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3:56 编辑 第九章 与寂寞称兄道弟 从郎木寺到扎尕那,海拔持续降低。地貌也改变了。郎木寺所在的若尔盖那边,是中间偶尔鼓突起丘陵的辽阔草原,目力所及,皆是暗绿色的“地毯”,几乎不长树。进入迭部(扎尕那属于甘肃省迭部县)之后,空气湿润起来,树也多了,视野被巨树峰峦收拢切割,让你恍然明白——哦,从干爽冷冽的高原下到湿度大、气温高的谷地了。 初夏的风,如善解人意的女子一般轻轻抚摸旅人的面颊,风情万种。树冠成圆状的簇簇古树以不太整齐的队列三五成群地排在扇形视界之内,自然得无可挑剔。以蜿蜒的身段傍着公路向前延展的淙淙小河,也如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真孩童似的,自言自语,不在意谁在听,也无所谓谁能听懂。 美好的一天。一切都刚刚好。 骑到一个叫卡机岗村的地方,在两棵三人合抱粗的古树下吸了一支烟,撒了一泡尿。蓦然瞅见100米开外横着一座木质小桥,桥那头铺展着一大块绿油油绒毯一般的草坪——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工修整的,而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有三个篮球场那么大。草坪上盛开着疏疏朗朗的狼毒花。顿时一念即起——不走了,就在这扎营好了。头枕鲜花,在朗朗星空下睡它一夜如何? 有感觉了就住下来,慢慢消受这种感觉——这应该是流浪式旅行应有的样子吧。 骑车越过小木桥,在草坪最为平坦之处卸下装备,不急不躁地支上帐篷。想了想,在草地上铺开雨衣,头枕背包,以舒舒服服的姿势躺下来,哼着小曲儿独自享受这无与伦比的美妙时光。 旅行第48天,我想我有资格聊一聊怎样摆脱寂寞的纠缠了。 这一路,不止一个人问我:你为什么不结个伴呢,一个人旅行多不安全啊?每每我梗住了似的无言以对。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能回答了的。 在策划此次旅行的时候,我也想找个同伴来着。但环顾四周,没有谁能慷慨地拿出半年的时间和我一起流浪。大家各有各事,被主观的、客观的各式各样的事体绊住了脚。即便有人时间充裕,在旅行理念上也很难恰如其分地合拍。或者说一个合拍的也没有。以往多次结伴的经历告诉我:每每结伴的结果是,大家都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旅行收获基本和预想的大相径庭。 那么,短途结伴可以吗?当然有合适的也无不可。然而,我这破摩托车,开汽车的我撵不上,骑自行车、徒步的又跟不上我。即便遇上那么几个摩友,人家座下大都是3万到30万元不等的好摩托,速度快到每小时80—100公里,也不耐烦与我同行。 所以至今“独身”。 一个人旅行,被寂寞、孤独重重围困,这是不言而喻的。没有人真的喜欢这种感觉。村上春树说:“哪里有什么人喜欢孤独啊,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言之有理。天黑之后,躺在简陋的旅馆里,无所适从。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跟我联系。自是没有。过一会再拿起手机,看看是不是有人联系我了。仍然没有。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谁管你孤身在外寂不寂寞。即便有贴心朋友或知音,一直关注你的行程,谁又能琴瑟和鸣般地在你最需要声音的时候马上弹奏出抚慰心灵的和音?所以寂寞也好,孤独也好,还是得自己扛。 在手机里记完当天的日记,打开电视看看节目。低价陋舍,电视机屏幕很小,眼又近视,画面模糊不清。只好拣一部武打烂片,借那“嗬嗨,嗬嗨”的打拳声震破铁桶般的寂寞。很多时候无聊时光就是这么打发的。 也有的时候,以读书来对抗孤独。我说过,行囊里带了一本村上春树的欧洲游记来着。大约反复读了3遍。后来在阿坝新华书店花29.5元买了一本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薄薄的小册子,很快读完,不是很喜欢,丢在了红原的旅馆里。在色达,索达吉堪布送了我一本《有什么舍不得》,我大略读完了,半懂不懂。因为壤塘旅馆老板娘读卫校的女儿喜欢,我送了她。离开红原的时候又买了厚厚两大本《格萨尔王传奇》,自觉在藏区旅行,必须对格萨尔王有所了解。这时背包里就有了三本书——《格萨尔王传奇》上、下册和《远方的鼓声》。富有戏剧性的是,穿越沼泽的时候,《远方的鼓声》在背包夹层里忘记取下来,第一天晚上住牛棚,大雨,书被淋湿了一半。向导无意中翻出来,问我“这是什么?”我为带了不必要的东西增加了向导的负担而歉疚,就将书留在了牛棚里——虽然知道这里不会有人读它,但写路上的东西留在路上不失为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结局。“去了它该去之处”。 从走出沼泽开始,我就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寂寞。寂寞成为我的亲密伙伴,我的兄弟,不再带给我局促。我在寂寞中安之若素。沼泽是一个分界线。 过去我为什么老是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人联系我?为什么老是想看看朋友圈里人们都在干什么?归根结底,是想和自我以外的这个世界建立某种联系,通过参照别人的生活,来确定自己的坐标。很多人都是这样——自己的坐标是通过别人的站位来确定的,它永远是相对的,即相对于别人而存在,而不是恒定的。所谓恒定的坐标,我理解就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坐标。关于“相对坐标”,最典型的比喻就是“自己的幸福度是建立在邻居的收入上的”这句话。邻居如果是一对风里雨里推着板车去街头卖麻辣串的市井夫妻,作为工薪阶层的你就觉得幸福无比;邻居如果是一对开着大奔并常常打飞的去巴黎香榭丽舍大街购物的金领伉俪,你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只不过是“活着而已”。你根本没有建立对于自己的信心。 走出沼泽之后,我建立了对自己的信心。至于为什么至此以后就开始自信了,我还不甚明了。我试图去分析它,但没有理出头绪。总之从那时候开始我不再需要通过建立同外界的联系而确定自己的坐标。我觉得就按照现在的样子走下去人生就堪称完美。我心里高兴起来,为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个奇遇和每一道“坎儿”。这是不是佛教所说的“欢喜心”呢?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确定,我正在做的事是我应该且必须去做的,我只须把“旅行”这件事儿做好,尽量“不走寻常路”,或者在寻常的风景中体味出不同于旁人的感受,这就够了。 别人怎样生活,管他呢。 大约6点来钟,有两个藏族姐姐很好奇草地上凭空多出大蘑菇一样的帐篷,走过来探看。 “你这是干什么呢,一个人吗?” “是啊,一个人。我是旅游的。” “你从哪里来的呀?” 我说我从什么什么地方来。 “那你晚上吃什么呀?” “我带的有饭,热一热就行了。我有小汽炉。” “那你明天早上吃什么呀?”小姐姐眼睛里流露出温柔的光,那是发自心底的真情关怀。 “明早我还不知道呢。”我说。 “嗯……那我们给你拿点糌粑来吧,再给你拎一壶开水。” 我说不用了,谢谢姐姐,我有炉子,能烧开水。 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姐姐果然拿了一袋糌粑粉(有1斤重,够吃几顿的)、一大块酥油,另一个姐姐提了一个8磅暖瓶过来。我说糌粑不要这么多。她们说吃不完你带着路上吃吧,明早你要走就只管走好了,开水瓶丢在草地上,没事的,我们得空来收。 人真是太好了,我不知如何感谢。在处处将感情掂出斤两的社会里,这样没来由的关怀,叫人一时难以消受,时不时涌起要给她一点钱以示回报的冲动。但直觉告诉我,这不仅是多余的,而且会完全破坏我们之间自然而然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会叫人家尴尬。 小姐姐走后,我在花丛中打开汽炉,热了剩饭吃了。用她们带来的开水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在河边坐看夕阳慢慢隐没于山脊之后。 旅行这玩意儿,没有几个人是不喜欢的。但对于长时间的深度旅行,看法就各式各样了。一些人认为,你不去求官,不去求财,整天疯疯癫癫在路上,不是有毛病吧?另一些人则认为,在路上才是“荒度”生命的最佳方式。各有各的道理。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价值观不同,很难沟通。就我而言,我很享受在路上的感觉:自由,浪漫,旷达,cool。没有冗长无聊的会议,没有左右为难的窘迫,没有鸡毛琐事,面对的无非是一些小困难。自由是生命中最、最、最可宝贵的。尽管不能自由地花钱,可是心灵无拘无束像天上的神鹰一样,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不是?这是超级美好的体验。 况且,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旅行中能想明白很多问题,这是我通过持续旅行得到的经验。在旅途中往往能看清自己的内心——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是否具有获得自己所要的东西的能力?特别是去人烟稀少的边远地区旅行,将自己放逐到遥远而荒凉的地带,与闹哄哄的世俗生活拉开距离,形成反差,方有尘埃落定之效。方能看清万丈红尘的真相,透视世俗生活的脉轮,明晰生命的原始意义,找到初心。在边地旅行,实际上是通过自我放逐实现自我救赎。 如此渺无边际地神想之间,夕阳已将两排大树拉出长长的影子,鲜花、草地被斜斜的日光雕塑得愈加富有质感,画面更加通透。我坐在草地上,觉出自己的肩头被彤云和暮光镀上了一层轮廓光,此时若有人帮我拍个剪影啥的肯定值得珍藏。但哪里有什么人在旁边。只我自己在感受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和清风树影,和悄悄漫上来的恬静安然、与世无争的薄雾。 钻进睡袋之前,我将水果刀至于枕畔。这低海拔地区,兴许有蛇呢。将外帐拉好,内帐门帘卷起来,充分接纳新鲜空气。闹钟调到凌晨2点,想拍星空来着。但那夜睡得异常香甜,闹钟也好,蛇也好(假若有蛇爬过的话),都没有将我惊醒。等到睁眼,晨曦已将山林和草地染上了暖暖的橘色。
在鲜花盛开的草地露营 是人生top10的美事之一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3:58 编辑 第十一章 煨桑节上的玛吉求娜 红原的道路一马平川,好得超乎想象。在扫过草原的夏风中穿行,无疑是一种舒展的享受。一路走一路用眼睛饥渴般地饱吮怡人的风景,暗暗盼望路程不要马上结束。过了阿木乡之后,再往山里行驶10多公里,一座巨大的白塔撞入眼帘。漂亮的玛吉求娜已经站在塔下等我了。 这地儿叫麦洼寺,山门上写了七个金色大字——“万象大慈法轮林”——红原县一个很有名的寺庙。居住在红原的安多藏族每年初夏要在麦洼寺门前草原上举办盛大的煨桑节。我是应玛吉求娜的邀请前来参加煨桑节并给她们全家拍一张全家福照片的。“你是那马大哥吧?”见我停下摩托车,玛吉求娜走上前询问。“是啊。你是丹增卓玛的妹妹玛吉求娜吗?”玛吉求娜点点头,粲然一笑。“是我。”随即干脆利落地扬一扬手:“大哥跟我走吧。”求娜今天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斜襟的宝石蓝缎子藏袍点缀着黄色花朵,洁白得如仙鹤羽毛一般的丝绸衬衣从藏袍里露出衣领和一只袖子。裙子是新崭崭的浅咖色薄呢筒裙,长及膝盖,顺势用一双酒红色小马靴补上空缺。又黑又密的头发在两鬓处编成粗硬的发辫,向脑后盘去,在后颈之上被发卡扣在一处。脖颈纤细,有象牙般的质感。两只黑漆漆的瞳仁单纯灵动,活力外溢。一张粉脸儿,若不是颧骨处有淡淡的高原红,显示其确乎经历了高原紫外线的摧残,几乎就是个小仙人儿。她走在我前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哎呀呀,你爱我无从谈起,我却整天想着你……哎呀呀。”边走边拾起路边一根小棍棍,毫无道理地拍打触手可及的矮树和灌木,仿佛在喻示着“我玛吉求娜就是这个样儿,不这样我就不是玛吉求娜”似的。 麦洼寺不是一个小寺庙,它大得和内地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无有上下。白塔、经堂、僧舍如学院里的教学楼、图书馆、学生宿舍,各自盘踞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寺前一大片草原,有树丛、小河沟、临时搭起的舞台。几百只藏人的帐篷已各自找到自己的领地安卧于草地,雨后的蘑菇一般。大多数帐篷是白色的,上缀蓝色宗教式祥云图案。有的如中军大帐,鹤立鸡群,住上二、三十人不成问题。也有的是双人帐,比户外用的双人帐大而厚实,地钉是木橛子代替的,防风绳有小拇指那么粗,适用于生活。部分帐篷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求娜领我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小河边。她说:“大哥要扎营是吧,就扎在这里好了。旁边是我表哥卓木尼的帐篷,他会照应你的。河那边就是我家的帐篷,那一片是女眷区。在这可行?““行,没的问题。“我爽快答应,就此停下摩托,卸下背包。求娜唱着歌帮我搭好了帐篷。简易单人帐在卓木尼的“中军大帐”旁边如同一只小狗卧在大象身畔。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4:00 编辑 第十三章 野温泉与野桑拿 我在“尤日村温泉23公里”那块牌子下驻足良久,拿不定主意是“继续沿317国道去往甘孜”,还是“去尤日村泡个温泉再作打算”。此时是下午四点钟,小雨初停,空气微凉。进入6月底内地的气候已然爊热难耐了,川西高原的风却依然带着沁人的凉意。如果去尤日村泡温泉,往返路程加上泡温泉的时间,回到317估计天就黑了,天黑了还在找旅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如果继续沿大路往前走,又舍不得那个温泉。刚才问了路边的村民,告知说温泉是野温泉,矿泉水,不收门票。我对野的东西天生没有免疫力,什么野花野草野营野丫头,统统喜欢,一听说野温泉是矿泉水,不花钱随便泡,更是觉得不泡吃亏。 一咬牙一跺脚,车头右转下了317国道,往深山老林里驶去,野温泉,必须去体验,大不了就在温泉边上扎营呗。
惬意地泡了一会,忽然觉得这会儿应该喝点什么。红酒自是没有,酒杯也无,谁在旅行途中备那玩意儿啊,尤其是在山地旅行。倒是户外水壶里有茶水,这会儿不妨以茶代酒吧。就起身从摩托车杯架上取了水壶,又从衣兜里掏了香烟、打火机,一边一口一口地啜着茶水,一边用湿手指捏着过滤嘴吸烟。如果哪一天,有无聊之人发起评选人生十大享受,在尤日村一边泡野温泉一边喝茶吸烟,无疑是我一生中可圈可点的享受之一。一言以蔽之:快活! 这么快活的时光,总要留下点什么。想到这一层,我不顾赤身裸体,上岸把三脚架拿下来打开,将相机用快装板扣上,调到自拍档,摁下快门,然后回池边摆POSE。正面的当然不能拍,怕万一天机泄露,闹出个“艳照门”来。拍了背裸的和在水里只露出头肩的。正在像施瓦辛格一样做肌肉造型,忽然听到周围有异响,下意识地弯下腰用双手捂住关键部位。定睛一看,是一只棕灰色的野兔,扭着性感健美的小屁股跳过石头窜到小溪对岸不见了。哎玛,吓死宝宝了。
“瞎折腾”是骑重机(大型摩托车)来的,目的地是拉萨,但过了炉霍(那地儿气温好高,谐音炉火)为躲避一头横穿马路的牦牛摔在了排水沟里,肩膀受伤了。他在青旅养伤,为了活血化於,这几天连续去蒸野桑拿。
蒸了一会,感觉温度太高了,“瞎折腾”站起身来将顶棚的塑料布拉开一个口子。 蒸了约有十分钟,“瞎折腾”受不了了,欲走出窝棚。外面有女子喊:“多蒸会儿,至少要蒸三十分钟,你这样蒸不起作用的。”“瞎折腾”又回到座位上。这家伙像个不省人事的少年,很少说话。
我赶紧穿上衣服载着“瞎折腾”离开了。 青旅那伙人
我进来的时候,里边已经有几个客人:琳娜,26岁,美国人,中美教育交流工作者;王佐,35岁,公司合伙人,徒步者;小七姑娘,27岁,义工(就是误认为我是当地人的热裤姑娘);H ,26岁,小学美术老师,搭车旅游者;马季,30岁,金融硕士,徒搭者;夏哲腾(就是“瞎折腾”),24岁,摩旅行者。这些各具特色的人物在后面将会通过座谈的方式说出自己的故事。
按惯例,吃完饭大家要扫“吴秀波”的微信,将饭钱付给他,但这一次他没收钱。
H笑着打趣:“也是家庭合伙人,对吗?”
H是个帅哥,脸型有雕塑感,头发长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他吃饭很少,自己抱着一瓶白酒独酌。
“不,不是的。我所说的‘副教授’指的是一种状态,是虚指,不是实指。”我答道。
“孤独是我难得的一个人的狂欢,我好不容易才脱离单位、家庭、关系网络,不想再次沦入人群。”最后王佐总结似地说道。
大伙儿哈哈大笑。
和青旅的义工小七姑娘合影 后来我在拉萨又遇到小七 为她在大昭寺街拍了一组汉服照片 我与王佐在德格风陵渡青旅第三次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