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9 17:19 编辑 (二十三)河谷人家:“没事,家里有地方” (下) 羊奶挤完了,雨还没停,天倒是快要黑尽了。 老阿妈与其中小两个男孩提着奶桶归去,姊妹俩与白玛,还有戴着牛仔帽的小男孩则打闹着冲下了院子外的一道斜坡,踩到了河岸边上的一塘面积颇大的积水中——以洗干净沾满了羊粪与泥巴的鞋子。姑娘们都穿着雨鞋,冲冲即可;而小男孩则直接脱下了军胶鞋,赤脚站水里,一遍遍地泡洗着鞋子。 然而,就在大家都各自冲洗着鞋子的时候,戴着绿头巾的姐姐率先挑起了嬉闹的序幕。她冷不防地用手招起一捧水来,往旁边的妹妹身上泼了过去。小妹毫无防备,哇了一句,兴然回击。只见她双手捞起浑水一捧,然后哗地扬出,华丽丽的,成功地把很大一部分都洒落到了姐姐身上。主动挑起闹端的姐姐得到这般热烈的回应,兴致更高,往妹妹跟前挪近了两步,迅速地连泼三捧水。 一时水花应和着从天而落的雨水,纷纷洒洒。 小妹被淋得哇哇乱叫,嘻嘻哈哈的,左躲右闪中,踩得积水乱荡。这番动静引得不远处的小弟闻声前来支援。却瞧小弟甚为着急,胡乱重新套上洗好的鞋子,都不及绑好鞋带,又自知人小手臂短,还大老远的,就迫不及待地用脚往姐姐所在的方向踢出一阵水浪。与此同时,本来观战中的白玛迅速反应,站到了姐姐的一边。 妹妹和小弟,白玛和姐姐,两两组队,洗鞋子瞬间成了打水仗。 我看着眼下的骤然掀起的欢乐,只觉四人的欢笑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分外清亮。 小弟敏捷,妹妹灵活;白玛快速,姐姐爱卖小聪明。说起来,也算力量均衡,不分高下。四人的对水仗持续了两三分钟,因老阿妈和其他两个小男孩的回来而打破。 话说两个小男孩老远一见这场面,飞奔冲到,不分青红皂白,一下水就乱泼。四人倒是默契,既是欢迎又是联合反击地一致对付两个冒失的小鬼头。混乱中,也不知道谁误泼着了谁,只闻呜哇声乱起。无疑,欢乐又升一级。 没想到,真正打破平衡的是老阿妈。 老阿妈其实并不老,实际年纪,也就五十来岁吧。只因被晒得一脸高原红,容易被误眼看老了。刚开始,她提起围裙走进水洼中,先是站着,一边用左脚搓右脚,右脚蹭左脚地洗着自己的雨靴,一边看着眼前的水花缭乱,一脸和悦的神色。然后,她弯下了腰,用手仔细地搓抹着已被冲洗干净的鞋面,一遍又一遍。话说老阿妈兀自低头洗着洗着,但闻耳畔笑声阵阵,大概是被感染了。她微微抬起头,看了眼所有人,瞄中了正单起一只脚来绑鞋带的小弟——老阿妈不出手还自可,一出手则突然偷袭,朝小弟身上洒出了一串水花。 小弟毫无提防,中了一击,嗷嗷叫着,狼狈中放下了脚,慌忙抬手胡乱地往脸上抹了一把,却一不小心,抬手间把牛仔帽也碰掉了。好在帽子串有绳子,只顺势吊挂在他的脖子上,并没落水里。但这一幕足以逗得众人大笑。小弟可没空笑自己,索性解开了才刚绑好的鞋带,脱下了鞋子——嗯,用它捞水,着力反击。只见他俯身扬鞋之间,往老阿妈所在的方向连续飞甩出一泼泼水花。老阿妈既玩心已起,同是孩童般的状态,大笑着与小男孩对仗:水花扬得老远老高还不时直中目标。惹得小弟嘻嘻哈哈的,一边忙着躲闪,一边忙着对招。其他人等,倒是忽然停了下来,愕然地观望了片刻一老一幼所掀起的欢乐。各人捧腹大笑过后,回过神来,继续混战。 这么一来,两个半路加入的小男孩更不管了,乘兴为之,见谁泼谁。 顷刻间,场面喧闹,成了七人乱战——谁看准谁了就往谁身上瞎泼一气:用手扬起泼出去,用脚踢起飞出去,或者,像小弟那般自知人小手掌也小的,借鞋子当捞水工具,以武装战斗力。总而言之,脚下满满的一塘积水呢,足够百般撒泼,尽情便是。 且说大家一时各自为营,也都一时各自凌乱——雨水从天而降,而周身水花四飞。那塘浑水,被十几只脚噼里啪啦的踩来趟去,激荡不已,更浊了。老阿妈的好玩让人意想不到;小男孩们的战斗力自不需多言;姑娘们则笑声豪迈。玩到最后,两姊妹不得已连雨靴都脱了下来,手势示意“暂时休战”。只见两人往雨靴里头灌进了水,晃了晃,然后把水倒出,显然是鞋子既进了水也进了沙子。 如此雨中一幕,美不复言。 方才,众人大雨中挤羊奶,我干看着,徒然心生怜惜,叹牧民生活不易;转身之间,看到了这雨中自由生发的娱乐——到底,某些生活中的日常,于当地人是习惯,是自然而然;而于我这个过客,因仍未足够了解,故此平白感慨。 那番情境之下,雨,既存在,又不存在。 我,站在斜坡上,同样淋着雨,却也跟那从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样的,既存在,又不存在。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幕中,那塘浑荡的雨落积水,那漫天纷飞的水花,那一张张挂着雨滴的欢乐笑脸。 后来,因天黑了下来,这场老幼同乐的水仗才消停了。众人穿着洗得干净、却也湿得透透的鞋子,踢踏着走路,挤出吱吱水声,意犹未尽,继续嬉笑打闹中各归各家。 进了屋,女孩们换下外套鞋子,开始撸高袖子做饭。 白玛提了个空空的水桶往外走,我跟了出去。只见她就近在河岸边打上满满一桶河水往家里提。这才知道,正是眼前这条浑黄不堪的河流,给家里提供了饮用水。猜是下雨的缘故,它才变成了这般颜色。 晚上,在屋里,有两姊妹和妆容精致的女人,有白玛。女孩们众多,洗菜切菜做饭及至收拾,我一个都没能参与到。值得一提的是,这户河谷中的人家,是全程之中唯一一户番茄上海青大白菜胡萝卜等蔬菜放了满满一大桌面的牧民人家。妹妹在另一头的桌子上切着大白菜的时候,姐姐敲开了十来枚鸡蛋,搅拌匀了,煎出金黄的一大碟。白玛笑道,她就是我们的大厨。在此期间时,姑娘们不忘隔空拌嘴斗乐,屋内笑声阵阵。真不知哪户人家的男孩有福气娶到这活泼又漂亮的姑娘,而识字读书的白玛,毕业后,又将去往何方? 正当她们忙着弄晚饭的时候,我思绪游离的同时,也翻看完了另外一个小男孩的书包,然后跟着他学会了用藏语数一到十。听到我能顺利地用藏语从一数到十,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舅舅笑了。我拿过一张纸,让小男孩写下藏语的数字写法。等孩子写完,舅舅拿去一看,纠正了两个错误,这才把纸递给了我。 是夜,饭饱,歇下,不提。 ——这条大河,实然也是生活用水的来源。第二天,看到阿妈在阳光柔和的河边取水的一幕,心中涌动着说不上来的情感。三年后重新看到这张照片,亦一时陷入了沉默。 第二天,晴,河水依然浑黄。 离开前,妹妹穿着紫色的衣裙放羊去了。黄色的土地,蓝色的天宇,一轮仍清晰可见的半圆月,若干浮云,一群缓缓上行的肥羊儿——正在院子里打包行李的我,蓦然一抬头,看到这么一个画面,不由心中一动。脑子里浮现昨天夜里和今晨,她抱着同一只小羊羔在怀里,视之如至宝的神情。 一大早起来的白玛,忙活了好久,既给灌羊粪灰水,又给盖小毯的,想努力救回那只打颤打得已无法站立也无法自行进食的小羊。最终,羊能否救回,我不得知。只知道,大家一如往常,每个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忙活什么去地过起了新的一天:舅舅骑摩托车出门了,姐姐马上也要领着另一队羊要上山,老阿妈提水去了,那个面容化得精致的女人则忙着过滤昨晚挤的羊奶,两只大狗不知何故仍摊睡在家门口,孩子们聚在河岸下游玩耍......河水滔滔,朝湖所在的方向而去。想来,这应是汇入当惹雍错的主要河流之一。 我也一样的,该上路了。谢过一家人等,骑车过了短桥,爬上一个土坡,再往前一段路之后,重新看到了蓝波荡漾的当惹雍错。 身后的这户河谷人家,给人最大的触动,自然是雨中挤羊奶和挤完羊奶后雨中打水仗的这两幕情景:劳动者们的自在踏实;劳动过后的快乐放松。而一家之主的舅舅,面对唐突而至的旅人,很简洁的一句:“没事,家里有地方”,朴素得利落直接。 哪天要拍西藏的纪录片,不记神灵,不记其绝世的风光,就记类似的平常一幕,已然极美。 平淡无奇的雨落积水,自然而然的,从一塘洗鞋子的方便之水摇身一变,成了老幼同嬉戏的欢乐场。 其实,说起西藏来,即使不论其宗教不述其史典,就只简单地记记这些普通人的某个生活片段,亦能使人沉醉其中。平常百姓的烟火日子里,不论哪个民族,总有这样那样的共性,总有,这样那样,彼此似曾相识、气息相连的快乐。 谢谢这样的人家。 ——当日,准备离开之时,美丽姊妹之一也领着羊群上山去了。红色的屋檐、荒坡、蓝天、白云、牧女的孤独身影,这一幕,长久印在心头。 ——不会儿,羊儿跟了上来,美丽牧家姑娘的身影也渐渐隐在山坡之后……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直到姑娘、羊群悉数在眼前不可见了,徒留月儿淡淡印在广漠蓝天,方惆怅地踏上新一天的路途。 |
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16 04:55 编辑 (二十四)当惹雍错 | 才央拉姆家:“哎呀,去家里坐嘛”(上) 离开河谷一家人后,本以为当日能直接到文布南落脚。不料半路遇赶羊群路过的才央拉姆,受其邀请,去了她家中。 天色大蓝,阳光耀眼。 爬了个短坡,身后的河谷人家,跟昨晚的夜雨声、欢笑声一样,宛如一梦。 ——坡面上回望,宛如一梦。 路过谢娜村时,正在为村里一个可看无敌湖景的篮球场惊叹,遇一串孩童在路边也正骑着自行车。孩童们突然发现我之后,哗啦啦的,绕在身前身后,叽叽喳喳的,欢笑异常,远远地跟了一段,这才兴尽,跟我挥手散去。 ——谢娜村,坐拥无敌湖景的篮球场。 ——路上跟随了一小段路的孩子之一。 不觉,又骑行了一段路,推车上了垭口,当惹雍错赫然入目。 那是让人陷入无言的蓝。自垭口溜下坡,愈发接近湖水,愈发像是迎面而来一面蓝色的魔镜,仿若眼前的湖是从哪个魔法世界遗落到了人间,使人思疑若非魔法误认了此地,便是此地的人,误闯入了魔法之地。 的确,西藏的很多湖,美得不似人间所有之余,也美在遥看之时,各有各的独特的美。或在于颜色的层次与饱和度之别,或在于沿湖地带的背景衬托之别,或在于你遇见它们时的天气之别,在于你当时当刻的心情之别。一句话,种种细微之别,成就了各有千秋之美。 也许,绝大部分人都是首先从他人的照片上认识藏北的湖。可是,相信我,只有亲临现场,亲眼看看这样各种各样的蓝,才会发现,面对这样的湖色,再好的镜头也不足以完整呈现它的魅力。它美到仿若一个生灵一般,具有了自己灵魂,从而让一切形式的复现都显得矫饰、失真。 当惹雍错惊艳登场之后,我很很快溜达到了坡面之下。视线可及的最右侧,十来匹马在草坡上啃草。湖面尽处,白雪冠顶的一群山峰连绵而去,那正是藏北有名的达果群山。群峰之上,天蓝,云浮。视线左侧的稍远处,是继续延伸的土路,土路后方的起伏坡地上有若干人家的房子。那便是地图上所标示的杭达村了。遥望间,只觉它的规模要比所想象的大多了。 眼前的一幕,美得荡人心神,美得仿如世外之境。 一路来到短桥边上,拐入了一条小路。才骑了几圈,突然觉得这么折腾真没劲,干脆丢下自行车在一边,步行到有马正漫步吃草的草坡上去了。 坐落在地上,脑子空白,无言静看。不知道过了多久,待最后一匹儿也都无声地走远了,我才站了起来,又静静的,驻足而望好一会,这才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初见时,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幕。颇有“以梦为马”的意境。 此番令人忘言的静谧心情在上路不久后被路边一处工地的工人们的热情打断。工人们远远见到我,便招手示意留步。站在工篷外,大家寒暄了几句。大伙儿问长问短,还招呼喝茶吃点饼干再上路。适才闲话中知其实他们在此修路,正在拼命赶工期,欲秋深之前完成工期,好回老家,便不作打扰,婉谢了。也正是跟他们的闲聊,让人突然意识到,没有哪一份自然的美是同一的。不同的眼睛去看,不同的侧重点。不同的侧重点,不同的观感。每个人的观感即使百般差异,却也各自真实。我眼中的静谧和大美无言,工人们眼中的寂寞和看多了也就这样——这何尝不是真实的世界,这何尝不是这个世界让人爱恨交加的根由所在。 ——湖边工地。 别过工人,顺着湖边走,是无休止的起伏路。推车上了一个坡,溜下坡,没多远,又得重新推车上坡,溜下来没一会,又是新的坡……如此循环不止,绵绵无断绝。这说多艰难也没多艰难的路,只是令人别无选择。折腾着骑过了上午时分,也骑过了正午时分。亏得老天爷给面子,赐给大大的晴天走这段劳其筋骨却也销魂的路。除了天气是骑行以来最蓝不可挡的一天之外,连路边的湖景,也美丽让人归于沉寂无言。 因此,忍着饿,一心想着要骑到一个既可避风煮面条,又能坐着近看湖景的地方才甘罢休。 ——当日骑行时就不觉得有多艰辛,只需机械踩着脚踏,世界便可无限宽广。今日回望,更觉此行尽是美好。 下午两点整,推车第N次爬上了一个长坡,视线前方,终于迎来了理想之地:路的左边有一间空置的房子,猜是羊圈;而路的右侧,是当惹雍错那微波荡漾的一湖深邃的蓝。比起之前的遥遥而望,此地总算不用伸着脖子看湖了。 于是,推车进了院子。只见院墙之内杂草稀疏,果然是一间羊圈屋子。靠好自行车,拿出炉头食物等,点火煮面条。 骑行期间,主食天天是面条,配老干妈、番茄干和紫菜,图省事方便。到了县城或乡里,有饭馆了,自当改善伙食,比如说吃点肉,点瓶啤酒,该怎么尽兴,就怎么尽兴。在其余的日子牺牲口福,无非意在推坡的时候少遭负重的累。当然,在动辄海拔过了四千的地方,用普通小锅煮面条,面条难免略带夹心。倒也不嫌弃,相反,热乎乎的一入口,满足异常。 ——羊圈房,福地。 且说我吃完了那一小锅加大份量的有紫菜有老干妈辣椒酱还额外加了最后一个青椒的面条,便忍不住带着吃饱后的满足感,坐在地上,倚着墙根,眯着眼看湖。 景令人心醉,饭饱令人沉醉,真想打个盹儿。 忽而,不经意一抬头,眯着眼,再一次看到了那片在我停下来煮面条的时候便已出现的乌云,似乎呈现了扩大势力范围的苗头。突然清醒,意识到不宜久留,便意兴懒懒的,收拾了东西,重新上路。 没走五百米,迎来一段短桥,桥边上站着两个牧羊女。但见两个苗条人儿,迎风而立,身影俏丽。 随着我的接近,这两个身影微微的,从面向湖边转成了面向马路,身后还跟着一大群羊儿。肥羊们因我的到来出现慌乱,一时踟躅在马路边缘,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的样子。 我回应着两人的目光,刹停了车。 俩人都蒙着口罩、戴着帽子,其中一人用极为清晰的汉语问道:“你哪里去?” 我道:“去文部南村。” 我回答的同时,另外一个牧羊女则下意识地往这位正在跟我对话的女人后面避了避,眼神里尽是羞涩之意,猜应是不懂汉语、亦少见外人之故。 只听得跟我搭讪的又接着道:“文部南村,前面去,在湖那边。” 我问:“还有四十多公里吧?” 她道:“就是,你一个人吗?” 我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些都是你们的羊吧?” 她道:“就是,那些……”,说着,她转身挥手指了指身后另外一群正从湖边走近马路的羊,又挥手指了指跟前正在试探性地过马路的另一拨羊,接着道:“这些,都是我们的羊。” 我的视线跟着她所指的范围转了一圈,只觉肥羊们浩浩荡荡的,不下两三百只。 她见我视线在羊群身上游荡,上下打量着我,忽而道:“哎呀,我家里坐嘛。” 我把视线回落到她身上,笑了,道:“今天天气这么好,我还是想往前面走一点。”说完,却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那块正在越来越近的云。 这乌云在大片仍蓝得不可逼视的天空下显得无比渺小。但过去两周半的经验告诉我,往往是这样不起眼的一团乌云,最终,能召唤来一整个天空的所有同类,它们会齐心协力地汇聚到一起,短时间之内把蓝天侵占得一寸不剩,不消片刻,雨就会不客气地下起来了。 坦白地说,我受够了几乎每天下午都有一团云在屁股后面追着,然后几乎每天都被雨淋的经历。所以,哪怕当前这块云看似孤单不成势,依然不敢轻视。 牧羊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这轻轻的抬头一瞥,她扬手指了指乌云,道:“你看,雨马上要下起来了。” 她的举动逗得我一笑,便道:“这会儿没事嘛,就那么小的一团云,估计两个小时之内下不起来。” 她道:“哎呀,乌云来了,雨马上就来了,下雨了,你怎么办?你去我家里坐嘛,哎呀。” 这首尾呼应却又语气有微妙变化的两声“哎呀”听得我乐了,便笑着道:“没事,我带了雨衣,前面不是还有村子吗?” 她道:“这里去,二十公里嘛,没有别的村子。” 我道:“要二十公里才有人家吗?那路上肯定有羊圈嘛。” 她道:“羊圈有,七八公里之后有羊圈。你不要走了嘛,去我家里坐。” 听得她直接道出了留客之意,我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嗯,下午三点刚过。想了想,问道:“那你家在哪里?” 牧羊女见我似乎动摇了,明亮的眼神里飞闪过一丝高兴,道:“我家那里面去,你刚才来的路上不是有水吗,过了那水,然后走小路,进里面去,就是我家了。” 我一听有“水”,脑袋嗡了一下,心里立即知道去她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近,不由心头掠过一丝迟疑,追问道:“那从小路再进去你家,还有多远?” 她道:“不远,一公里有。” 联想起在扎日南木错边上去扎西家的经历,让我自此对牧民口中的“路边”抱有慎重听之的思虑,但眼前人不错的汉语水平还是令得我没有过多质疑她说的“不远”,甚至有点一厢情愿地相信她说的“一公里”就真的只是“一公里”。只因这个地理位置实在太好了:往山里走,有她所说的牧民人家;不拐进山里,在羊圈住下,亦可享湖边星光之夜。怎么都极好,为什么要贪路? 我想着这些的同时,却见牧羊女蹲了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头,在土路上画出了一条长线,解释道:“美女,你看,哦,这是现在的大路,你走,往前走,这里,有桥有水,就是你刚才过来的地方,过了这里,然后不要继续走大路,往右边走,往里面去,然后,那里有几个屋子嘛,哦,我家就在里头。”只见小石头跟着她的说词走,话音才落,“大路、桥、水、小路”,一幅清晰的简略地图成型于地面。 这么一来,她的诚意使我拿定了主意,于是欢喜道:“那好,我今天不走了,去你家坐坐,你放羊放到几点?” 她道:“噢,就是,你去我家坐嘛,哎呀,休息一下,明天早早的去文布南村。我放羊到五点吧六点,看太阳,我们现在前面的山上去。” 我道:“那你们先放羊去吧,我到下面的湖边玩一下,然后去山上找你们,怎么样?” 她道:“哦,好呀,你去湖边看看,漂亮。” 说完,她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补充道:“现在才三点,你慢慢玩。” 她这个自然而然就抬腕看表的动作,却让我有说不出的突兀感,不禁惊讶了一下,旋即又很快明白过了,不禁自嘲“你还以恐龙时代的目光看待藏北的人们么”,于是,我看着才央拉姆欢乐一笑,点头道:“好。” 为保万一,又互报了名字、互留了电话。这才知道她叫才央拉姆,家的所在地属来多六村范围。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羊儿们已兀自过完了马路。她和同伴暂且挥手别过,追羊群去了。我则把自行车推到路旁的草坡停好,随手拿上冲锋衣外套,朝通往湖边的杂草乱生的坡地走去——美得不可形容的当惹雍错,就在数百米之外。 一连三天,都只是遥遥而望,是时候好好停下来,走到边上去看看了。 ——遥望成了近看,与其说是物理距离影响了审美,不如说,遥遥而望之下的向往,也是一种极为玩味的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