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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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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8 14:56 101 只看该作者
太好了!有了村的名子,可以随楼主行进路线,用那优美的文字去感受美景人文。
发表于 2020-9-19 17:20 102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19 17:59 编辑

(二十四)当惹雍错:| 才央拉姆家:“哎呀,去家里坐嘛” (中)



守着世间最深邃的湖泊放羊,在游客眼中,自是诗情画意最先涌动上心头。



当惹雍错在藏北的地位之重要,跟它早些时候在汉地游客眼中的知名看相比,并不相称。不似纳木错,唐古拉峰一列排开,气势恢弘,坐享一方,宛如天湖。在2012年以前,前往藏北内陆的道路并没有今日所见之路况好。特别是20172018年以后,称得上动脉要道的路,基本上都成油路了。油路也将往藏北内陆深度延伸,部分仍在建设中的村村通工程便是例证。2018年夏,第二次骑行时,在甚少游客特意前往的古姆,也见到了施工队,正在轧平前往各个村子的路基。那一地,较之于我此刻身在的北纬三十一度,又往北推进了两个纬度。


换言之,藏北的形象,在今日过往商客的眼中,跟1976年时,那批受号召,带着牛羊向双湖仍是广袤无人之地的藏北挺进相比,俨然不是同一个。时代轮转,自2019年起,双湖县南部的嘎措、雅曲、措折强玛乡一处的700多户牧民,因搬迁工程的启动,也浩浩荡荡的,到了海拔较低的山南贡嘎县。同一代人,两次截然不同的命运安排。


很难说,藏北是单调的,贫乏的。它的丰富或不在于眼前之荒山秃岭,而是背后那份人文故事。正如眼前这一个湖,当惹雍错,在古往,于苯教历史而言,它的地位无可撼动;在今朝,它的威望仍照在苯教信徒中延续的同时,也受时代潮流之影响,每年都有那么些游客,不远万里而来。


能亲自看一眼,比什么都珍贵。


当下,我走下了长长的草坡,来到了湖岸边上,数日的遥望终于成了近看:水清,云浮。无数清晰可见的小石头。羊群的脚印。牧人的脚印。我的脚印。


眼前的当惹雍错,为群峰所环绕。湖面微波粼粼,一直延伸到天际处。脚边,水波轻柔,刷刷地涌上几道,又刷刷地退回去,复而重来。好追忆远古的话,一定会有人提醒你,在目力所不及的对岸,还有曾经的象雄王国的遗址,还有藏北唯一能种庄稼的文布南村。而身后,才央与她的朋友及羊群的影子,早在我走下草坡几步之后,因为一道横在其间的草梁,便脱离了视线可见的范围。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近看之时,静听湖水涌动的声音,又是另一番心情。



四下无人,世界如此的安静,我也一道跟随了这无边的安静。


于是,沿着湖岸,我安静地走远了,又安静地走了回来。坐下,无言。久久无言。面对如此磅礴的美,语言瞬间苍白。说不上什么来,那就发呆吧。


正发着呆,想无可想的时候,右侧不远处,一道山坡的高处,突然涌现了一群羊,羊群之后,很快跟上了一个人影。没多久,这个人影便在距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赶着羊群从另一边,折道走上了草坡,往方才我遇到才央拉姆的山头而去了。


天空上,那团促使我留步的乌云依然有意无意地飘着,荡着,但我已不在乎它了。即使改变主意,不去才央家,还可睡羊圈,晚点要下多大的雨,都没关系了。这么想着,便站了起来,走过草坡,回到马路旁的自行车边上,准备去汇合才央。此时,一个身影背着双手,步调闲闲,兀自踱步走了过来。噢,正是方才湖边见到的那人。


到了跟前,来人带着极好的笑容冲我说了句扎西德勒


我笑了笑,回了句扎西德勒


他打量着我的自行车,问:你哪里去。


我道:前面那个屋子去,那里放羊的那两个女孩子,我今晚去她家。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问:你这个车子去嘛?


我道:就是。她们放羊到五六点吧,我先把自行车推到那屋子旁边,等她放完羊了一起回去。


说完,他见我推自行车要走,没说什么,半弯下腰,很主动的双手扶着行李架,准备帮忙推一把。我并无此期待,得这份热心,不由得充满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便开始推着车往第二间空置的屋子走去。


紧挨着路边,我在里头煮面条的那间羊圈屋,是才央朋友家的;而紧挨着这羊圈屋后面的不远处,越过第二条马路,爬到半坡上,第二间羊圈屋,这才是才央拉姆家的。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同样是一处坐享湖景的宝地。


牧民的热心让我省了不少劲,很顺利地把车推过了拳头般大的石头遍布的草坡地。我停好车,谢过他。他笑了笑,挥挥手,跟来时一样,自行远去了。我却因一口气推过了这几百米的草坡,渴得一下子把剩下的最后半瓶水也喝完了。


放眼望向更高处,只见羊群且走且吃,才央与同伴并没有走多远。两人坐在草地上,远远地看着我慢慢走近。


才央见我喘着气走到,笑问:怎么样,湖漂亮哦。


我笑:是啊,太漂亮了,你天天在这附近放羊吗?


她道:就是,你放自行车那个屋子,我们冬天用,夏天不用。


我道:那就是说你们十月才出来住在这外面?说着,我坐了下来,正面对着重新远在山脚之外的当惹雍错,只见好一汪让人彻底心醉的蓝,不由得补充道:在这儿放羊真好,太美啦!


才央听得一笑,道:就是,夏天我们住山里嘛,冬天外面来。你骑自行车,累不累?


我笑:还好,这几天真的有点累了,这一路的坡都上上下下的,正好碰到你,天气这么好,那就不赶路了,我也好好休息一下。


才央道:就是,哎呀,你自行车肯定累嘛,今天我家里坐,看你想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去我家,这个屋子,是我的,晚上可以睡觉,那个屋子嘛,我朋友的,你也可以去睡觉,没事的。说完,她摸出手机看了看,补充说:可惜信号没有,要不我给我老公打个电话,让他开摩托车来带你回家,你在我家里先休息一下。


我笑,道:太感谢了,不用这么麻烦,天气这么好,我在这跟你放放羊再回去也挺好的,只是,我的水刚才喝完了,还是有点渴。


才央道:水没有了,我这里没有,家里有。


我道:没事,还有三个小时不到就回去了,我还没特别渴。


才央又道:就是,你去我家坐嘛。刚才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道:帮我推车的那个吗?没说什么,他就问我哪里去,我说去你家,然后他就帮我推自行车上来了。


才央笑:他家也在山里,我们都在山后面住。


我道:是呀,我也猜你们认识。


……


就这样,才央,她那位一直不说话的朋友,我,三人守着两三百头羊,一时谁都没说话了。才央熟练地纺着手中的羊毛线,羊毛线棰子滴溜溜地转。她的朋友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湖。我,同样看着湖,除了陷入无言中,拿不出别的反应。也不时地,看看天,看看天际线上的群峰,看群峰之上的浮云,再看看不远处的羊群。天色晴朗得逼人,神奇的是,那片乌云居然消散不知所踪了……空间如此真实,时间却似乎留步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不留神的一扭头,只见大部分肥羊们居然都卧在了草坡上,瞧它们那样子,同样处于半是迷醉、半是沉睡的状态。


我向来笑点低,蓦然见之,一愣,不禁笑出了声:羊都吃撑了吧?


才央和她的同伴扭头一看,也都笑了:哦呀,就是嘛,羊都吃得饱饱的,不动了。


只听才央问:那个你们叫大葱的,你吃过没有?


我不解,问:什么大葱?


才央:就是你们汉话叫大葱的,我们藏语的嘛,叫“guoba”,跟你们的葱很像,我们去找找。说完,她扭头跟朋友说了几句,两人都站起来,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一寸一寸地挪着脚步。


好一会了,啥都没发现。才央抬起头来,指着不远处说道:那里刚才有,多多的,我们去那里找。不过走了几步,却见她蹲了下来,指着一株细草道:你看,就是它,我挖给你看看。


闻言,我也蹲了下来,只见才央挑了块尖尖的石片,围着一株神似葱韭类植物的草,开始用石片刨土。


不起眼的外表,却是根系扎得不浅。费了好久的功夫,连纺羊毛线的木棰子也使上了,才把它完整地刨出:只见一小撮洁白的根块坠在几根纤细的绿苗之下。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嗯,其实味道真的不错!


才央摘下其中一粒,用手搓去泥巴,直到手中的葱粒整个身子都滑溜溜、白白净了,才递给我道:先尝一个,剩下的,回家了,拿水冲冲吃。


我好奇地接过,嚼了嚼,道:嗯,味道不错,还水分挺多的呀。


才央道,就是,这个好吃,多挖几个。


说完,又转过身看了看,很快地发现了新的目标,继续挖了起来。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才央拉姆,正在埋头挖“葱”。


如此,挖了四株之后,我表示够了,尝尝就好。才央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破塑料袋子,把所有大葱装了进去,又拿给我道:回家有水,洗干净了就可以吃。


我接过,塞口袋里了。


那不挖葱了,能干什么?


不干什么。


无聊了呀。


那就荒废呗,看羊群呗。


看够了呀。


那就等着吧。


跟才央和她的朋友一样,等着。等着太阳下山,等着领羊群回家,等着看到孩子老人和另一伴的一刻。


就这样,我们三人又回到了相对无言,却又每每相视之下必互相微微一笑的状态中去了。脑子空空,也就无所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倒是太阳光线温度的变弱令我最先有所感应。才央也是这个时候,看了眼手表,对我说道:你去拿自行车走下面的大路,我们赶羊,山上走,你过了水之后,等我们,我们很快就到。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当日下午,才央拉姆领着羊群走山坡,我推车走大道,今日重见此图,忽而格外追忆相逢的一刻……


我站了起来,应了声好,说:我应该比你们快,那我在有水的地方等你们。


才央与同伴点点头,赶羊去了。我回到空房子拿到自行车,也不着急,上了大路,一步一步,只磨蹭着,推着走。虽刻意走得如此之慢,却还是很快地,视线范围内不见才央,不见其同伴,不见羊群。也不在意,自顾溜下了长坡,到了经幡飞扬的桥边。


只见一条山涧从更高的山谷上奔流下来,来到这里,水面宽约两米,水流从桥底穿过,继续流向湖边方向。河流旁,几道大小不一的沟壑尚干枯着,显然,水量更丰沛的时候,这条河不乏汹涌之势。我再次望向高坡之上的几个山头,不论是羊群还是人影,还是迟迟不见。等到无聊之极,正欲离开,却见一辆摩托车从前进方向的坡顶下来了,车上两个少年,还驼着两床被子。


他们来到桥边,停下。跟他们打过招呼,又问了是否认识才央拉姆。果然。两人明确指出,去才央家的小道还得爬上这个大坡往右边拐。我谢过他们,却只困惑地看着他们放下了摩托车,空手走到了上游方向的一段河边,也不知道他们是想洗澡呢还是干嘛?


离开了桥,推着自行车上了大陡坡。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十来分钟后,会在这里迎来了重遇数天前一别的骑友小冯的插曲……


发表于 2020-9-19 17:50 10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19 21:45 编辑

接上文:当惹雍错:| 才央拉姆家:“哎呀,去家里坐嘛” (中)

待得这些眼中最先看到诗情画意的游人真正有机会深入一点点,才会意识到,山中人家的生活,具体如藏北牧民在这广袤天地间的日常,那份悠长在看似日升月落的重复里,有着:“山中无岁月,人间枉路迟”的滋味。




话说我刚推车上到了坡面的草地上,正站着歇口气,忽然感觉到了手机的震动,才察觉此地有信号。摸出手机看信息,正当时,一辆越野车突然越上了坡面,在眼前停下了。


来者摇下玻璃窗,冲我道:哇,女汉子啊!你一个人吗?我们刚才在后面也碰到一个骑车的,他也一个人。


虽然他们的开场白非我所喜,但一路过来,也习惯了此类大呼小叫,便只回应了下半句的消息,道:噢,那我知道是谁了,是个男的吧?


对方道:是啊,他也自己一个人,不远了,应该很快就到。


我道:我认识他,几天前碰到过。


车上的人多关心了几句,给留下了一瓶水,叮嘱一番,绝尘而去了。世界重归安静。我早已渴了好几个小时,马上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了那瓶五百毫升的矿泉水,顿感满足。


此时,方才遇见的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回到坡上来了。他们冲我挥挥手,从我眼前开过——只见车后的被子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哈,原来他们是特意去河边洗被子!


自驾者口中的骑车之人,便是在扎布耶茶卡的一家客栈偶遇一位同样走阿里中线的骑友小冯。因时间关系,他很明确地说明要坐车掠过个别路段;作为摄影爱好者,拍到大片是他的追求之一。但是,旅途已过半,却一直没拍到好的片子的事实让他很是郁闷。


我虽同样时间不多,却没太大的紧迫感,更没什么目标要把哪些路坐车坐过去;而相比于拍到大片,我的兴趣在于随遇而安,且怎么在路上尽兴了就好。实际上,正如我在客栈里跟他说的一样,早在我离扎布耶茶卡还有好几天路的时候,从亚热去仁多乡的路上,一支来自西安的自驾车队遇见我,车上的人跟我聊过几句后,拼命给塞吃的不说,又仔细交代进仁多有一条大河要过这个信息,还把他们遇见的这位骑友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我,说,他一个人,你也一个人,结个伴,互相有照应好点。这支自驾车队所遇到的骑行者,便是小冯了。当日,号码我虽然记下了,却并没有拨打,却没想到会在盐湖边上遇到其人。


眼下,不管怎么说,既能再次不期而遇,我还是好奇自帕江一别,后来他是怎么到了措勤然后又怎么来到这里的。


果然,五分钟后,冯推着车上到坡上来了。


他猛然一抬头,见到我正坐在草地上,笑道:刚刚还在前面的时候,我就遇到藏民告诉我说前面有个女孩子也是骑自行车的,我还以为你走多远了。


我笑:能走多远,天天下午开始下雨。


他道:是啊,我还走错路了,走得好冤枉,今天算是天气最好的一天了。


我道:那你拍到满意的照片没有,天气这么好,要出片子也比之前容易多了。


说话间,冯一直扶着没有安脚撑的自行车,道:还是没又拍到特别理想的,我跟你说,我被我的路书害惨了,走错了路 …….”


我忍不住打断道:怎么,又走错了路?之所以,事因他从亚热出来的那天,已经很冤枉地走错过一次,一直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夜里十点,大雨之下搭起帐篷……


他点了点头,一脸苦逼的表情:是啊,我真的被这攻略害惨了,从仁青休布错出来……”


两人交换过分别之后各自的大概经历,才央带着羊群上到坡面来了。此时,太阳已成明显的西落之势,光线越来越柔和了。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山头,才发现她朋友领着另一路羊仍徘徊在桥对岸的山头之上。显然,是才央为了追上我而加快了速度。


她看到忽然出现的小冯,极为惊讶,先是打量了小冯一番,又转过头来看着我,并不说话,却是一副期待一个说明情况的表情。我简单交代了一下由来,然后,才央转过头问小冯:你今天去哪里?


我一愣。小冯显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平淡之意,但也还是问道:她晚上去你家,如果我也过去的话,不知道你家还方不方便?


才央道:应该没事的,一个人好说,两个人的话,我怕我老公……哎呀,也没事嘛,我问一下我老公就好。


正此时,一辆卡车忽然冲上了坡面,然后哐啷哐啷地开过了。之前完全没发现它的动静,如此突然,只站在路边的我无动于衷,就那样看着车开过了。车刚过,却听得小冯道:哎呀,是辆卡车,你帮我拦一下嘛,这几天除了摩托车,就这一辆可以带自行车了,好几天想坐车,一直没车!


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她家吗,我才没拦呀,不过车上已经两个人了。


才央插话道:那两个人我认识,我拦的话他们肯定会停车的。


冯:算了,我到了文布南村再找车子吧,我赶时间,二十号要到拉萨,这些坡,也骑得不想骑了。


才央:后天,后天我老公的哥哥尼玛去,让他带你去尼玛。你明天去文部南,给你留个电话,后天我老公的哥哥可以接你去尼玛县。


冯:那我今晚也可以去你家,是吗?


才央:来嘛,我家可以,我家那边的羊的房子也可以。说着,她顺手指了指房子所在的方向。


我们的视线为沟壑对岸的一个坡头所挡,不过桥上到对面的坡顶,当前所站的位置是看不到那两间羊房子的。见冯一脸困惑,我加以手势示意,说明了几句。随后,又听得他与才央几个来回的问答,便见他把车头调向山里。一切都很清晰,今晚要是不下雨了,那两个羊圈屋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是拍星空的理想之地;然而,吸引他去才央家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只剩下一瓶水了,晚饭都做不上。别看当惹雍错浩浩荡荡,那水却是咸的。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随着太阳西下,光线开始柔和,万物都沉浸在暮色到来前的温柔光芒里。牧羊而归,这画面,亦长久留在脑海里。



于是,才央赶着羊群,小冯和我一前一后各自推着车,上了小路,往她家走去。然而,这小道之上,鸡蛋大小的石头布满了厚厚的一层,轮胎压过,不受力的地面沙沙作响,只往下滑陷;还悲催的是个长缓坡,很快,推得我大口喘气。一旁的才央很自然地过来帮忙推车。终于上完了这个纠结的坡,回头看身后的小冯,他的负重应不下25公斤,正独自勉力挣扎。我停好车,便往回走到他车后,去帮忙推了一段。


说实话,换做是我驼着他那堆摄影器材,走这些石头无处不在的路,真心推不动。


才央看着其中的费劲,哎呀了一声,道:从文部南出来,去文部北,要翻过的一座山,那个路跟这里的一样,都是石头。


冯问:还有多远?


才央答:十五分钟就到了,前面下去就是下坡。


我的目光顺着小道的延伸,一直望到了远方的山头之上。从这个位置算起,十五分钟能到才央家,估计那是她常年走多了的才有的速度。直到这一刻,除了连绵的山、起伏不知尽头的坡面,半点人家的影子都看不到。右侧,倒是一直可见河道冲刷出来的沟谷,给原本连绵的坡地撕开了一条裂缝。又一次地,牧民口中的一公里,与我眼中的一公里不是等距关系。


果然,小冯一听,泄气了,道:算了,我还是不去了,你看,这小路还一直往前到山里去,他们每天走,两三公里随便就过去了,等爬了这个坡,待会又是下坡的话,明天早上出来,还不是要爬坡然后才能回到大路,我还是去睡羊圈好了。


才央:那你没水了,怎么办,哎呀。


冯:没事,我就喝一小口,留着些给明天早上还是可以的。


就这样,小冯跟我们别过,自行去羊圈了。然而,已跟才央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我,自然不会因为这最后一点路放弃或改变主意,况且,从才央跟我搭讪的第一刻起,我就能明显地感觉到她是真诚地希望带回我这个客人。于是,我继续推车,跟着才央,跟着羊群,顺着小道,往山里走去。


影子变得越越来越长,拖曳在我们身后。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才央很会摆不同的姿势拍照,可惜遇到我这不靠谱的技术。


应才央的意思,中途停下来,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但是,没走多远,才央看出了我的乏力状态,知道我也不想推车了。她提议道:要不把自行车放在那边吧,谁走过都不会看到的。


我一听,没多想,同意了:只要大路上经过的人看不到,村里也就那么些人,万一真有人拿了,那还不容易发现。于是,顺着才央的指引,我把车和不需要的行李扔在离小道还有好一段距离的相对低矮的一个缓坡形成的视线盲点处,盖好防雨罩,压上好几块石头,只提了睡袋水壶等必要的东西,继续走路。



然而,毕竟还是不太放心,好几次回头。呃,红色的车子就那样躺在绿色的草地之上,看不见,还真是自欺欺人。可是,一想到离开才央家时还要推车上前方一个我不知道究竟有多远的坡,说什么也好,我还是选择了偷懒,并心怀侥幸:天就要黑了,黑漆漆的,谁能发现?明天一早离开,除了放羊的人,村里估计也没谁会出来了,放羊的人又能拿它干嘛去呢?


再次遥望,只见她朋友领着羊群从沟壑对岸的山头开始往下走。


没了自行车,走有车辙的小道非必要了,才央与我走上了挨着沟壑的草坡。身后跟着的羊群,走走停停。才央晃着走,是因为自在、习惯了;我也晃着走,却是给累的。再者,不经意的一再磨蹭已让我丧失了对距离的准确判断。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终于,沟谷旁的岸边,霍然出现了四五所屋子,炊烟正起。遗世独立的,一道溪流从不可见的山谷深处奔流而下——原来,下午的时候才央一直强调的,其实就从她家门前流过。而从四下的环境看来,这条溪水极可能是他们生活用水的来源。那么,方才开摩托车来洗被子的少年们的家,估计住在离这水还有相当距离的地方。


因着夕阳时分,只见:群山环绕,高山之下,河谷之上,溪流奔涌,人家数户,炊烟袅袅。徐徐归去的羊群,一拨自陌上回,一拨自蜿蜒的河道而上。虽然只是从大路稍微往山里走上两公里还是三公里不到吧,但眼前这一幕人间烟火浓浓的气息,却又分明是世外人家的氛围——


山中无岁月,人间枉路迟。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才央拉姆家,第一眼之见。


我脑子里飘过这句兀自生成的句子,心中涌上一股暖意,却又不乏怅然之情。


眼见夜色马上降临,不宜耽搁,只顾跟着才央的脚步,也下了坡,走到了溪流边。而才央的朋友,蹲在半坡之上的一个小土包上,默默地看着我们走近。她所带领的羊群,已经过了河岸,往家里走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没正式跟我说过一句话的她,走到我身边,笑了笑,示意要帮我拿睡袋。之前,我婉拒了才央,而对于她的善意,却是应允了,回了个笑容,把睡袋交给了她。


夕阳的余晖已散尽,空气明显地凉了下来。


三人溯溪而上,身后羊群紧跟。


渐渐地,水宽不到一米了。水流两边全是石头,走着倒也方便。我一步跨过对岸之后,转过身,看紧跟而至的羊儿一头接着一头,一一越过溪水。个别胆小的,犹豫着,犹豫着,放弃了大队伍选用的大石头,自己走开几步,找到新的起跳点,以为更容易些,却还是临跳前退缩了,又折了回来,好一番迟疑,终于起跳——绒绒的小身子,一跃而过,于溪流之上划出短小的一道弧线。哈哈哈,它们的可爱逗得我笑了,一下子不着急跟上已走远的才央,而是留步看羊儿们过河。


才央发现我没跟过去之后,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等着。待所有羊儿都平安跳过了河,见我一步步走到,她笑:“没事,它们走习惯了,都知道自己跳过的。”我道:“是啊,不过那些胆子小还有才几个月的小羊都好可爱啊。”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在藏北,好像视线随便放,都能不经意就撞上极随意的线条,而那些线条,似乎都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就能组合成极简的画面,而这样的画面里,又往往藏着说不出的动人力量。


发表于 2020-9-19 18:51 104 只看该作者
好细腻······阿佳质朴与善良跃然纸上
发表于 2020-9-21 19:42 105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22 23:52 编辑

当惹雍错 | 才央拉姆家:哎呀,我家里坐嘛” (下)



行至岸边,来到房子旁,不意外地,我的出现一下子吸引了一伙正在玩耍的孩童。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每每遇村中孩童,也是笑声不绝于耳的开始。


呼呼的,全都半是嘻哈半是害羞地过来了。一伙孩子,跟着一道涌进了才央家中。果然,这时分,一家老小都在。


不料,才寒暄了几句,家里的男人们了解了我的来历,得知自行车就这样扔在外面的草地上,看着才央和我,失声叫道:哎呀,自行车被别人拿了怎么办?然后,也不管我怎么想,几乎没半分迟疑,三个人,先后跳上了皮卡,哐啷啷的出发了,要去帮我把自行车拉回来。


站在院门口,看着排气管排出的一缕灰黑色油烟,男人们的决断离去,跟才央和我粗心随意形成强烈的反差,搞得我俩对望了一眼,反应过来,顿时失声而笑,笑成了一团。


然而,男人们刚走,才央和我才突然想起了还有羊屋里的小冯。他不愿意推车,反正皮卡车已经出去,那再跑几公里把他接进来也可以啊。可惜,信号不好,电话打不通。于是,不多会儿,男人们跑了一趟回来后,才惊愕得知还有一个人在山外的故事。


怎么办?


稍晚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听闻后,自告奋勇,夜色下给送水去了。没想到,路上颠簸得厉害,茫茫草原,视野不好,摩托车摔了,水壶破了。两人到了的时候,发现小冯已在帐篷里睡觉了,破了的水壶里,水也漏得没剩多少了。


这段小插曲,在整整两天之后,我在文部南村与小冯再次遇上,他才告诉我,其实,水送到的时候,还剩下足够多,并且,除了水之外,两个年轻人还给送去了一袋炸油饼。此处摘录他后来发在朋友圈的原话一段:


今天的关键词:感动......我一个人直接回到路边的一处空房子里搭帐篷。哪知道晚上十点多开始狂风夹冰雹,这时候本打算要去借住的那家藏民让他家的小孩给我送来一瓶热水和一袋油饼,当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三个小孩是骑摩托车来的,热水瓶也碰破了,真的是又感动又意外,完全没想到会给我送水和吃的。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女人半边天”,这个说法,在藏北甚至要多加一分。牧民家中,女人们所承担的家庭工作,可以说是从早到晚,复而日复一日如是。



且说我当夜住下在才央家,本以为可以早早睡去。哪料他们家里正好开会商量草场的事情,其中一位长者,打着电筒负责读文件,神情严肃。一屋子的男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着。女人们都在,却都只听着,没谁插话。快夜里十二点了,还没有散会的意思。期间,我外出上厕所,在院子里,迎面撞见月升半空,银辉洒落,静谧柔和,照得人心中微微一动,似要跟这柔光远遁了去。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冷得很,摆脚架草草拍了一张,赶紧躲回屋里烤火了。



回到屋里,又在一堆讨论声中坚持坐了会儿。


待零点已过了的时分,这场晚上十点半左右开始的关于草场问题的家庭会议,还没结束的意思。


屋内,才央拉姆远在另一头近门口处坐着,她朝哈欠连连的我打了个的手势。见我点头会意,她站了起来,拉开了门。我环视了全场一眼,与其中几双眼睛的视线交汇,互相点了点头。如此,算跟大家道别过,也跟着出了门。


屋外空气清寒,头顶月色迷幻。


我跟着才央拉姆穿过院子,迈步进了一个小屋。屋内空空荡荡,光线昏暗,只见靠墙处摆了张大床,床上放着被褥数床。看样子,这极可能是一个小家庭的被窝。


果然,才央拉姆随手指了一下大床所在的方向,道:晚上,我和我老公,孩子睡那里。


我噢了一声,随后被她引进了右侧的一个小房间,只见靠玻璃窗一侧有一张单人床。


才央拉姆亮了灯,这才看清楚了,另有若干厨具整齐地摆搁在地面,地面出乎意料的干净。


我早就困得不行,在床上摊开了睡袋就准备钻进去睡下了。


才央拉姆站子一边,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我的睡袋,表示信不过羽绒的保暖度,直接给抱来了一床崭新的毛毯。毛毯还是虎纹,入目格外鲜艳生猛。


我受宠若惊,道:你还给我这么好的毯子。


她笑着说了句哎呀我们是朋友嘛你好好睡觉,又等我钻进了睡袋,帮我把毯子盖得平整又严实的。末了,她又走到床头,按亮了放在一蓄电池上的台灯道:你晚上要用灯的话,这样按就可以打开。


我笑了笑,应了声好。


她掩门而去,我埋头深睡……



发表于 2020-9-21 21:19 106 只看该作者
    一家人开会的场景没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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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2 10:34 107 只看该作者
又见更新!把藏族人的生活写的那么详细,远隔万里,仿佛身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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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22 23:52 108 只看该作者
野山人 发表于 2020-9-21 21:19     一家人开会的场景没啪下来?

很遗憾,没有。
发表于 2020-9-22 23:53 109 只看该作者
醒醒喽 发表于 2020-9-22 10:34 又见更新!把藏族人的生活写的那么详细,远隔万里,仿佛身临其境。 ...

回头翻看照片,也有再次回到现场的错觉。
发表于 2020-9-23 00:09 11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方来方往 于 2020-9-23 00:51 编辑

(二十五)当惹雍错 | 才央拉姆家:“山上有熊,我们不去” (上)


第二天,才央过来敲玻璃才醒来。发现他们一家正好要杀羊,正好,村中的顽童们也都好玩得很,正好,才央当日轮休,于是,妥妥的留下了,看男人们杀羊,在小童的带领下去河边洗了衣服,又随后跟孩童们去附近的山头走走逛逛……


第二天,太阳高升的时分,玻璃窗上传来“笃笃笃”的声响,清脆而有节奏感。


我睁开眼,从睡袋探出头来,这才从一场深睡中醒来:但觉窗外光线明亮刺目,恍惚间,有一种在自己家的床上睡了一场大懒觉的错觉。


坐了起来,仍一脸懵懂,但见而才央拉姆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马上十点了,脑海里不禁闪过昨天下午进她家的小道上死活要偷懒藏自行车的插曲,自己都觉得好笑。


此时,门被推开,才央拉姆的身影迈步走入,她哈哈笑:你还说七点起床,哎呀,睡得怎么样?


我笑:哎呀,骑车三个星期,昨晚是我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了!


她又笑问:晚上冷不冷?


我拍拍毛毯,笑:一点都不冷啊,你这毯子好舒服!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知道当日轮到她的邻居去放羊,她和老公都在家里休息,说你不着急赶路就在家里多玩一下休息一天。


睁眼的第一刻,屋外天光明亮,已萌生懒意。此刻听得才央拉姆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因想给家里报个平安,我顺口提到待会儿打算回到昨天拐进来之前有信号的坡地上。


才央拉姆道:不用去那么远,屋子后面的山上,可以打电话,信号电信有,移动有,联通有。


于是,洗漱完毕,吃了两口糌粑后踏出院门,只见门外好几个人正围着一头开了肚皮的羊。哇,有羊肉吃!这下子,不管才央拉姆留不留我,我也会厚脸皮为这口刚宰的羊肉留下好不好!她刚才怎么没提到今天杀羊呢!还好,还好,在这之前已经表示不走了!哈!一路吃素面条过来,口味寡淡多日,我看着剥了皮的肥羊,肉身粉粉的,想着它入热水的一刻,很自觉地脑补了一幅热气腾腾的熟羊肉的画面。


杀羊的人熟练地搅拌着羊肚中混了糌粑粉的血水,一旁,两个阿佳正清洗着羊肠。


我蹲着看了一会,然后独自一人,绕过羊圈、走上了屋后的开阔高地。


远远的,看到了一个头戴绿色头巾的身影,正蹲在地面。以为她在解决三急,特意绕道。没走多远,听到了说话声。再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只是在打电话。


她的视线正好也投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算是打过了招呼。她继续讲她的电话,我则一步步,走到了最高地。此处经幡飞扬,可远眺晴空之下蓝得令人无言的当惹雍错。而近在眼底的,则是这片只得数户人家聚居的沟谷中的一段缓坡,若干所房子大小不等的羊圈,错落有致。其中一户人家还圈了一小片地种东西,绿油油的,极为醒目。


站在高坡上,只觉风来风往,不算太猛烈。


眼前的世界:山谷之外,被群峰所环绕的湖水,一片清然的蓝。身后,群山连绵。往右面去,视线之内,隐约还有一两户人家建在坡地的凹处,炊烟淡淡起;左面,则是绵延的山坡,再无人烟。但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跟切割了大地的沟壑相逢。沟壑之内,有从雪山上奔涌而下的溪流。


这幅大地图景,若能从半空中俯瞰,应是数道大地的褶子之间,有着点点如蝼蚁般渺小的房屋。人类,仰仗这些奔流的山涧,得以在大地的褶皱中的缓坡地带经营起自己的烟火岁月。


我拿出了手机,等待着信号。不会儿,信号来了,却不稳定。拨了号码,奈何通话断断续续,作罢。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高处的经幡,承载着人的寄托。而人的寄托,有时也只能如这经幡一样,在风中飘荡。


话说当时所在的坡面,已是这几户人家所在地形的制高点。村民的经幡很自然地出现在了这里。若干道经幡挂在两个村民自垒的刚过一米高的石柱之间。左边的石柱上,一只牦牛头角放在其上。牛头角的不远处,还有立着一只鹰!


鹰面对着我,背对着太阳,逆光中,远看,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它的安然不动,让周边的天地也为之一静。


它那么的安静,一动不动。


我步步走近,它安立依然,似乎无所谓受到了干扰。只转头看看左,又转回头来,看看右,也看看我。


鹰的头脑如何想人类,难以猜测。我只小心翼翼,唯恐惊飞了它,便止步于前方三米左右,站定了,看看它,看看湖,看看周围的群山。视线无遮无拦,如风一般来回游荡在这万物之上。


如此,鹰没立即飞走的打算,依然停留在那里,看看左,看看右,也看看我。


它的安然让我惊讶。


我再度把视线从遥远的湖面拉回,重新落到它身上。静静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见它毫不受扰的样子,放心了,又往前靠近了几步。


鹰,安立如故,并不在意。


那一刻,我就那么站着。鹰也一样的,就那样栖息在石头上。安静的鹰,安静的我。我们看着同一方天地之下的大地、湖水、群峰、远山......有那么一会儿,我投去一瞥的时候,差点以为它在打盹儿——也许它跟我一样,想无所想。


它始终有它的宽广天地。生于斯,死于斯。


我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当下此刻的暂时拥有,将成曾经拥有


本质上,我俩一样,冲迎中度过这过客的一生。但微妙的是,始终潇洒的是它,自以为潇洒的是我。


后来,它扑棱着翅膀,潇洒地飞上了高空,几个回旋之后,消失在视线中了。


鹰不在了,我左右环视了一圈,也独自下了山——


群山无尽,大地泰然。


山河,相逢与遥望——骑行南羌塘牧区的故事
——鹰的自由,是天空中跟气流搏击飞翔俯冲的自由;人的自由,是困在头颅之下的“思想”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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