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都日峰 一 小雪宝顶失败以后，搭档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完成计划。搭档留下了一部分装备和物品，在中午灿烂的阳光中，我背上比出发时更加沉重且巨大无比的背包，向都日峰进发。 通往都日峰的路径没有可供参考的资料，只有进山时藏族村民给我指出的大致方向，还有手中地形图上完全基于推测的位置。傍晚时分，在绕过一道又一道山脊，攀爬过一道又一道原本觉得不可能通过的山坡后，到达了目标山峰的下面。 我把营地选在河谷北侧半山腰上，目光越过群峰可以抵达遥远的地平线，夕阳在那里缓缓落下，被染红的云层在天际漫延开来。我在大风中艰难地搭建好帐篷，坐在帐篷门口望着上纳咪村庄的方向，我知道那里有炉火在噼啪地燃烧，食物在锅里冒着香气，电视机传出音乐声，人们在交谈，喝酒，行云雨之欢。那下面是另一个世界，热闹而安全的世界，而我这里黑夜即将开始，狂风肆虐，极度寒冷，没有陪伴。 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登山，特别是孤身一人的时候，你必须高度重视与生存有关的基本事实，比如水、食物、天气和健康状况。你必须趁着暮色收集大量的雪放在帐篷门口，然后在炉火上加热冻在锅里的残羹，用冰镐将积成冰块的饭团凿开，在气炉燃烧的轰鸣声中，一点点地放入锅里。你必须在狂风大作的时候钻出温暖的睡袋和帐篷，将令人担心的风绳重新固定，以免半夜帐篷被刮到悬崖下去。你必须忍受厚重的黑暗带给心理上的巨大压力，而孤身一人的处境极大地加重了这种感受。 |
| 二 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可以不需要亲密和安全的人际关系，但真正独自相处的时候，强烈的孤独感暴露了我内心的渴望。自我记事以来，这种疏离和渴望的双重矛盾就一直是我生活的写照。 我的父亲是一个仁慈慷慨但又倔强、骄傲和自尊心过强的人。我母亲过世后，他独自担负起抚育子女的重任。他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成就，是靠一已之力离开绝无出路的穷乡僻壤，将我们三姐弟带到令人羡慕的城市。然而在城市里我们并没有过上多么称心如意的生活。父亲在象征权贵的政府部门工作，却只是地位低下的普通工人。他收入微薄，我们的生活相当拮据。从小学开始，父亲将他宏伟的野心寄托在我这个年纪最小的唯一儿子身上，要求严格到不尽人情的地步。有一次我不知什么原因违背了他的意志，他令我手举用于惩罚的棍子，跪在政府大院的人来人往上班的路上。他也许是通过对我的管教向生活示威，以证明自己强大的意志。我在默默忍受屈辱的同时，倔强、骄傲、不屈服和强烈反叛从此伴随和影响了我从少年到青年的整个过程。甚至我今天以登山为志，也许仍是那样的心理因素在鼓动。 在父亲靠我出人头地的幻想下，还算聪慧的我一直到中学都令他倍感骄傲。我在各种竞赛中获胜，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担任全校最重要的学生领袖职位，获得地区性的重要荣誉。甚至连中学老师给我的鼓励都是我有望成为未来某个领域的伟大人物。但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我突然中途辍学，在别人已经进入大学深造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工厂里搬运货物，流着汗水赚着低廉的薪资，没有人再觉得我前途远大。是什么原因令我亲手毁灭了父亲的伟大理想，这和令我走进大山深处的原因一样，曾经令我自己也十分迷惑。 孤独、敏感以及在父亲狂暴的家教下培养起来的反叛，如果没有导火线的引爆，也许能够在青春期之后安全渡过。甚至父亲在家庭当中的专制独断和暴力家教，也许也能够转化为对男性权威的某种崇拜。但不幸的是，有一天我突然知道了父亲的一件往事。从此以后我无法再接受他所谓的教育，一个要求严格但十分爱我的父亲形象轰然倒塌。在他又用棍棒惩罚我之后，我终于出离愤怒，趁着夜晚离家出走。虽然最终在经过颠沛流离之后靠沿途乞讨回到家中，但反叛、逃避就成为我应付人生失意的武器。 离家出走失败后我获得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被惊吓的父亲再不敢暴力管束。我在学校依然保持优秀，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过着双面的生活。表面上在学校像一颗耀眼的明星，求知欲旺盛，刻苦上进，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内心里种下的反叛却一直都在，并且被躁动的青春期放大。学校教育严肃死板，仿佛另一个需要推翻的专制父权形象，反感的情绪将反叛慢慢滋养长大，直到有一天突然撕下了好学生的伪装，头也不回的离校而去。父亲终于被彻底激怒，他为我精心设计的读书上进之路被我毁于一旦。他咆哮着指责我自毁前途，愤怒地声明与我断绝关系，然后把身无分文的我赶出家门。 父亲的愤怒、失望和绝情只是让我感到胜利。我像一个懂得隐忍的复仇者，潜伏在一个好学生的形象上，等待时机成熟，突然露出原形，给敌人以致命一击。青年人如果没有正常的成长途径，就会希望通过反叛的方式来反抗压迫和权威、表达自己的失望与愤怒，以期实现自身成长的幻想。反抗的方式幼稚却激烈，代价是毁灭自己。这和登山的亡命与冒险极其相似。将自己逼上绝境，生命的体验才有出路。没有濒临毁灭之境，就难以获得高峰体验。 因为危险，所以人们去登山，这至少是登山的一部分吸引力所在。因此有些人错误地将站在深渊边缘窥探死亡作为一种勇气。凡是幻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身成长的人，跟我反叛父亲和学校的方式一样，是走上了一条迷失之路。登山的时候，要化解这种毁灭自己的渴望，你必须与自己和解。这是多年以后我在经历了登山的狂热和危险之后才获得的感悟。 反叛带来自由，反叛不一定意味着出路。最终让父亲和我和解的，是我多年后凭借自身努力重新接受教育，并最终到大学任教。他肯定以为是他最初为我设计的人生规划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回归人生正途让他体会到了胜利。虽然离他设计的成功蓝图相差太远，但多少算是一些安慰。 当然我并不真正认为自己已经被社会驯服，也不认同他那些人生发达理论。但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我对他的恨已经慢慢淡化。直到有一天，他跌倒受伤不能行动，我在校园里突然接到他的电话，听着他略带哭腔地请求我回去照顾，我内心深处原本坚硬的东西一瞬间突然开始融化。我想起了他对子女的爱，想起了他的无私和慷慨。曾经的愤怒慢慢消失，逐渐被悔恨和同情所取代。 从前的我热情但又敏感，大度却又易怒，自律却不宽容，渴望温情但没有安全感。我把一切归因于父亲的失败教育，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只是改变了人生轨迹，更是留下了心灵上的缺陷而并不自知。对我来说，反叛成功其实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它只是证明了父亲根据自己的人生理论对我的塑造最终取得了成功，父亲培养了我倔强和绝不屈服的个性。在我第一次攀登计划失败，甚至同伴已经弃我而去之后，我又开始了第二个攀登计划，他的雄心壮志在我的登山上面起到了作用。 |
| 三 进山之后的第五天早晨，我从孤身蜷缩了一夜的帐篷里爬出来，开始攀登都日峰。天气晴好，可以看见高处尖峰下的雪坡。我以为那就是都日峰的峰顶。不幸的是，我选错了路线，攀登到了旁边5100米处的角峰上。时间刚过中午，我依然不愿放弃。从那个角峰顶上下来，我另寻它路，打算绕到真正的顶峰下方攀登。为了节约时间，避免绕到远处，我选择了危险的悬崖开始下降。但这却是个错误的决定，我逐渐把自己逼到了一个无法站立的位置。气温极低，不敢裸露皮肤，否则就会迅速地失去知觉。狂风让人几乎站立不稳，手中抓握的岩石如果用力就会破碎脱落。情形十分骇人，因为很有可能会一脚踩空，然后沿着下面的悬崖一直跌落下去。 当我通过了那处险要的悬崖，绕到攀登路线的下方，刚才的惊吓和挫折并没有吓退我。我对找到都日峰正确的顶峰充满渴望，我想起希腊神话中推石头上坡的西绪福斯，比他幸运的是，我只需要推动自己的身体上山，虽然在如此艰难的地形上，每上升一米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大风吹得我无处躲藏，天空非常艳丽，雪坡达到五十度，非常暴露，我仿佛在向天空攀登而上。 |
| 四 一个人的攀登，尽管寂寞，却也是难得的忘情时刻。人与人之间情感上的不和、银行卡里没有钱、搞砸了的事情、冰箱里长的霉，通通被抛在了脑后。 岩石坡度越来越陡，甚至雪坡都难以堆积的时候，在触碰即滑落的岩片上攀登显然危险且无能为力。我幸运地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冻雪带，蜿蜒向上，直通到我以为的顶峰上去。这些冻雪呈现出极为奇特的样子，它们仿佛白色皂沫被风吹拂到岩石上，又仿佛浪花破碎以后的残骸。它们对冰镐和冰爪的支撑性很好，只可惜时断时续，让我不停地在岩石和雪坡混合攀登间转换。 顶峰只剩下最后数十米了，冻雪带突然完全结束。一段难度系数极低的岩石路线让我不由得胆寒，下面近300米的滑坠距离无限放大了攀登的危险性。我离开雪地，将自己挂了上去。然后我翻上一个小平台，顶峰就在眼前数米之上。数分钟之后我坐到了上面。我上来了，可这并不是最高峰。前面一个显然无法到达的岩石角峰在更高的地方耸立着。我沿南脊直上到达5200米海拔处，却再也没有去路。 都日峰即四川省地质测绘地图上标为海拔5359米的山峰，有东、南、西北三个山脊，也分别有东、南、西和中间四个顶，哪个顶最高目前还没有资料。我选择离小雪宝顶最近的南脊路线进行的侦察性攀登，拍摄到了这个角度和高度看到的小雪宝和旁边的5254峰的清晰照片，也拍摄到了它的南顶的近距离照片。这算是最大的安慰。 |
| 尾声 这次攀登以后，有将近一年时间我再也没有接触过真正的雪山攀登。也几乎没有对外界提及过此次经历。直到前些日子，和一个好友谋划冬攀目标时，我突然想到了这座我未曾登顶过的山峰。它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对它的攀登从某种程度上说治愈了我。我知道自己再不会为了冒险而去登山，也不再把巨大的孤独当成生活困顿的解药。登山不过是一件平凡的事。如果你不接受这个结局，那必须有更根本的改变。而这个改变，必须自登山之外去寻找。（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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