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8点,天阴。我站在这个叫“茶马古道”的高速路口,旁边是躺着的鼓鼓囊囊的背包。夜风很凉,透着一股湿冬的尾稍,让春意盎然晚归了时日。我正等着从成都赶来的一帮驴子,今晚,我们要远行。 他们还得100分钟才能到来,我知道成都的交通不会让他们聚集的恰到好处。但我喜欢这样等,等的有目的地,等的又有些好奇。时不时的有自驾出游的人们停下来寻找新的马路,他们笑在夜晚中,笑在这不多的空闲中。我或近或远的感受着脱离麻将声声和文件堆堆的另一个我们--不需要奔放,无需要狂野,只是绽放在某些属于自己的夜里,有声有息的自知自觉。 好了,我上路了,晚上10点。我将在环山路上度过这个夜晚,因为,我们的时间有限。趁着黑夜里的功夫,我们妄想着可以把白天找回来,这好像也有道理。 车子孤独的开着,车内鲜有窸窣声。那些会面时的介绍、笑容和问候已被瞌睡消磨的无影踪。一个生理作息的需要注定会杀掉那些称之为永远的激情澎湃,这一路上本要慷慨当歌的嘹喨也就成了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坚持的某种情怀在某个时刻就是一种不自在,于身体所需,于心情调适,于这夜下的无味而苦。 当我把记忆拉回较清晰的一个上午,我能记住的就是车子停靠在一个镇子上,我们活泼的洗脸、刷牙、大吃大喝。这镇子上的人稀疏有条,道路沟沟坎坎,只有蓝天白云和弱柳娇喘才明示我仍然待在同一个世界。之后在皮卡车的领航下,车开进一个藏族寨子。彼时让我惊奇的是它和《通天塔》里的墨西哥荒漠上的村落如此相似:土头土脸的人在灰尘蓬松而起的泥路上目光中带着漠然的冷凝直视着大巴车的到来,仿佛世界的彩色被风吹起时的张扬遇上了一场瓢泼大雨的从天而降。我所谓心如止水的碧波如镜,恰恰就在这时被撕开了脸庞。 不能装。 甭谈什么户外、环保和穿越,在这被紫外线晒得黢黑的人们面前,在高山近云下,没有任何人事可以自傲的腾云驾雾。平等的自由就以这种接近土壤靠近天空的方式诞生了。人人生而无用,人人都是得过且过般的虚伪。小到渺小的世界根本不值一谈,大到博大的自然让人形秽自惭。好像不曾输过什么,可在此时此刻,此天此地下,我就是输掉了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点的骄傲,输掉了作为一个人该怎样活得形貌。 我根本无意去毁灭这一次美好的初愿,这许多该感谢的朋友们。但这冲击的力量委实太大,征服“蜀山之王”的豪气和君临天下的霸气在我心里都已是一股平庸的俗气。可我还得继续,不是为未圆的前途和梦,而只是为一次旅程,一次已经说出口的出行。 我怎么能不是开心的呢?星野密布的夜里,我坐在大巴车上,两腿晃在过道里,心无旁骛,眼中尽是美国西部牛仔式的狂放,我看见的自己就是一个十八岁乘着毛驴车赶往心仪婆家的姑娘。美吗?真美,还有什么比这更美的呢。 只是何为美?何为? 大巴停住了,司机将一晚上加一个上午的怨气怒火一股脑的泄了出来,在海拔3500米的地方。我听不见他的声音,我只看见长河从远处流来,咕咕作响的往身后流去。人多嘈杂的些许混乱与我无关,我在自己的山峦上数着一番番景象。 我执意要徒步,亦有人愿一路呼啸。我们将人生的长镜头换做了微焦距,在这缓缓上坡中慢悠悠的走着。脚下的路真亮,从没有这样亮过。头上的太阳光芒,从没这样照过我。又一次迷失在天与地之间,却迷失的如此清澈,如此彻底。 在风中将帐篷扎起,将地席铺地,将自己置于这里。 从泉华滩顶上下来,忽然就没了力气。刚才迎风逐落日的轻狂一下子就成了霜打的病秧,眼前的模样又重新回到几年前的绝望。瘫坐在帐篷门口,难受且无助。生理反应的恶心,内心不能再走下去的溃败,让我引以为豪的可以“一直走下去”都成了昙花泡影。 又一次整个世界的崩塌,把我狠狠的压在了它底下。 呼呼给的信息成了最后的一次交流,我要把自己搁在自己的尸体上腐烂,不会也不想再告诉他人我倒在了高山上。 一个梦、一个梦、一个梦,就是同一个梦,像鬼魅一样缠身,让睡袋里的我烦躁疲倦。昨夜里的畅想,今夜里的失魂,依然是天与地的不能和同。浑噩中爬出帐篷,抬头看着繁星倾盖得夜空,来不及告诉远方的朋友,我能触手可得的梦,又钻进了牢笼。 可是,为什么丁点都想不到哭呢? 清晨,冷风,帐篷外。阿妈在喊有热水,屋子里烤火去。蹒跚趔趄的走进屋内,坐在长板凳上,看着柴火燃烧,没有思绪,没有感想。阿妈给倒了一碗酥油茶,说喝一碗挺好。我接过来,端在手里,轻抿一口,淡淡的油香,不似牛奶,不似奶茶,不似任何我曾喝过的营养。 我又回到那天早上:我站在皮卡车后厢,挥手喊着“阿妈再见”,她高挑的身材,开心的笑容向我喊着“再见”。我昨晚的绝望和溃败又重新被点燃了重生的火,我丢掉的感动又重新来到了我的天堂。我知道,此时此生,我应该找回这些感动。 皮卡车横冲直撞,车后尘土滚滚。帽子盖住了头,头巾遮住了鼻和嘴,墨镜藏下了眼睛。跑吧,颠吧,吼吧,我回来了。 子梅垭口,雪和冰的胶着。走在上面,不沉不降。喘着粗气,想着贡嘎山主峰的凌厉,想着前程不会太坎坷的雪路,坚持就是唯一能做的事。 如此近得的遇见贡嘎山主峰,有喜悦,更有疼痛。因等后面人,坐在垭口上吹风近90分钟,最终支持不住,吐了。早晨吃过的番茄和黄瓜经胃消化后变成的点点滴滴,有着血红和青果的黏稠,和在白雪刺亮上,与平常的“秽物”大不同。因心又被难受包裹起来,能做的,只是看着它们,就是看着,昏睡着。 走吧,还要下到山下的上子梅村,这条路长又长,高又高。 趁着海拔下降,无往而不能的我好像又回来了。最终在徒步路段超过所有的同行者,一举夺魁。高反期间,同行的一个老哥哥问我“昨日是你要徒步的吧?”;我说“是”。因海拔产生的高反导致的被怀疑亦已随着这一次长途跋涉而烟消云散,低海拔的自信对抗着高海拔的放弃,曾经,我是否也如此轻易的否定过我? 今天下午,继续贡嘎寺的目的地。把所有人甩在身后,和摩托车同步,脚疼腿无力。最终只有11个人到达,其中不乏搭乘摩托辗转者。后来人中途下到下梅子村,没有看一看贡嘎寺的模样,这一片山和林的佛教因缘,这高山之上的仁智与他们无关,与我亦无关。 下梅子村,藏民家中,2楼。在几个朋友的热闹围坐下,我吃了一顿饱饭,两包结实的方便面合着火腿肠、鸡蛋。不想感动于这帮自然的伙伴,在路上,都是朋友。 屋子住了15个人左右,有点微鼾声,不影响睡意,但有人喝水,还是尽情发言。一夜仍然翻身不定,却没有了不适和烦闷。 第三天一早,搭乘拖拉机到巴王海。拖拉机上10个人晃荡狼狈,在泥石交错的小路上雀跃舒展。早晨山间的风薄稀,微微吹过沾粘的发梢,带着清凉的气息。司机没戴手套,没有帽子,自由自在的穿梭在他的家乡--高山之上。 那时那刻,朝阳还未完全覆盖群山,雾气已经悄然离散,我们正用年轻的身体穿透河谷深处的呐喊,我们在这贡嘎神山之间找寻着生命之外的火焰。天随人愿,在仰望的山巅之上,七彩祥云铺开了五光十色的云天。她独有的带着刺的翎羽划开一道道重叠的彩绦,飞向圣洁的哈达,开在那遥远的地方。 惊诧不已的我受宠若惊般的回眸那时那刻,仿佛懵懂的异秉少年遇到了指点迷津的圣者禅尊。这被佑护的一生一世、一草一木,都开始播种、发芽。 乘着七彩祥云,带着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我们继续前往巴王海。 谁说巴王海的最美属于5月和6月?是谁轻易的下了这般仓促的定论? 我朝她走来,一步、一步,她狭长,尔后宽阔。她还没有被等待勃发的百草遮掩,她上面有着泥土的堆积,有着枯光的树干,更有着涓涓细流的弯转。她将临山拥入自己的怀里,以倒影来舒缓着山水之情。季节可以改变她的容颜,但山的怜爱从不走远,永远在她身边。 所以,不要再告诉我,我没有赶得上最美的时间,抑或是我错过了从前万般。之于这凋落,倾心于此刻,才是最美的。 挥手作别巴王海,亦如挥手告别阿妈,我仍然不敢向你保证,我还会回来。我亦不敢矫揉的说道,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埋在心底。我不知人世哪天会把我改变,将我生命中的一切一笔勾销,告诉我,人生无梦。 徒步到沟口,经草科回城,没有了高反,又回到从前。8小时的车程,带着疲惫的眼圈,带着陌生之后熟悉的笑脸,我仍然在这个叫“茶马古道”的路口,下车,然后,又一次挥手作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