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2-27 14:22 编辑 第十六章 到了阿里狮泉河，橙子要请我吃饭。 新疆那边传来消息，所有进入新疆的路口因疫情关闭，游客也好，行人也罢，一律劝返。就是说，我们面临的不是进去以后隔不隔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进不去了，即便有证明健康的核酸检测报告也进不去了。只有持部队证明的军务人员能进。面对这种强硬而坚定的人员管控措施，我们无力穿透城池，唯有感叹运气不好，另行策划线路。 去阿里的路上橙子就说了：“那马哥，等到了狮泉河，找一家好馆子，我要请你吃一顿饭。谢谢你一路带我拍星。” 我似乎觉察到什么，问：“现在就谢？你要离队了吗？” “嗯，我想从阿里坐飞机回家了。毕竟，我的呼吸道有炎症，怎么也治不好，我害怕转成肺炎。没能跟你走完全程，十分抱歉。给我一个机会，表达一下歉意跟谢意好了。”橙子诚心诚意地说。 “这机会要给。”我笑着说。  即将到达阿里，路边的绿色多了起来，天气好得很。 尽管西藏阿里有“人类生存禁区”之称，其首府狮泉河却是个略带繁华与现代味的、欣欣向荣的小城。宽阔平坦的道路两边排列着高大显赫的路灯，大红灯笼挑在灯柱上一字儿排开，红彤彤、喜洋洋，映照着行人的笑脸。路边的建筑干净整洁，不乏高楼大厦。整个城市的面貌与老照片上的几十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蛮像个安居之城的。 在狮泉河找个中等价位的旅馆住下后，我先去郊外的修车厂给车辆做了5千公里保养（这么说来，离开家已经跑了1万公里），花40块钱洗了车。回到旅馆简单洗漱后就去隔壁敲门，喊她出去吃饭。 走在楼梯上，橙子问：“去哪儿吃，你想好了吗？”我说：“修车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家庭饭馆，是一个开满格桑花的小院子，非常有调调，主营新疆大盘鸡。去那如何？”她说：“好，我喜欢，就去那。” 挤羊奶的女人。从照片看，羊门似乎在微笑，也许挤了奶就通体舒泰了吧。 藏族一家人在挤羊奶，互相开玩笑打情骂俏。挤奶前要将羊们头对头拴在一起。 这是一个让人一眼见到就生出好感的藏家院落，院内院外开满了格桑花，黄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朵泛着蜡光，毫无心机地争艳斗美，像主人精心养育的女儿一样透着一股健康的公主气。藏式的房子一共三层，底层是饭馆，窗户是梯形的，外墙刷成白色，门帘印着大大的卍字。跳舞厅大小的室内靠墙摆了十来个火车座，每一个单元都挂了珠帘，使其既保持视野，又有一定的私密性。迎门的墙上装饰性地挂着一只牛头骨，哈达从黑色的牛角披挂下来。吧台在进门的左旁，老板是个40出头的河南人，沉默寡言。据说曾在新疆生活20年。 大盘鸡的规格分大盘、中盘、小盘。我们要了小盘的。又要了两样时鲜蔬菜——一碟桂花藕，一碟干煸四季豆。酒是我从车里拿的波尔多干红。 我们坐在卡座等菜。脸上有好多青春痘的藏族女服务员去厨房下了单，带开瓶器回来，拔出瓶口软木塞，将瓶里的干红倒入醒酒器醒酒。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高脚杯。“醒完酒你们自己倒可以吗？”她礼貌地问。“可以可以，”我说，“谢谢了。” 橙子坐在我对面，撩了撩头发，附在服务员耳边说了句什么。服务员点点头，随之拨开珠帘出去了。 “从我上你的贼车到今天，差不多一个月了吧？”橙子挺直身子，双手拄着下巴问。 “是啊，自从贼上了车，距今整整28天了。让我想想……你是7月11日和沪哥在水上雅丹停车区加入我们的，今天是8月8日。应该是28天。因为7月大，7月有31号。” “我们一共扎营几天？”橙子问。 “这个只要去除住旅馆的时间就容易算出了。冷湖、格尔木、五道梁、安多、班戈、尼玛……住旅馆9天，扎营19天。”我望着天花板略算了算。 “这么多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说说看。”橙子微笑着问。她今天说话的方式很淑女，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有时会任性发飙。当然，不止是说话的方式变了。她还精心化了妆，脸上打了粉底，瀑布般的长发掠过玲珑精致的耳廓直泻肩头，耳垂上钉了一棵珍珠耳钉。鼻子淡淡画了侧影，不那么狂野了。原本干涩灰白的嘴唇涂了油、上了色，显得饱满娇艳。只是眼睛还微微发红，能看出疲态。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想了想，说，“羌塘深夜的一级暗空，按波特尔暗空分级，一点儿也没有光污染的自然黑，星光能给人投下阴影。还有……”我补充道，“某人被一只藏狐吓得尿湿了裤子。”说完我龇着牙笑。 “去你的。”她拿起筷子敲我的手背。刚想说什么，一阵咳嗽袭来。她弯腰咳出痰来，抽取纸巾将秽物吐在其中，将纸巾对叠，扔进脚下的垃圾桶。 喘息稍定，服务员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朝我说声“抱歉”，起身离开。 |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1-24 09:51 编辑 我坐在那里等她，慢慢喝着店家赠送的柠檬茶。这一刻我心情轻松。她终于要离开了，是主动提出离开的，以谁也不伤害的方式。我将要召回用孤独寂寞深深铭刻的现实感，回到旅行常态。如此甚好。 店里播放着隐隐约约的背景音乐，是今年流行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听旋律就能想象：一个年轻健康的男子，在苍茫大地上舞蹈，释放着野性，倾诉着爱人离去的伤感。不失深情的一首歌。 等了好久，橙子还没回来。音乐单曲循环4遍，我喝光了2杯柠檬茶。我去后院上厕所，意外地看到橙子在后院烧香。 后院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猜测是老板买菜用的。墙角堆着一堆陶罐和杂物。正对屋门的墙下设了一个佛龛。橙子恭敬地双手拈香，身子微微弓着，似乎在礼佛。但我注意到她在哭，嘴唇微微颤抖。而且，佛龛下立着一张未加相框的6吋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半身男子，有一张清瘦的脸，一只高挺的鼻梁，鼻梁上架着一付黑框眼镜。眼神好似在思索什么，有一种内省的气质。 我一时有点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挪不动步子。 夕阳将我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让橙子觉察到背后有人。她回头看了一眼，旋即用手掌的根部抹去眼泪，认认真真向照片鞠了三躬，将手中的燃香插入香炉，小心地收起相片装进外衣口袋。然后回屋。走了几步又回头瞥了一眼佛龛，似乎确认没有遗忘什么。我从侧面看到了一张凄然的脸。刚才她还有说有笑的呢，这让我疑窦丛生。 我洗了手，回到卡座坐下。对面的橙子在小心用纸巾抹去泪痕。我不说话，只用眼神表达我的疑惑。 橙子低头很响地擤了一下鼻涕，将纸巾叠了几叠，投进垃圾桶。 “没什么。”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今天是一个人的忌日，我给他烧柱香。” 服务员用托盘端来大盘鸡和两样蔬菜，先将托盘放在桌上，一一摆上菜肴后，收起托盘，说声：“二位客人慢用。”退出卡座。 “很亲的亲人？”我问。我知道这是废话，不是很亲的亲人谁在旅途中祭奠。 “是，”橙子说，“我……老公。”说到“老公”两个字，突然崩溃似的抽泣起来，像憋了好久终于憋它不住。 “老公？”我轻轻念叨。一路上她多次提到过老公，好像她老公正活得生龙活虎，给她争面子呢，怎么突然死了呢？ “车祸。”她伏在桌上，哭得花枝乱颤，但并没有大放悲声，而是有所克制。“去年的今天……”她泣不成声。 我愣在那里。这个时候，我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动筷子不好，不动筷子也尴尬。纵然我对她的个人际遇没有丝毫兴趣，可也不能这时候进食。这是起码的礼貌和人情。 沉默降临在我们中间。 过了半晌，我轻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不忌讳，不妨跟我说说。” 她伏在那里哭得刹不住车，肩膀抖得像垭口的风马。一只手不停地伸到桌上抽取纸巾，纸巾盒很快空掉了。 我想叫服务员送一盒纸巾上来，但又不想让她看到眼前这一幕。这容易让人联想是对面的我伤害了她。 我从衣袋里掏出自带的餐巾纸递过去，她接过来握在手里。紧紧握着。手背青色的血管历历在目。 终于，在抽取最后一张餐巾纸之后，她从桌上抬起身来，用纸巾拶了拶眼睛——这时候她的妆容已经凌乱了，但她脸上浮现出凄然的美，和黛玉葬花有几分相像。 “去年的今天，他去湛江南极村拍夏季银河——湛江南极村是中国大陆最南端，有地理层面的意义——他这样跟我说的。结果路上他乘坐的轿车被一辆泥头车撞了，当场他就……”橙子低头慢慢诉说，她现在能说成句子了。 我想着照片上那个有内省气质的高鼻梁男子。我对这个男子有好感，他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有良好修养。他不像气数已尽的样子。难道真的有黑脸的阎王手捧青色的勾魂薄用红色的签字笔在人名上打叉吗？ “那马哥，我跟你说过的，我老公对我可好了。他几乎无底线地包容我，既把我当爱人，又把我当女儿。他是我们那儿高等职业技术学院的讲师，教广告摄影的。他的工作单纯，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我身上，我就是他生活的中心。他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拍星空。他对拍星很痴迷……”她絮絮叨叨跟我说着，不看我，而是看她放在桌上握着纸巾的手。仿佛在跟纸巾倾诉。 “所以，”我谨慎地选择着字眼，“他‘离开’后你很痛苦。” 橙子没有立即回答我。她请服务员再上一盒纸巾。 服务员走开后，她说： “不，不是这样的，那马哥。其实我不怎么在意他，或者说我爱他远远没有他爱我那么多。他突然去世，我受到打击，可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一直看不上他……” “是因为你嫌他老吗？”我问。 “当然年龄也是原因之一，但这不是主要的，我主要嫌他‘没出息’。我那时认为，只有像我爸、像我哥那样的在外打拼给家里人提供优越物质条件的男人才是真男人。而他……只会追寻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买摄影器材还得我赞助。我觉得他配不上我。” 我下意识地将醒酒器里的红酒倒入高脚杯。不是想喝酒，而是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不说，她的好恶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价值取向。 “后来，”橙子皱了皱眉头，她的眼眶像刚刚喝了二两雄黄酒一样红，“在他走了6个月之后，不知怎么，我越来越思念他，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强烈思念。再也吃不到他做的可口饭菜，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容忍我的任性，再也看不见他明朗的笑容，和满含深意的眼睛……我心中出现了一个大洞，无法填补。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无法填补。你知道吗，那马哥，我发觉我爱他，在他死后爱上了他，无可救药地。我想起他生前的一幕一幕，念着他的好，这才发现，我把最最珍贵的东西丢失了，持有的时候还不珍惜……” 橙子又流下泪来。她双手掩面，任泪水溢出指缝滴在桌上。我看着她，表情却是空白。 邻座有人结账走了，吧台那边微微传来“支付宝到账，219元”的电子声音。《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进入两节之间的过门，急如繁弦的琵琶声宣泄着舞者的苦闷与激情。接下来，歌者应该唱道：“毡房外，又有驼铃声声响起，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当然，没有歌声，只有旋律。 “他死了，我才爱上她；爱上他，才发觉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橙子带着哭腔说。 真悲哀，我想。人为什么非得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呢？重病住院后才感慨“健康真好”，这是人的通病。 橙子用指尖轻轻揉着眼角，跟着长叹了一声，似乎放下了手中端着的重物，说：“对不起，请你来吃饭，却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吃饭吧，那马哥，菜都凉了。” 沉默。 稍顷，我捏着酒杯，举起来，和她碰杯。“祝逝者来世超脱，生者现世安稳。”我说。 阿里地貌。远端的那座城就是狮泉河。 317国道，现在修得很漂亮。 阿里的山。山上一棵草都不长 |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2-27 14:26 编辑 我们边吃大盘鸡，边饮波尔多干红。鸡的味道很香，肉已经酥烂，但里边的土豆块稍稍有点大，味道透不进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吃了还想吃的美食。波尔多干红口感醇厚，甜淡刚刚好，杀口。 “你此行达到预期目标了吗，那马哥？”过了一会，橙子问。她机械地嚼着一块鸡骨头，似乎并未品出味道。 “基本达成了。只是还有流星雨、以雪山寺庙为地景的星轨或者星空没有拍到。今天是8月8号对吧？8月12日夜、13日凌晨英仙座流星雨大爆发，我要在这儿等几天。听说阿里有个暗夜公园，是个拍星的好地方……你想拍完流星雨再回吗？” “不了。”橙子说，“你知道，我不是星空摄影的死忠粉，拍到拍不到流星雨其实对我无所谓。” 那倒是。我心想。在我看来，她是个假的星空摄影师，我不明白她干什么来的。 “过去听你说过，你老公是个小有名气的追星者，而你似乎看不起他，说他净追求虚无的东西。你怎么也会到西部拍星的呢？”我问。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确实，那马哥，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橙子端起酒杯，朝我晃了晃，隔空碰杯，随后呷了口酒。“过去我看不起他，因为他不能挣钱。他拍星，充其量只有一些零星的稿费进帐，最大的一笔是在国际上获奖的奖金，税后不到8000元，还不够一只镜头的钱。玩摄影的投入却多得多。而且，他当教师的收入也少得可怜。我因为在家族的矿上有股份——当然，是老爸给我的干股——每年分红的零头都比他工资高。所以，我多多少少觉得他是个水货。在我那个圈子里，人们都以‘身家’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不会挣钱的人，就被嗤之以鼻，骂他水货。 “所以，那时候他对我再好，我觉得都是应该的，受之坦然，不把他放在心上。甚至……” 说到这里，橙子的眼框又红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将餐巾纸盒轻轻推到她面前。 她抽取一张餐巾纸，在眼睛上按了按。“甚至，我那时候和别的男人有了不该有的关系……我至今不肯原谅自己。” 我像看一件被墨水污损的雪白的丝绸衬衫一样看着她，心里生出“可惜了”的情感。纵然不关我事，可还是禁不住想说“咦唏，你把自己弄脏了”这样的话。然而，与此同时，又为这个女子的坦率而震惊。要知道，女人特别在意名声，即便私下里做欲女，表面上也要维持玉女形象。橙子够坦率。大概是为了卸下心头的负罪感，坦率地进行了忏悔般的倾诉。尽管身上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可是这个女子很真实、很地道，一点儿也不绿茶婊。我微微对她转变了看法。 话虽如此，也许冥冥中就是她胡作非为，作死了老公。我这样想。 “我有时想，也许是我做下孽，害死了老公。”橙子说，“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内疚得吃不下饭。尤其是他去世半年之后，我没了他的爱护，越来越不习惯，越来越觉得他珍贵，越来越思念他的时候。”橙子端坐在那里，低垂着眼，两手握着纸巾放在大腿上。“那马哥，我现在才发觉，一个人爱一个人，不是因为他征服了她，而是他将温柔投射到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我无话可说。 她继续说：“老公生前多次到西部追星，每次回到家都一脸沧桑。可是又那么快乐、满足，眸子里光点闪烁，那种快乐是从心底发出的，是与金钱无关的，连我都受到感染。他那快乐满足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是我思念他时自然而然在脑海中浮现的画面。 “他一个穷瘪三，为什么有那样的快乐？追星过程到底会发生什么？我想要了解他，进一步贴近他，仿佛这样才能稀释我越来越深的思念。所以，在他去世快一年的时候，我决心踏着他的足迹去西部追星。” 说到这里，橙子仿佛做了一件很累人的事，疲惫地手抚额头，低头长时间凝视桌面的某处。也许不是凝视桌面，而是凝视虚空。 很像是咔嗒一声，黑暗中灯亮了，我看清了她来追星的真相。她是带着怀念和爱意来的，她不是追星，而是追寻已逝男人的魂魄。从这个点开始，她的轨迹和我的步履合拍，以后的讲述估计就同我有关了。我暗暗生出了兴致。有些东西，我想弄个明白。 我吐出嘴里的鸡骨头，啜了一口酒。 “我猜，你为了到西部追星，跟‘隔壁老王’速成了摄影。” “对的。”橙子说，“来之前我跟老王以及他那伙人去郊区山上练习了两次。老王是我老公的朋友，他很耐心地给我指点。那个房车团队是他给我推荐的，我的部分摄影器材也是从他那儿借的。我老公的赤道仪、广角镜头都在车祸中毁坏了。” 我慢慢回忆橙子在跟随我追星过程中的一些场景。她知道光圈快门却不会在暗夜里给星点聚焦；她不会使用赤道仪并且没有事先试用的意识；她在慈湖的时候失踪一个多小时，回来时有哭过的迹象；进双湖那天她挂在脸上的一滴清泪；她常常在旷野里走神，有人喊她她会吓一跳。“哦，原来是这样。”我在心里轻轻点着头说。 “那么，在你走过这近一个月的拍星旅程之后，对他了解了吗？”我问。 “不能说完全了解，至少了解了一部分吧。”橙子说。 我沉默不语，等待她说下去。 橙子谨慎地选择着词汇：“首先，我知道他的快乐来自何处。在万籁俱静的暗夜里，聚精会神地拍摄星空，生活中的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唯一面对的是让人震撼的美。这种状态叫做忘我……那马哥，我知道你嫌我文化低，但我好歹上过中专——商校。我也读过几页书，我尽力去解释我的感悟，词不达意的地方请你不要笑话。” “你讲得很好。”我看着她说，“忘我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好状态。 “唔，谢谢你这么说……其次，我得以重新衡量他的价值。我老公很聪明，如果他愿意去做生意，愿意在经济领域投入时间和精力，多半会成功的。但他追寻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更接近于精神层面的东西。他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唯有对这种东西孜孜以求。我想了很长时间，想得脑壳都疼了，这个东西叫什么，或许可以叫做情怀——美的情怀，我说不准定义得恰不恰当。这恰恰是我缺少的东西。这么多年，我其实生活在物欲之中，不能自醒。” 女服务员站在珠帘外问：“二位还要加点什么吗？”我挥挥手，意思是不要，让她走开。 我继续听她说下去。 “那马哥，我觉得你和他有许多共同之处，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他的影子。”她稍稍顿了顿，用凉的柠檬茶润了润喉咙。“你们有你们的价值观，你们都在追寻一种东西，不辞辛苦。你们在我身边，却又距离遥远——一种无形的距离。” 她的话让我想到了一句名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两个不同的思维层次，因为永远无法相交。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有了内省。 “你已经有了内省。”我说，“我也说一句向你靠拢的话——钱本身不是丑恶的。钱是好东西，没有钱，穷游都游不成。只不过，‘身家’不是衡量某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很穷，可是谁又能无视他的价值呢？” “是的，钱是好东西，但是我已经意识到，驾驭钱财的人要有相应的修养与手中的钱财相匹配……” 沉默再次降临到我们中间。那是有分量的沉默，富含着多种多样的意味，仿佛以沉默来结束小说的高潮章节，铺垫徐缓的结尾。我们各自陷入沉思，暂时忘记了对方存在。直到她轻启朱唇，说声：“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
丶SiLence
殷实的家境只培养了个中专闺女，多少不太现实。
2023-12-30 16:55
FF7075
喜欢橙子的性格
2022-9-24 12:58
mazipite
喔，原来是怀念亡夫的情愫，支撑着橙子在无人区的那些夜晚。
2021-3-11 18:29
四～哥
情怀
2021-3-10 13:14
快乐小伙
很认真的读了又一遍，受益匪浅
2021-3-7 11:32
【森林】
橙子并非没有可爱之处！她懂得人需要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这个东西叫什么，或许可叫做情怀——美的情怀”。深以为然！楼主精彩的文字透视出人性的优劣和对人生的感悟，读后受益匪浅！想寻找一片能让心安的净土，看 ...
2021-3-6 12:56
四海游虾
教授的作品就是不一样、、、、、、
2021-3-6 11:17
张六哥
真不错
2021-3-4 03:19
1福气1
这段写的好生动啊
2021-2-28 22:20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2-27 14:27 编辑 我掏出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上用高原打火机点燃，慢慢抽着。这里的橙子和那里的橙子呈现出多义性，分明是一个人，却又有着复杂的表情和面孔。我一时无法将她们统一起来。 橙子回来，我恰好摁灭了烟头。刚才她补了妆，被泪水濡湿的眼窝和脸颊淡淡地扑了粉。借着补妆，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伤感、痛楚的劲头像间歇性牙疼一样过了势子，嘴角挂了点笑意——至少在我看来比方才乐观了一点。到底是个直率的人，情感宣泄了，也就不再磨磨唧唧抱着负面的东西不放了。 “那么，你对你那位……逝者的价值有了新的认识？”我双手交叠放在桌面，看着她问。 “唔……怎么说呢？”她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达，“回想一下，我有钱，可我这么多年过得空虚无聊，除了美容院、健身房，就是麻将场，我并不幸福，我只是在假装幸福。或者误以为优越感就是幸福。我不晓得外面还有另一种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就生动地发生在自己身边。那种生活貌似很苦，却有着真正的快乐。这是我此行亲自体会了的。怪不得我那逝去的老公对此着魔，我自己似乎也上了瘾。现在想想，过去我是多么无知——正如那马哥评价的，无知。” “嗐，抱歉。我不是那意思。我那时候……”我慌忙解释。 橙子挥挥手，打断我的话。“我不介意你说我无知，我就是无知，事实摆在那儿，不能不让人说。” 我无话可说。我看着她。这个女子，很可能在经历追星旅程之后，三观作出改变。对人生、对自我会重新审视，生活方式也会作出相应调整。也许，她那逝去的老公在通过某种方式干预和规正她的人生。 “你们有孩子吗？”我问。 “没有。”她说，随之叹了口气。“他想要来着，我还想再快活几年。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呷了一口酒。 “对不起，路上对你咋呼，现在道歉。我不晓得你还有这等情怀……” “没关系，那马哥。”橙子看着我说，“我知道自己的毛病，好多人都受不了我。你已经很能包容了。在路上，我也有故意撩你的成分，试试你的底线。”她嘴角向上牵动，微微露出嘲讽的神情，等待我的反应。 “试我的底线？”我表示不解。 “你知道吗，那马哥，开始我对你这个人是非常警惕的。就队友来说，你对我太好了点，我误以为你对我有所诉求。”橙子娓娓诉说，“而且，你看我脚的眼神……怎么说呢？有点色迷迷。” “色迷迷？”我眼睛望着她，脑子却在努力搜索彼时情形。“有吗？” 橙子说：“我不是指责你品行不端，你别误会。实际上，很多男人看我的裸脚都有这种眼神，这是我引以为傲的资质……总之，你没有你自称的那么老，我怀疑你。后来，就故意使唤你，看你能忍到何种程度，试探你对我是不是有非分的想法。我最喜欢看你对我不满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就故意让你生气。你要是真的忍不住赶我走，我就跟你道歉。我道歉可快呢……” “而且没有心理负担。”我说。 “对，而且没有心理负担。”她牵动嘴角，微笑了。我也微笑了。“我知道，只要我一道歉，你就会心软的。”她补充道。 “你吃定我了？”我问。 “对，我吃定你了。”她微笑回答。 我喝了口酒，又吃了口菜。菜已经凉得透透的了。我放下筷子，拿餐巾纸抹嘴巴，脑子里浮现出三个字:女魔头。 不知何时，背景音乐已经停了,像是谁乘我们不注意关闭了电源。远处建筑工地的油压桩机突突响了两声，似乎师傅发现漏油了，不再开动。室内只有石质的珠帘相互碰撞发出的干涩的嗒嗒声。 “其实，我要谢谢你的陪伴。”我握着餐巾纸，手放在桌面上说，“你所做的，没有几个女人能够做到。从这个意义上说，你有了不起的勇敢。” 橙子脸上挂上了笑意，尽管不无凄楚之处，总算从情绪的低谷中走了出来。“那马哥，你现在怎么评价我这个人？我想听。” 我不再像黑海边回答这个问题时那样回避和犹豫，而是爽快地、毫不含糊地说：“你很地道，真挚不虚伪。虽然不无缺点，归根结底是个可爱的人，不像你自己说的没有情怀。” “谢谢。”橙子轻轻启动嘴唇。她眼圈又红了。 狮泉河郊区的加木寺，我无聊时到那儿玩过。 脸上有很多青春痘的藏族女服务员撩开珠帘说：“二位客人，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我说：“好的，这就走。”遂起身离座。橙子也站起来拿她的手包。 “我去结账。”她走前一步离开卡座。我说：“还是我来吧。”她说：“讲好了的，我请你。”看她诚心，我就没再坚持。 走出门去，看到了头顶的满天繁星。西北的天狼星亮得像迎面而来的凉飕飕的飞镖。是个难得的拍星天气。但今天我们没有计划，可惜了。唉，好好休息吧。我轻叹。 “那马哥，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橙子在我身边说。 “问就是。不问明天就没有机会了。”我说。 “嗯……你那车是真的偷来的吗？还是你骗我？”她仰脸看着我说。 我低头看着她的脸，她眼中真真切切挂着一个大问号。我心说：“说什么呢，我看着像偷儿吗？”嘴上却说：“是偷的。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似乎怕跟一个偷儿眼对眼。“你怎么这样儿啊？”她咕哝，估计拿捏不好怎样与一个文质彬彬的偷儿相处。这个瓜货。一路恁么多公安检查站，偷的车谁敢上路？ “是偷我太太的，不犯法吧？”我笑了。 “你这个撒谎精，吓死我了。”她佯装要捶我。我微笑着躲开了。 |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2-27 14:30 编辑 第十七章 早上6点，我喊醒橙子，开车送她去机场。天还没亮，视野中景物尚未展露清晰的轮廓，路上漂浮着青色的薄雾。虽是八月，阿里的空气却像被冷库过滤过一样，迫使我们穿上了冲锋衣。橙子在副驾位睡眼惺忪，一言不发，去机场的路上长长地打了几次哈欠。 44公里之后，车子驶上昆莎机场出发大厅的送行坡道。我靠边停车，帮她将摄影包拎下来。她站在车的一侧，没上台阶，待我走近，朝我伸出双臂……我们自然而然拥抱在一起。一个虽在意料之中却又长得出乎意料的告别拥抱。 仿佛是为了铭记这一段旅程，为难忘的邂逅举行一个仪式，这一抱长得足以让我们测出对方的体温。橙子紧紧地、毫无保留地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胸脯的弹性、肩胛骨的硬度、面颊的热度——是个向外辐射着热量的生命力蓬勃的女子。 天已经亮了，一男一女在来来往往的旅客中长时间拥抱在一起，难免引来异样的目光。但我们都不在意。谁的目光都不重要了，我们都需要这一个拥抱。她希望藉这一长时间的拥抱抖落一年来附在身上的长长的恶魔的影子，我则要借此表达一路藐视她、呵斥她的内疚和现在对她的重新认可。我们都将开启新的一天——她开始新生活，我开始新旅程。我们都需要一个MARK般的辞旧迎新的仪式。 也许有1分钟……或者3分钟？她滑落手臂，看着我说：“那马哥，你以后有好线路还会带着我玩吗？”我答：“我不想假模假式地客气……让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可以吗？”橙子像辨认我脸上的雀斑一样仔细辨认我的表情。稍顷，她点点头，说：“好的，那马哥，我等你想好了回话。”说完转身走进机场大厅，淹没在人流中。 回到狮泉河，我在一个安徽阜阳人开的早餐店里吃了久违的豆浆油条，回旅馆拿了她的行李箱，到一站之外的快递公司办理邮递。 还没到9点，快递公司的卷闸门紧闭。上班时间快到了，路上行人稀少，哪里也不见匆匆忙忙赶着打卡的上班族。这里生活节奏散漫。我坐在车里喝茶等着。不久，人来了，唧唧扭扭提拉起卷闸门。我尾随他将箱子拖进屋。 快递员是个留着大胡子、脑后扎小辫的年轻男子，像是搞艺术的。他一件一件将行李箱中的物品拿出来审查，装入专用的快递纸箱。帐篷、睡袋、冲锋衣、高帮登山鞋、裙子、未使用的90张日本资生堂面膜，头灯、赤道仪、速干内衣、粉红色三角内裤……。他掂了掂头灯的分量，启开电池仓盖，取出里边的电池。“这个不能快递。”他说。我接过电池丢进垃圾桶。 行李打捆，扫码付款，我将单子拍了照片，从微信传给橙子。随后，回到旅馆呼哧呼哧洗了衣服。中午开车去菜店买了肉菜，在旅馆后院支上小桌板煮了米饭，炒了鲜肉蘑菇、鸡蛋蒜黄，烧了紫菜虾皮汤。在进进出出的客人好奇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用了午膳。 一个人的旅行，自由而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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