| 初闻龚滩小镇，是在三年前偶尔读到吴冠中的《风光风情说乌江》。自那时起，便对乌江之滨的这座古镇念念不忘。各种机缘促成了今年中秋的乌江行。辗转近千公里，从贵州的沿河，坐渡船顺流而下，三小时到酉阳境内的龚滩。 吴冠中说她，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2005年吴老以此创作了名画《老街》。 文中写道：“出龙潭镇，过酉阳县，山路越走越险，人烟越来越稀疏。在一处大峡谷中，龚滩镇惊现眼前。两江交汇处，万刃峭壁下，鳞次栉比的吊脚 楼群临江而立，那气势和秀美简直是动人心魄。那江就是大名鼎鼎的乌江了。 镇上的老房子大多保存完好，有些被精心改造成旅店，挂上几面鲜艳的酒旗，再亮着一串红灯笼，古朴雅致。 来到这里就有不想走的冲动，悠闲地住在江边的吊脚楼里，看江，看山，看老屋，看老街，看人，让眼前的一切平缓内心的烦躁。 当然，这是一九八五年的龚滩印象。彭水电站运营后，旧城已经淹没在水下，搬迁到新址的龚滩，缺了那份孤傲的气质和千年的气度。曾经咆哮难驯的乌江水，虽然青黛如旧，但已经温顺如小家碧玉，没了往日那般野性之天趣。 坐在观景楼的四楼，凉风阵阵，紫薇摇曳。我和只爱香烟呆坐一旁，闲听神七和小小把酒畅谈他俩二十年同学之情，不禁怅然若失。数十元一斤的乌江青鱼火锅，更多的是贵州风味：酸辣，番茄酱重，不放花椒。 至于武隆，并非完全靠了张艺谋和变形金刚四的名气才闻名。能入选世界自然遗产，是因为独一无二的地质景观：天坑、地缝、溶洞。中国特色式的票价略贵，也非我所喜欢的旅行方式，还算物有所值。天地造化万千，人工毕竟渺小，能一睹大自然的奇幻风光，可以让人懂得谦卑。 返程时，经过湘渝黔三省交界的茶峒边城。沈从文先生1934年写《边城》，彼时国难当头，民生维艰。但唯美的文字，如沅水一般，清澈晶莹，似乎远离当时的尘世。沈从文先生后来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惟实惟利的人生观。” 还是他的学生汪曾祺理解老师的作品，“《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1933--1934)已经几乎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如今的茶峒，去民国时代的边城古风更远，一切都变得浮躁起来。没有了十六岁的翠翠，更没有了那些临江倚楼卖笑的女人和水手之间的旖旎风情。 读《边城》，想到吴冠中写的《初恋》。也是在日本侵华时期，很多大学南迁到湘西沅陵。年轻的学生吴冠中遇见了在沅水对岸江苏医学院做护士的南通女孩陈寿麟。“她文静、内向，几乎总是低着头工作，头发有时覆过额头。她脸色有些苍白，但我感到很美，梨花不也是青白色吗？自从学艺后我一度不喜欢桃花，认为俗气，她微微有些露齿，我想到《浮生六记》中的芸娘也微露齿，我陶醉于芸娘式的风貌。” 我一个人在茶峒小镇溜达，想独自感受下文字与现世中的边城。在拉拉渡口，向一个钓鱼的当地中年男子打听国立茶峒师范的旧址。他笑我无知，说从未听说过么事师范。我顿感一种人物皆非的苍茫，恰如桓大司马当年的感慨：”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作为学者，沈从文有《中国服装史》；作为文人，沈从文有《边城》；作为男人，沈从文有张兆和。 三个月前读过《从文家书》，在《湘行书简》里，他和张家三小姐以三三、二哥相称，此时两人经过了一番艰苦的师生恋，刚成婚不久，浓情蜜意。其实，婚姻家庭的真实况味，又有谁能说得清呢？张兆和1995年在《从文家书▪后记》里写道：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沈从文的家书，很多在1970年下放咸宁市双溪镇时写的。在双溪二年，他靠记忆增删了数万字的学术名著，还写了两首长诗《双溪大雪》和《喜新晴》，其中有”搏虎臣无力，谋国实年少“、”只因骨格异，俗谓喜离群“二句。喜欢他的诗序，原文抄录于后： 其一：远辞京国，移居咸宁，索居寂处，亦复自娱。一年数迁，迄无定处。天寒地冻，雨雪载途。又闻不久即将转移，心脏已不甚得力，亲故远离，相见无由。生活虽特受“优待”，营营宵征，一时间仍不免稍有飘零感。亦只见出个人脆弱处，毫无意义可言也。 一九七0年，湖北咸宁双溪区。 其二：七二年十月，双溪（属湖北咸宁）丘陵高处，于微阳下散步，稍有客心。值七十生日，云六、真一二兄，故去已经月矣。半世纪中一切学习。多由无到有，总得二兄全面支持鼓励，始能取得小小进展。真一兄对于旧诗鉴赏力特别高，凡繁辞废句，及辞不达意、易致误解处，均能一一指出得失。死者长已，生者亦宜自励。后用十字作结，用慰诸亲友，亦自勉也。从文于湖北咸宁双溪区丘陵高处。 15年之后，沈的表侄黄永玉在其墓地，安一石刻，上面十六个字：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龚滩古镇，茶峒边城，因水而兴，因水而废。和天坑地缝，二哥三三一样，改变她们的，是时间。 我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所缅怀的，是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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