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4:06 编辑 第十六章 据说人一辈子仅与3万人打过两次以上的交道。这3万人就是所谓的“有缘人”。如果此种说法成立,那么日本小姐田村靖子和我就算“有缘人”了。 时间如掉了齿的滚轮毫无抓力地向前滑动。恍恍惚惚之间,田村靖子如从天而降的羽毛一般轻轻落在我摩托车后座上,又一次跟着我去深山里面、人烟稀少处旅行。 在某种神秘因素的作用下,我和靖子小姐同居了两天。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穿上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挡风。上车后,小心地将一只软皮包隔在我俩的身体之间,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将车子支上,我去30米开外的小树林撒了一泡尿。靖子也去无人之处方便了一下。然后我从车上拿出水壶,咕嘟咕嘟猛喝几口,点上一支烟抽着。靖子走到湖边用手机拍照,湖面倒映着蓝天白云,风景不错。坡上,一只土黄色的肮脏流浪狗无精打采地溜达。 抽完烟,我说:“走可好?”靖子点点头,旋即朝我走来。毫无征兆地,那流浪狗突然朝靖子猛扑过去,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叫。靖子吓得尖叫起来,一边叽哩哇啦吐了一串日语,一边加速狂奔,奔到我眼前,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紧紧拽住我的后襟。我使劲用脚踢狗,狗后退了几步,又往上窜,我迅速蹲下身,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作投踯状,狗这才不甘心地跑了。边跑边呜呜呲牙威胁,仿佛在说:“不识相的家伙,坏了我的好事,咱俩后会有期。”
路边有一个黄泥和石块垒成的破旧佛塔,我绕过佛塔进到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横七竖八的经幡,皆已褪色破败,经幡围住的是两棵3人合抱的大树,树的枝杈处挂满了孩子的尸体,一串一串的,像硕果累累的葡萄一般。当然,尸体是盛在容器里的,有的是简陋的白木箱,有的像上个世纪5、60年代女人陪嫁的梳妆匣子,更多的是盛涂料的圆塑料桶。林子阴气逼人,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阴魂,这片林子的空中应该到处都舞动着人所不见的精灵吧。假如戴上一双什么眼镜能望得见它们,想来会不会如墨西哥亡灵节或者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场景那般热闹呢。
我不由得上下抽动喉头,咽了口吐沫,旋即转开眼睛看窗外。十秒钟后,又拿了打火机香烟去露台抽烟。 “嘭嘭嘭”。有人敲门。我在门后问:“哪位?”“警察。”外面说。 将门打开一半,门外果然站着2个穿戴齐整的年轻警察。“这屋里住着一个日本人是吗?”为首的警察问。“是的。”我如实回答。“那请你出示一下护照可以吗?”警察又说。“日本人不是我,她在洗澡。”我说,“要不等她洗好我拿给你们好吗?”“可以。”警察客气地说,“我们在一楼总台等你。” 警察走后我关上门敲了敲浴室的玻璃,靖子正在里边吹头发。我说:“警察来了,要你的护照。”靖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安。我说:“没事的,例行检查,你把护照给我,我去一楼登下记就行。”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白玉是对外国人开放的县。可能旅馆老板被告知一旦接待外国人,要在第一时间报告,警察接到报告后例行察看而已。
靖子那晚说了很多话。因为见她老是盯着我的酒瓶,露出一点馋样,就给她倒了一杯酒,她没忍住还是喝了。干杯之后,桌上就变成了她主讲,主要讲旅行途中的故事。讲了印度车夫骗人的小把戏:“你要找的旅馆前几天失火烧掉了,你还不知道?”讲了埃塞俄比亚机场海关的女关员特别喜欢数外国人腰包里的钞票,然后抽出一张:“for me?(给我吧)。”讲了巴黎艾菲尔铁塔下的小偷,偷了钱包还情不自禁摸一下她的屁股,结果她大喊大叫,引来了警察……。劲酒干完了,意犹未尽,又要了二两饭店自酿的杨梅酒。两人把酒一滴不剩地喝完,虾也吃得再也找不到一个,晕晕乎乎回去睡觉。
我去了趟卫生间,随之从兜里掏出香烟,打火机,上露台抽烟。
我时常为父亲感到难过。他走得不轻松,不潇洒。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书》中说,最好的死法是拉着亲人的手,坦然地,无牵无挂地离开。真到了那一天,我希望太太(如果我死在她头里的话)轻抚我的手背,说:“走吧,不要牵挂,我们都会好好的。愿你也一路好好的,早日看到天堂美景,托梦给我们。”我觉得这是人最大的幸福。不管你活着时怎样光芒万丈,都没有这最后的幸福来得实在而深刻,比之于“最后的胜利”。 “我走的时候一定要坦然。”不知为什么,在我盛年时常常冒出这样的念头。经验告诉我,做到坦然不容易,坦然的前提是克制……思维这时拐了一个弯,从另一个相连的通道往前流动。 这世上的东西,所有叫人快活得忘乎所以的没有一样不与罪恶相伴而生。我继续想道。比如酒精,比如偷情,比如赌博一夜暴富……。人必须克制不受此种快乐的诱惑。糖是甜的,可是吃多了会发胖,生糖尿病,因胶原蛋白溶解导致皮肤松弛。所以吃糖要克制。克制是人类难得的美德,懂得克制的人才是睿智的人,能够克制的人是勇敢的人。克制的过程痛如地狱,可是克制的结果妙如天堂。这是我几十年人生获得的惨痛经验。 在作为生物的人的百般欲望中,最难克制的是性欲。佛洛依德认为,性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源动力。话诚然不错,然而性过于刚硬而尖锐,它带来创造力,也带来杀伤力。多少人受到体无完肤的伤害,甚至命丧黄泉。性有时会自我发出怒吼:求求您,将我锁上铁链关进铁笼里吧! 我仿佛听到了这一声音。有什么东西强制性地将我摁在座位上抽烟,一支接续一支。在抽烟时思考死亡。 守着一个活色生香的东洋女人不断思考如何“好死”的过程中,我内心翻卷的浪潮渐渐趋于平复。“那美好的东西,你一旦吃了,第二天就会变成粪便”。最后我总结似地嘟哝一句名人名言,掐灭烟头,回屋睡觉。 准确地摸回了自己的床,没有拐弯。
一来二去的,搞得靖子像我女朋友似的,这么怕她走光。不知不觉我俩成了“一家人”。 大概有了第一天“相安无事”的范例,靖子对我给予了信任。洗完澡,也不穿裤子,也不穿裙子,就在上身套了个长长的衬衫,像超短裙一样包着三角裤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烧水,吹头发,洗内衣,两条嫩白而又结实好看的腿,几乎晃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一方面我颇为她的信任而骄傲,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大哥我也是带枪的人啊,是真枪实蛋,不是银样蜡枪头哦)。我装着玩手机,故意不看她,表现出一副淡漠的样子,其实在她背过身去在后边偷瞄她。但我打定了主意要拉着太太的手坦然地死,最终成功遮掩住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睛和悄然崛起的生理反应,总算从表面上看是个君子。一夜无话。 逛完白玉寺,原路返回德格,晚上靖子请我吃了一顿饭,感谢我带她去盖玉。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尝一尝冒菜。这是典型的四川风味的菜,吃饭的过程中,我给她介绍冒菜的来历:武则天出生于四川广元,11岁时父亲去世,母女俩常常受到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堂哥的欺侮。有一个姓刘的远亲同情她们,时不时请她们到自己开的饭馆吃冒菜。后来武则天发迹,感念刘氏之恩,请他去京城做官,但刘氏不愿意为官,只愿意做一个平常百姓经营饭馆,武则天就派宫廷顶级厨师到刘氏饭馆帮他对冒菜进行改良,成就了今天又有营养又好吃的冒菜。 介绍的过程中,有不会的单词就使用翻译软件,结果一顿饭吃了3个小时。那天她主动要了酒喝,一反过去的谦卑、客气,变得活泼、娇俏,无拘无束。眸子深处亮闪闪的,宛如藏着两只氩气车灯。这是另一个靖子。她从默默观察别人的阴影里走到了亮处。日本人集体无意识的面具下隐藏的一个接近真实的靖子。不漂亮,但是自然、可爱,容光焕发。我又一次想到了她不合身的衣服下包裹的近乎完美的肉体,这个35岁的小姐其实是个低调的性感尤物。
盖玉树葬 树葬旁边的小小佛塔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2-10-31 14:56 编辑 第十七章 梅里星空夜拍记 话说一枚佛教弟子满腔热忱去见他的上师。上师为了挫磨他的傲娇之气,故意拖延不见。眼看晚来的弟子都享受了上师面授机宜的福祉,自己始终被冷落在一旁,弟子又急又恼又迷惘。一番生了气要走,一番又垂头丧气、自怨自艾。就在他各种情绪都经历了一遍,心如死灰一般平静的时候,上师微笑着接见了他。那一刻,弟子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百感交集,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我就是那个弟子,上师就是卡瓦格博。 8月初我沿着317国道进藏,用8天时间骑到了拉萨。在拉萨,将摩托车留在青旅,与人拼了一辆越野车从南线开到阿里狮泉河,又走“仁多—措勤—文布南村”那条北线,穿越无人区回到拉萨。稍作休整,从318国道用6天骑到芒康,突然南下折向云南,停留在飞来寺。 进藏的路,无论317还是318都与过去大不相同。路好得不得了,失去了挑战性。但恼人的是天天下雨。川西的雨季业已结束,我往西追上了西藏的雨季。几乎见不到太阳,每天骑车都要穿上雨衣。即使不下雨,空气也湿得能拧出水来。我弯腰弓背以每天200公里的速度前行,默默咀嚼孤独的滋味,只为行走而行走,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去阿里的路上从冈仁波齐转了山,用2天时间。走下来觉得尚有余力,未到体力极限。队友、35岁的重庆小哥友斌最后走崩溃了,离塔钦还有3公里时坐在路边大哭不止。这哥们做钢材生意发了点小财,越来越觉得老婆不顺眼,将离婚协议书丢给老婆出来散心的。没有人搀扶他,也无人劝解,懂得他的眼泪另有深意。他硬是拖着两条硬撅撅的腿回到塔钦。在狮泉河与同车两位大姐分手时答应她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不急于离婚。 阿里大北线没有我想象的狂野与荒凉。无人区其实是有人的,有小小的村庄,也能见到牧人。过了措勤,在荒野中还遇到两个互不理睬的骑行客。我们停车与其中一位交谈,友斌问:“你为什么要骑无人区?”那晒得像黑夜一样的老兄答道:“为什么?就想跟自己过不去。”我问:“你们各自骑行,结个伴不也安全些吗?”老兄答:“我们在仁多相遇,我想跟他结伴来着,那老弟和谁都不说话。”又是一个热爱孤独的人,我想。 我和友斌两人单车独驾大北线,途中没有遭遇爆胎、陷车等需要救援的状况。没有故事。难度系数不大。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川藏线已不是原来的川藏线。拉萨已不是原来的拉萨。无人区也不是原来的无人区。西藏的云不好看,是铁青色的,像昨夜被丈夫家暴的老婆脸,青一块灰一块,无论哪张照片都看不到丝绸一样白、绵羊一样温柔的云。心情灰灰的。以迫不及待之势重新往川西奔去,心里明明白白——川西,无可替代。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温煦,总是流露着独有的情调、蕴含着旷远而又细腻的情怀的川西。世界上只有一个川西。永远的川西。 这时已是8月27日,我离家已整整4个月了。 飞来寺的天气也够呛。阴云密布,仿佛下一秒就将爆发倾盆大雨。我拣了一家楼顶有天台的旅馆住下——住在5楼多人间,上7级楼梯就能跨入天台——等待云开雾散,日照金山。 飞来寺确有一个飞来寺。这是一间小小的庙宇,只有一个大殿、几间侧屋。据说700多年以前,当地喇嘛筹建一座寺庙,地址选好、材料备齐就要动工时,梁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喇嘛派人查询,见梁柱已在现在这个位置(离原址2公里)有模有样地立在地上,认为是神意,遂就势在此建寺,取名“飞来寺”。1983年,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曾来此叩拜卡瓦格博神山,使飞来寺名声大噪。 旺季的时候,飞来寺一床难求。主要是:这里不仅可以在天气晴朗时完美观赏梅里十三峰(号称梅里十三太子),还是去雨崩徒步的集结地——一般都从这里拼一辆“五菱宏光”开到西当村,再下车徒步。 不过现在是淡季,第一天晚上客栈就住了我一个,想找个人说话都不能。 在房间安顿下来,我烧了开水,冲泡了一壶速溶咖啡,走上天台。天台有一把破皮椅,一个烂茶几,我将脚搭在茶几上,舒舒服服靠坐在皮椅上,边喝咖啡边观赏峡谷风光。 从西藏回来,我有点疲倦,即使不为等待好天气,我也得稍作休整。特别想喝鸡汤——就是土鸡加一点点葱姜盐,用文火慢慢炖烂的那种鸡汤。但是飞来寺没有这种鸡汤,只有牦牛汤锅,我的愿望难以达成。 旅行了4个月,景看了不少,照片也拍了不少,然我终没有大彻大悟。期待中的醍醐灌顶没有发生。我依然走在深深的、黑暗的隧道中不见天日。究竟旅行有什么意义,一时难以明了。有时候,一度对能否将人生走得通透失去信心——很多人,其实到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没能将“何为人生”弄个明白。我会不会重蹈他们的旧路呢? 然而我并不急躁——这不是急躁就能解决的事儿。既然我打定主意绝不半途而废,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旅行进行到底。明白别无选择,心也就定了。虽然不很快乐,可也没有什么悲伤。 无人打扰。我独自享受簇拥而过的成团的湿雾,看自驾客在楼下马路对面的收费观景台来了又走,看梅里雪山的峡谷风起云涌,度过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住进来一个背包客。这是个40来岁白净的杭州男子,个子不到1米7,语调温柔,自我介绍叫灰行客。住进来之后就很惊奇地对我说:“大哥,你有没有发现走廊的墙上很多背包客的留言相当有深意吔。”我说我还真没在意,不就是年轻人肆无忌惮宣泄性苦闷吗。他说:“来看,来看。”我只好随他去看。墙上的涂鸦千奇百怪,细看之下,确也有几句写得有点意思: 有分享人生感悟的—— “我们过着苦逼、二逼、我是傻的生活,却始终怀揣牛逼的梦想。” “你有你高高在上的规则,我有我自由奔放的灵魂。” “旅行是最好的***。” 有感怀爱情的—— “因为误会,我们走到了尽头,卑微的挽留,你没有回头。我带着满心的疲惫,踏上了朝圣的旅程。慢慢走着,让时间抚平伤痕……” “只为她在偶尔和别人提起我时,能有哪怕一丝不同。” 也有用粗糙的暴力语言宣泄情绪的—— “最爽是在318撸车,最撇是在车上爆菊。” “求解脱,也求姐脱。” …… 这些留言,多出自骑行客之手。骑行318进藏虽然在2015年被某旅行网站评为当今“户外十大俗”之首,然318上的骑行客仍如过江之鲫。我路上有心统计了一下,从芒康到拉萨1200公里,大约有1500个骑行客同时在路上。川藏路两旁丢弃的红牛空罐已成灾害。 “看这些留言,似乎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幸福的,无不在焦虑和追寻之中。所谓幸福,其实是务实地降低了期许的标准而已。”灰行客说,“你怎么认为,大哥?” 我笑笑,未置可否。但我知道,我认识了一位可以一起谈论人生的人。 灰行客是个细腻而有条理的man,与人相处,非常在意旁人的感觉。晚上到走廊尽头的淋浴间洗澡,他借了我的拖鞋(他的落在了上一个旅馆里),还给我的时候用餐巾纸将水珠吸得干干的,整整齐齐摆在我的床边。我说没必要这样,一会自己就干了。他说“怕你在晾干之前下床,将热脚弄湿。”我那个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放着烟灰缸、充电器、砖茶、苹果、水果刀、老干妈瓶子,他的床头柜整洁清爽。他在咕哝着“你看你,多乱啊”的同时,顺手将我的东西归置了一下。 我说我有速溶咖啡,咱俩冲一杯咖啡上楼顶看云去。他说“我这儿有现磨咖啡,我磨一点你尝尝。”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电子磨,从茶叶筒一样的容器里倒出咖啡豆,插上电,“哗哗”磨起来。磨好,用一只小电热壶煮了,用滤网小心地滤掉咖啡渣,给我倒了一小杯。香气四溢。浅浅尝一口,苦得正正好,浓厚有序的醇香一点儿也没被添加剂打乱,是速溶咖啡不能比的。“豆是古巴的。”灰行客不无得意地说。 我赞叹:“灰行客你可真有范儿,旅行还带咖啡机。” 他笑笑:“没有范儿的旅行是一团死灰,没有范儿的人生是死灰一团。一位名人说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哪个名人说的?” “莱温斯基。” “莱温斯基?” “对,就是与克林顿胡搞的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 “真的假的呀?”我不太相信。 灰行客扑哧一声笑了:“开玩笑的,哪能是真的,看你认真的样。” 这家伙。 我坐在楼顶天台,照例将脚搁在烂茶几上,身子仰靠皮椅,将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灰行客站在我对面,胳膊倚着护栏般的矮墙,双腿斜斜地立着。俩人手上都有一杯现磨咖啡。 山谷里的浓雾已然散去,但梅里雪山的山顶仍被厚重的雨云笼罩着。云絮如跑马般向一个方向流窜,每一秒钟都在变幻形状。没有阳光,天色蓝中带青。空气湿重,但氧分充足,饱含负离子。 灰行客至今没有结婚。他原是一枚小学教师,后来到大理的剑川县支教,就没有回去,辞了公职与朋友在洱海边开了个客栈。我说,“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没找到合适的?”他说:“因为太爱自由,任何约束都不想有。结婚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牵挂。”我说:“当你老了,生活难以自理的时候,谁来伺候?谁来陪伴?那会相当孤苦的。”灰行客笑笑,带一点无奈的表情说:“当然,我既已享受了现时的自由,必也做好了晚年孤苦的准备。一报还一报,我认。” 那天我们聊得很深。他说自己是个没有自信的人,既没有信心做一个好老师,也没有信心做一个好配偶。他说他父亲是个刻板严厉的小学校长,从小对他异常苛酷,动不动就骂他“洋盘”、“猪头三”、“蠢材”,饱以老拳,这造就了他胆小自卑、敏感细腻的性格特征。他热爱自由,其实是想离父亲远远的,最大的自由是想不见父亲就能不见。 我也敞开心扉谈到我的人生困惑……一个不知向何处去的“副教授”。“那么,你这次出来不仅是旅行,也是修行喽?”灰行客问。“是有这意思”。我答。我还讲了田村靖子的故事,坦陈至今不知道和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同居两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对我意味着什么。灰行客听完我的讲述,戏谑地问:“当真什么都没发生?哥,要说实话呦。”“当真,不骗你。”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灰行客想了想,说:“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直觉告诉我,你此行会修成正果的。你心无旁骛。”“另外,我还告诉你,那个日本妞喜欢你,她在不动声色地诱惑你,我比你细腻,我能感觉到。老兄你真的做一个good man,我不知道该说你傻呢还是称赞你睿智。”最后他总结似地说。说得我愣怔了好一会儿。 隔天,灰行客去雨崩徒步了,我又在飞来寺等了一天,仍然没有等到日照金山。那天傍晚,晚霞一度从芒框腊卡峰(传说她是卡瓦格博的妻子)的峰顶泄露出来,将卡瓦格博的帽子涂成一片彤红,但不久谷底生烟,厚重的雾帘重又遮蔽了神山,卡瓦格博终未露出神秘的面容。 (40多天后,我和灰行客又一次同行,才发觉他是个温柔的同性恋男子,详情见第二十二章) 一睹卡瓦格博的真容,是在灰行客走后第五天,也就是我到达飞来寺的第八天。 灰行客离开后,房间住进来一个自驾客。这是一个30来岁,黑黑瘦瘦的河北小伙,笑容谦和。在丽江做生意,一个人开着“长城哈弗”来的。因为姓朱,又戴一副黑框眼镜,我叫他“眼镜小朱”。隔壁住进来两个女的,从北京来。35岁的小波是个长腿美女,是那种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的角色;34岁的诗雅白净富态,待人温善。俩人在门口探头,问我们拼不拼餐,就一起吃了晚饭。 转天四个人一起拼车去雨崩徒步(我暗自期望换个地方能遇上好天气,见到卡瓦格博“上师”)。从西当下车,用一个下午走到雨崩,然后以雨崩为据点,去了冰湖,去了神瀑。 雨崩委实是一个理想的徒步地,徒步线路一概在海拔3千多米的原始森林里穿行,既有挑战性,又无生命之虞(只要别“另辟蹊径”)。景色不是特别壮观,想拍大片也难,但冰湖也好、神瀑也好,无不充满神性,去拜谒它们暗含洗脱罪孽的意义,一如冈仁波齐转山。“眼镜小朱”是个酒仙,包里揣一只羊皮酒囊,边走边喝,吃饭时只看到他喝酒,很少见他动筷子。但爬山时健步如飞,我等望尘莫及。诗雅那几天正值“倒霉期”,痛经折磨着她,走走停停,小波只好陪着她。我也得陪着,因为我的一支登山杖在她手里。小波是个少见的怕猫的人,一如有些人恐高、晕血,她一见到猫即汗毛倒竖,脸色煞白,几乎要晕过去。徒步结束,“眼镜小朱”带两位女士先回飞来寺,她们跟他的车到丽江。我在雨崩多住了一天,然后与其他徒步者结伴从尼农峡谷走到尼农,租车返回飞来寺。 徒步的累只有徒步的人心知肚明。俗语叫“累成狗”。其实狗有什么累的,不知为何拿狗作比。回到住处,取出寄存的行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和一起回来的驴友去吃了一顿牦牛肉汤锅,回旅馆就想钻被窝睡觉。睡之前我下意识地走上天台看了一眼——天啦噜,头顶映出漫天星光,十三太子完美呈现,天晴了。我迅速穿上厚衣服,提着相机和三脚架去楼顶拍摄梅里星空。 摄影人一般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级是发烧友,疯狂地爱上摄影,到处“创作”,能将夕阳拍成红色便大感成功。第二层级是摄影师,技术熟练了,也积累了一定经验,PS玩得得心应手,偶尔出大片,影赛获个奖,杂志用一用。第三阶段是摄影家,风格、题材固定,长时间专注于一件事情,比如有的专拍火车上的中国人,有的将镜头对准极限运动。摄影家是不扎堆的,是孤独的个体户。扎堆的人永远也成不了摄影家。我这么看。 上述一家之言是我深夜扛着三脚架走在公路上为星空下的梅里诸峰选择合适拍摄点而引发的意识流。 因楼顶有光害,我穿戴整齐,下楼往右拐,沿公路去找合适的拍摄机位。此时是午夜11点半,路上漆黑一团,车也没有人也没有。倘若真的有车过来,灯光照见荒郊野外一个人独行在路边,没准会把司机吓晕过去。 走了1公里……这地儿还在光污染的范围。走了2公里……天空还有一点点泛红。走了3公里,路边出现一个废弃的泵站,泵站有一个院子,拉着围墙。墙内到处是垃圾。此处正对着一列雪山,出了光害区,是拍摄梅里星空的绝佳位置。我踏过豁口走了进去。 进去就感到右角上有声音和异动,不禁浑身一激灵。头灯照过去……是一只流浪狗。见我进去,不情愿地跑了。支起三脚架,扣上相机,发觉围墙有点高,广角镜头避不开围墙的柱头。找来三块水泥砖,垫在脚架的三条腿下。这下可以了。 试拍几张,找到正确的曝光参数。用快门线设定每15秒自动拍摄一次,我在旁边吸了一支烟。 梅里主峰卡瓦格博不动声色地屹立在墨蓝色的天穹之下,十二个卫峰拱卫他的左右。卡瓦格博海拔6740米,是云南省最高峰,这是目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未登峰。1991年1月,中日联合登山队曾试图攀登卡瓦格博,结果遭遇雪崩,17人遇难。卡瓦格博是藏族人心中的神山,登山队曾遇到当地村民强力阻拦,上万人聚集在飞来寺念经,祈祷他们不要登上去。藏族人的说法是:那年卡瓦格博去印度参加一年一度的神山大会,旅途中发现肩膀上有10多个芝麻大小的灰尘,轻轻一抖,将他们抖落下来……。鉴于卡瓦格博在藏族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2000年迪庆州立法永久禁止人们再登卡瓦格博。 卡瓦格博雄壮而威严地立于梅里诸峰的中间,山肩处有絮状的云带在移动。我必须等待它移出画面。等待时我就抽烟。万籁俱寂,心跳大如鼓声。我独自面对神山,不知伟岸的他能否感受我的存在。他怎么看我?想来他是不屑一顾的,但他会用他的磁场笼罩着我,屏蔽一切牛鬼蛇神。因此之故他今晚也是我的神,我的守护神。 云带移走了,我用1635镜头拍了几张,又换815鱼眼和2470中焦拍摄,以便后期选择最佳视角的照片。在黑暗中不知不觉站了2个小时。垃圾堆中响起轻微的“咔啪”声,令人毛骨悚然。一只老鼠奔跑时撞到一只红牛空罐,顿时让我凛然一颤,“啪”地将头灯照过去,才发觉是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吓死个人。独自一人夜拍的种种心情我都经历了一遍。这活计可不好玩儿,但足以令人骄傲——倘若真的拍到了理想的片子的话。 早起天气依然晴朗。在我等待了8天之后,幸福地看到了(也拍到了)日照金山。那个求见上师的弟子,在经历了各种情绪之后,受到上师的接见。上师没有面授机宜,只对他说:“你这几天已经完成了修行的功课,可以回去了。” 星空下的梅里 神性的卡瓦格博露出难得一见的真容 西当到雨崩的路上 交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