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落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初,整整十年,我居于赣南丘陵深处的小镇。我以载重单车驮负的白莲、烟叶、土茯苓、白糖、香菇、长筒丝袜、胸罩、青年运动鞋、钮扣、缝纫线、肥皂、中草药、黄豆等,换回:三本流水账、五首又痛又痒未能发表的现代诗歌、一篇长篇小说故事梗概、三个有头无尾的短篇小说、十七张欠条。我熟悉小松、木兰、丰山、高田、岩岭、珠坑、琴江、观下、坪山、驿前、赤水、贯桥诸乡镇。在那里,我爱过:杜甫、晓风残月、星光下发白的沙土路与陈年的村庄、夏天早晨百里莲花长廊、秋风带来的松香气味、雪后群山与旷野、冬阳里的党参与薯片、火盆前的书香与墨香。我遇见穿旧棉袄的臃肿老妇、满脸横肉的铁匠、失恋后在小酒馆买醉的乡村文艺青年、穿水红色外套的村姑、外号“驼鸟”的村支书、额头尖狭的无政府主义者、在采茶戏《哨妹子》里扮演丑角的道士、抽旱烟的机会主义者、西服领带污迹斑斑的骗子、过早脱发的副镇长、被哑巴老公乱刀剁碎外号“潘金莲”的饭馆老板娘、偷看女人洗澡的乡干部、隐居深山制作包治百病灵符的哲学家、躲在种猪场手淫的中年兽医…… 我把一一遭遇的“这些”,都归于乡村的罪与罚。每念及此,总是怅惘而茫然,且对“这些”所隐含的一切,保持恒久的质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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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cunpu99 于 2020-3-25 15:19 编辑 感受大海有五种途径与图景: A.往388线路公交车的自动投币箱里投入四枚一元硬币,表情茫然地混在同样表情茫然的乘客,摇摇晃晃四十分钟(有时时间更长),在距离海边仅十米的站台下车,再花二十块买一张门票,进入闸口,与数不清的身体拥挤在沙滩,喝着可乐、王老吉、酸橙汁,啃着鸡翅,眼睛透过墨镜由近而远地“观察”。那些白花花的肉身,被天空与海面两块巨大的镜子映照,在灼热而腥咸的风里,如同渔民晾晒出来的各色咸鱼。一群鸥鸟俯冲而来,突然像受到惊吓似地扇动羽翅,急急地掉头飞向大海。 B.把私家车停在隐蔽的车库里,在临海半山腰买一幢房子,室内装饰极尽讲究,对着大海的那面墙壁必须有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墙内安深色窗帘,帘子前摆放沙发、茶具和躺椅,客厅安置一架名贵的美国施坦威钢琴和博古架,架上摆满悉心淘来的古玩赝品;有地下储藏室,收藏欧洲各国红酒;墙上必须恰如其分地悬挂复制的名人字画,二楼靠窗处必须有纤尘不染书架,格子里摆满中外名著;靠里面的墙边做一个吧台和大型酒柜,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看见女佣衣着干净来回走动的身影;二楼必须有巨大的露台,监控设备与安全措施周全细致;各个房间的灯饰必须艺术性与实用性兼备……当夜的手掌拂过露台,当海面逐渐变得深幽渺远,红酒吐出火焰的舌头,壁灯发出暧昧之光,海水一样的“物质”漫过窗帘。 C.骑行时速二十公里,自梧桐山北,过盐田坳,经汽车修理厂至盐田港。由灌木林与栈道构成的古典主义路径,挤满手握真理的垂钓者。穿过钓线与诱饵,往后印象主义的海岸线狂奔,抵达丝柏、向日葵、旋转的星空,以及岭南冬季的五色梅。骑行包里,仅一条泳裤、一罐清水、半瓣月色。夜里露宿海滩,我在礁石边点燃篝火。 D.当深夜无声音符开始弹拨,一波波浪潮从海湾那边涌来,越过时间的峰峦与丛林,淹过头顶、眼睛、嘴唇和耳蜗,呼吸中充满盐分。 E.小时候,我多次问二伯:“共和县远不远?”他回一个字:“远”。二伯在共和县地质队工作,每年夏天回乡度假。二伯寡言少语,喜欢喝酒、钓鱼。他总是让我看线、换饵、收竿,自己躺在草丛里喝酒、睡觉。我们一般去小镇外的大河湾垂钓,湾里水流平缓,岸边长满苇草、野蓼、芦笋,二伯喜欢这地方,说“像青海的海子,海子大,望不到岸。”二伯去世多年,我至今没去过青海。谷歌“青海共和县”,就能看见它上方一片蓝色区域,形似海螺。今年夏天,青海友人李万华在微信里邀约去青藏高原走走,我心有所动。我们的话题多在草木,譬如她那边的青杨、白桦、爬山虎,我这边的榄仁树、马缨丹、双荚决明。照片里,青海爬山虎长势葳蕤。我没有向她打听“青海的海子”,空闲时想,青藏高原深处,也许遗落着亿万年前的贝壳,我们一千次虚构亿万年前的大地图景而不能,却能不辞远途,为完成夙愿而寻找一颗贝壳。而回忆四十年前的二伯及其往事,也有类似困境与安慰。 ——我偏爱后三种感受大海的方式。 |
我固执地认为只要登上峰顶,所有疲惫和自卑将随着抵达高处而驱散。这个念头驱使我不畏劳顿,借助山地车档速变换和身体耐心。临近午后三点,我终于坐在海拔九百九十七米的制高点,俯瞰世界。与少时居高眺远不一样的是,“一览众山小”的优越感荡然不存,真正的沉重与沧桑、卑微与敬重和凉意中的孤独,隐含在苍茫云海之上。 如此,如此。坐在峰顶大石头上,无由地想起两句古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颇安静。 下山途中,破例没有御风而下,推车缓慢地走。骑行与徒步最大的区别在于,骑行是“鸢戾于天,鱼跃于渊”式自我解困,是庄子“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内心快意。一条鱼跃向水面之际,已非过往之鱼,它挣脱池水,如同苍鹰挣脱大地,语言到此挣脱了语言的牢笼。而徒步,则如曾子所冀望的那样:“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三五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倾心一条鱼跃向水面的弹力,也不排斥在缓慢的春日下午,蹲在一条溪涧边,观察一只南方蝴蝶经过花瓣与流水时的神韵。 行走当中,我们不断地戴上镣铐,又不断地打碎镣铐,形同疯子与诗人的凌空舞蹈。 |
关于自行车题材的电影,相对于《山地车之旅》一类,我偏爱《偷自行车的人》和《单车少年》,我曾经反复观看这两部电影多达十来次。前者在我的现实主义神经里注入悲悯,后者让我在呼啸而过的风雨历程中充满爱的忧伤与苦涩。 我时常在骑行路上,想起那个面色苍白神情愁苦的罗马男人里奇和他的儿子布鲁诺,又在回忆童年时无由地想起单车少年西里尔。 如同写作。我对散文的沉迷,恰切地说是对《偷自行车的人》和《单车少年》相似现实的不断反刍;而数量不多的诗歌练习,则像纪录片Follow Me,在电光石火般的语言奔跑中,试图寻求灵与肉的寄寓。那样的时刻浑然忘怀,不清楚是语言“与我相随”,还是我被语言俘获。我需要这样的平衡,在人间烟火与精神枝头,寄养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