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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记|孤身徒步中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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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7 11:54 1 只看该作者 | 倒序浏览

  这是  奇记  与你分享的第  59 个 奇迹  



“头系红巾,迈着阔步,曾有一人赤手空拳,壮游中国大地8年后,轰然倒在神秘罗布泊。以壮士之死,扣动过一代人心弦。

又有一人,长发虬须,跋山涉险,涉过一道道山川河流,九死一生,用10年不间断脚步,最终走遍全中国的路。

前后绵延近20年,日渐繁华社会中,这些看似格格不入的汉子,为什么要一生悬命于徒步,不惜经受世间最大的苦,朝着一条最漫长的路?

最漫长的路上,曾众说纷纭的死亡,究竟何为真实?真实内心世界里,徒步中国的路又将他们真正引向何方?

穿过如烟往事,寻访生者回忆,追踪逝者留痕,剥开罗布泊之谜,我重新理解着这曾燃烧的壮心、壮丽,陨落的壮举、壮烈……透过一前一后的身影,20年时代变迁中,他们所走过的漫漫中国路,也是我们曾走过。

本文作者|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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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pgou 看过你写得鳌太生死结,那就自然要看这一篇了。八九十年代是热血激昂的年代,尧茂书、余纯顺、雷殿生、刘雨生等徒步者,有黄漂队、长漂队、中漂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印记。正如有人说得那样:这个社会不能没有壮士, ... 2022-6-28 11:24
发表于 2022-6-27 11:54 2 只看该作者

人间路



终点与起点

整整十年,他走着,不停走在走遍中国的路,风霜雪雨中,一次次望向过罗布泊。地图上,那轮神秘的大耳朵,一圈圈盐壳围困的荒漠,将是路的终点。但,会不会是又一个生命的终点?

不断抖落沙土,抖落一层层死神阴影,他努力控制住喘息,像一具木乃伊,自埋在沙坑里,只露出一张干巴巴的脸。头顶热辣辣烈阳,四野光秃秃黄沙,只能挖坑避暑,只剩最后一瓶水、半瓶尿……一个人,陷在火一样燃烧的罗布泊。2天前,他徒步中国满10周年。一转眼,他发觉自己竟像另一个人,迷失在同一条路。

“雷殿生呀,你到底在哪?”300多公里外,新疆若羌县,一桌人围着地图眉头紧锁,“要不要找直升机,要不然……”声音哽住,没有人敢说下去,但都想到了“另一个人”,并望向同一个人,桌角默默喝酒的老向导彭戈侠。

12年前,老彭就在搜救直升机上。螺旋桨轰鸣,一遍遍盘旋在罗布泊上空,目光如雷达扫描在月球般荒凉大地。顺着一道车辙如丝带,一块指甲大小的蓝点,浮现如汪洋里一叶孤舟,一把扯住彭戈侠的嗓门:“快看,那是余纯顺的帐篷!”


▲1996年6月18日,直升机俯拍罗布泊,红圈内为余纯顺最后的帐篷。


“人呢?”又一阵直升机轰鸣,荒原土丘上,一个枯瘦身影飞奔向归来的老彭。“没了。”“什么……没了?”一箭穿心般,上海电视台导演宋继昌眼前一黑,苦等7天后,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余纯顺第一次出现在宋导镜头里,在遇难前3年。摄像机跟随,叩开上海杨浦一户老公房, 一个笑容亮堂汉子像一阵风闪入镜头。

“第一眼,太不像上海男人。”蓬发浓须,脸膛红亮,眼前这个平原大野似的男人妙语连珠,话里没一句家常,全是创纪录的“大想法”:他想史上第一个走遍中国、访遍少数民族、走出世界最长的路……

“一深谈,又发觉他很上海人。”哪怕露宿在荒莽阿里,唯一奢侈品只剩一包榨菜,这条硬汉打着手电,还在日记上思考:“我是谁,我从哪来,该往何去”……

此时1993年春,上海浦东刚成立,南巡讲话拉开新经济大幕,无数人正涌向大城市打工,开始淘金梦。这般逆向而行,独步荒野的人,摄制组还是第一次见。最后的理想主义?哗众取宠、出风头?同事褒贬不一,宋继昌却是念念难忘。

此后3年,一封封收到余纯顺寄来的明信片,遥想一个人正拖着长长身影跋涉茫茫荒原……这仿佛另一时空的人生,既古典又超前,宋导很想拍,可怎么拍?山高路远,技术落后,只能默默遥望,怎么也想不到3年后,阴错阳差,彼此会生死相连。


▲直升机降落处,1米多高土台旁,被风吹塌的帐篷。

同一年代,目光落在一页页杂志上,正在北京做小生意的雷殿生,也默默遥望过余纯顺行踪,为朦胧的远方梦,还有冥冥中的一面之缘。

那是1989年夏天的大兴安岭,穿过小山般木材,走来一个风尘仆仆外乡人,迷彩服、回力鞋,举着相机左拍右望。一转身,背囊上一块红布黄字“徒步环行全中国”,磁铁般吸住了雷殿生目光。

彼时的余,刚从上海走出第350天。他不会知道,7年后,生命将永远定格在罗布泊。只此一面,更年轻一轮的雷殿生也不会知道,脚步轮回般,有一天将走向另一个人没走完的路。


▲2008年10月,走进罗布泊的雷殿生。

伤痕与远方

“这不就是我想活出的样子?”闭塞80年代,偶然收藏的徐霞客邮票,就曾勾起雷殿生无限遐想,如今竟撞见一个活生生榜样。只是简单几句交流,这个25岁年轻人兴奋得彻夜难眠,却不知远去的那个铁塔般背影,走过和他一样灰暗成长。

记忆的目光透过铁栅栏,穿过医院昏沉沉长廊,久久落在病床上的母亲。“妈,你认得我是谁吗?”6岁起,余纯顺就一遍遍问,好像一下失去姓名,街坊都叫他“神经病的儿子”。

石块、拳头夹杂着歧视,冷不丁砸在少年的路。贫苦男孩只能躲在小家,躲进书海,或躲到屋顶树上……年少回忆里,唯一快慰就是坐在屋顶遥望远天。

人生第一次走向远天下,早在1966年。这一年文革开始,红色浪潮席卷中,14岁懵懂少年混上坐火车不要钱的“大串联”,身无分文,游遍小半中国……整整半年,他才归来,从此变得灿烂多了,清晨哼着“在那遥远的地方”,夜里对着四个姐弟讲远方见闻,眉飞色舞,反复憧憬着“终有一天要再去远天底下”。


▲余纯顺在新疆伊犁河畔。

灰色年少,唯一这段亮色播下了远方火种。动荡年代的失序,却转眼把他打进更深的深渊。父亲下放牛棚,形同流浪的青春期,因为贪恋顺走学校手风琴,1967年秋,一纸“偷窃罪”带走了余纯顺,时年15岁9个月。紧接着,又赶上知青下乡,3年劳改竟拖成12年滞留安徽农场……

这一少年犯的烙印,绝少提起,实如十字架,隐隐背负。一次次收到农场来信,三弟余纯民忍不住叹息,从小智勇双全的哥哥是全家人希望,可有了这段历史,还会有未来吗?

看不见未来的日子,余纯顺又常独坐在安徽山上。一个人眺望远天,时而悲叹“人生太苦,不如早逝”。时而不甘沉沦,翻出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此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只有书。为了借一本书,不惜走十几公里,狂热汲取着知识,他只能告诫自己“与其腐朽,不如燃烧”。

一转眼,青春随十年动乱烧完,再回到上海,余纯顺已近29岁。兄弟重逢,三弟眼里的哥哥黑壮得像茄子一下被催熟了。拖一身伤病,带回两箱破书,尚不知前路的他长叹一声:“苍天终于开眼了”。


▲左图为80年代自考时期,右图为徒步中国8年后的余纯顺。

一代人挨过最动荡岁月。1979年秋,余纯顺终于回到上海的家。千里外黑龙江农村,不满16岁的雷殿生却没有了家。

一抔新挖黄土,一口简陋棺材,长钉猛一下敲下去,跪在坟前的雷殿生身子一震,锥心地痛。前晚,爸爸死了,他连夜跪借的棺材。13岁,妈妈更早死了,他被迫辍学。5岁记忆最初,爸爸就戴着纸糊高帽,挂着牌子,一次次被揪上台,被围观被殴打到鼻青脸肿。仅念到4年级的小学里,小小的他冷不丁就被踹两脚,被人戳着脊梁骨,哄堂大笑着:这是“地主崽子”……

没有尊严——回忆年少,这是他和余纯顺相似苦楚,亦是共同时代伤痕。人不被当人的年代,他也一次次独坐山野,遥望远天……对远方最初渴望,不过想找个地方能抬得起头做“人”。

“儿啊,你可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提着最后一口气,像一把枯枝,紧紧拽住他的手,父亲临终遗言响在耳畔,雷殿生流干眼泪,在父母坟前磕头。他的15岁9个月,再没有家,怀揣仅有27元4角钱,外面的世界,只能一个人去闯。


▲罗布泊黄昏

十年浮沉

当动荡结束,一如曾涌现的伤痕文学,以中国大地为书,似乎注定将走来心有伤痕的这代人。

但80年代离远方还很遥远,多数人一生被分配在一个单位,螺丝钉般动弹不得。返城之初,余纯顺也渴望安定,顶替父职,他进了上海电器成套厂。但弟弟眼里,哥哥心比天高,可不甘于一辈子做工人。此时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抓手,成了自考。

那是余纯顺最人世奋进的一段岁月。叮铃铃,每天下班人潮里,就他一个人逆向而行,风风火火骑车去成人教育学院,一夜夜奋战到凌晨……但同时,他总忘不了少年梦,总和亲友提起徐霞客,总想像徐霞客去壮游中国,写一本游记传世,尽管被当痴人说梦。

铆足劲,考考考,只用4年,他一口气考出初中至本科文凭。势如破竹,但抵达目标那刻,这支利箭落了空——自考成功同事纷纷被提拔,或因案底,唯独他没被重用。

“感觉他苦苦奋斗,却一夜被打回起点似的。”1986年自考结束,和三弟抱怨工厂打发他的新闲职,多年燃烧的余纯顺像一下熄了火。社会晋升无望,迎头是更沉重打击,当产房抱出一个死婴,被他一心奋斗而冷落的爱妻也走了。

几乎同时,遗传了精神病的小弟肝癌去世,年仅30岁。一连忙完离婚、丧事,他在这一年末回顾中写:“数月间,失妻,亡弟,亡子。”

寥寥几字,曾渴望的安定一一碎了。


▲徒步初期的余纯顺。

命运急转直下的1986年,儿时悲观重来,儿时远天下的梦也再次奔涌。尤其这一年,遥远长江上,一场中美竞逐的漂流正火遍全国,一度被奉为“振奋民族精神壮举”。街头巷尾热议中,余纯顺也心潮澎湃,还为长漂壮士写过诗句:“中华代有英杰出,无不含笑赴险关”……

再度灰心之际,长漂似乎推动了他。决定上路时,一如长江漂流,他也说“为了赶在外国人前面”。但数年后,他向密友坦言,那只是特殊时代的托辞。同为红旗下长大的一代人,怎能只局限于自我抗争?他也想同时像长漂去“振奋民族精神”。

心在最后摇摆。1987年余纯顺辞停工作,决意换个活法。画满线路的中国地图右上角,他豪迈写上一行小字:“行千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也可傲王侯”;也还在为现实苦苦挣扎,一度和朋友经商,怎料最后几千积蓄全被骗了……

多年奋斗,终如黄粱一梦。回忆这十年浮沉,余纯顺感叹:“也许这是冥冥中一种引导,它把我很多路都断死,就是把我引导到走中国的路上去。”


▲余纯顺早期徒步行装:牛仔帽、红马甲、迷彩裤、回力鞋及缝着“徒步环行中国”红布的背囊。

走向远方之前,余纯顺走过一条条“路断”。也正尘世打拼的雷殿生,则面临更多“选择”。

凭着27元4角钱,吃过苦中苦的他卖过油条、鸡蛋、洗衣粉……365行,苦干快100行,至80年代末,10年竟奋斗出了十几万。

人均工资不满百的年代,他再不怕被生活碾压了,可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尤其见识越多人,辍学隐痛又爬上来,总觉得学历矮人一截,依然隐隐自卑着。

究竟要怎样,才算“活出个样子”?不甘认命,父亲临终遗言又一次次回响耳畔。1987年收藏的徐霞客邮票,让他偶然看见了突破口。行走天下,这不正是儿时向往。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走成这么独特旅行家,千古流传。

“这辈子没机会读万卷书,那我能不能也去行万里路?”在小老板和旅行家之间,他情愿选择后者。“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这才是父亲说的‘样子’吧?”


▲珠峰冰川下,长发十年不剪的雷殿生。

认清自己

远方火花,刚在雷殿生心头点燃,更年长一轮的余纯顺终“除去人生负累”。咔哒一声,第一枚邮戳落在白纸,印上1988年7月1日,上海与江苏交界公路上,37岁的余纯顺挥别父亲和三弟,手头紧到仅剩200元钱,就朝着他心中的“孤身徒步中国”迈了出去。

中国有多大?刚起步的他,其实心里没底,最初计划2年就环行走完,怎料路会越走越长。直望到背影消失,三弟余纯民对徒步还一无所知,只感叹回沪10年,一心改变人生的哥哥又一次离家远去了……

从此几乎每天,一听叮当当邮车响,余纯民忙不迭取信、拆信,信封里是又一日余纯顺沿途日记。没有网络的年代,他以日记为信,和家人千里相连。

上海人还时兴荡马路的80年代末,穷困的这家人像守着一方远方宝藏,一页页传阅,信里跟上他的脚步,一步一艰辛地穿过江苏似火酷暑,深入东北冰天雪地;苦于没钱,一天仅靠几个馒头果腹,大年初一还饥肠辘辘着……弟弟看着心惊又心酸,“这么苦行僧似的徒步,有必要吗?”

尤让家人揪心的是风险。走向冬日长白山,狂啸寒风中,棉袄都没钱买的余纯顺,差点冻死山上。眼看他才死里逃生,又一头扎进大兴安岭,弟弟真想劝他坐车。可望向一路野兽脚印,坚持“一步不落”的余纯顺,仿佛命运伏笔,早在第一年日记就写道:“虽然我明白这太冒险也不科学……但我能搭车吗?绝不能!”


▲91年为徒步进藏,余纯顺曾自制的小推车。

这一双倔强脚步,一路北上,终抵中国最北端北极村时,距出发已近一年,回望来路,蜕了几层皮的余纯顺感叹:“永远忘不了大兴安岭的日日夜夜。”却不知,大兴安岭曾偶遇的一个年轻人,更忘不了他,忘不了心底燃起的“万里路”。

“可如果我25岁就走出去,肯定会走不下去,这世上有太多诱惑。”真正行动前,雷殿生准备了近10年:攒经费、练体能,默默把天文、地理、民俗、野外生存等挨个琢磨遍……但最重要的,是认清自己该走的人生路。

翻滚进90年代新浪潮,到处一夜暴富,他也曾闯荡北京,迎面繁华街市,时常也羡慕富翁,可一转念又想起父亲遗言;想起一度渴望成家,差点放弃远方梦,姑娘母亲却嫌他“三无人员”的深深刺痛……

“人生有限,我不可能赚钱第一,那是不是可以万里路上走出个第一?”翻着快翻烂的地图,他越来越认清自己最想活出的“样子”。可万里山河究竟怎么走,才可能走出自己的第一呢?

杂志里,一年年望见日渐出名的余纯顺。地图上,他一遍遍思考着自己的路,万万没想到那个心中铁塔般背影,1996年夏竟轰然倒下……

又2年后,当雷殿生终于清零一切,即将启程前夜,曾让他震惊流泪过的余纯顺的死,悲壮裹着惧意,又一次爬上心头。站在又一个徒步中国起点,遥想罗布泊,那会不会也是自己的终点?





发表于 2022-6-27 11:54 3 只看该作者

修行路




破釜沉舟

十年太长,余纯顺终倒在风雨八年的路上。“可能走完吗?”站在新十年起点,这怀疑一遍遍响在雷殿生耳畔。一簇簇黑发落地,临行前夜,他最后一次剪发,默默发誓:不走完中国,绝不理发……并自断退路般,卖了房子,清空收藏,换成近50万旅费。“我怕还有房有钱,走不了多远,又回来了。”

背起96斤行囊,1998年10月20日,35岁的雷殿生一身红衣,自哈尔滨国道正式出发。“十年后再见!”这一挥手,将会是怎样人生?他忍不住热泪,身后却飘来尖针般嘲讽:“这人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上世纪末多数人仍不知远方,一样懵懂的他才走出一天,一双脚已满是水泡;才一周,小腿肿痛得扶墙走……未来更无尽困苦,可能坚持十年么?可房子都卖了,身边人都知道了,难道回去受更大嘲讽?为了自尊的证明,他也得往前走。

一次次克制放弃念头,咬着牙,硬是熬过最初不适,雷殿生渐渐走出节奏。跨过松花江,走出大东北……他终于走向盼了10年的大梦,但大自然凶险,也让他一回回提心吊胆。

出发两个月,他就差点在壶口瀑布丢了命。光顾着拍照,脚下一滑,险些掉进咆哮河谷。在广西,一路泥石流围困,他双手扒着峭壁,战战兢兢,怕被落石击中,怕跌进滚滚江水。在神农架,一度断粮,饿到快绝望时,猛蹿出的2米长蛇,成了唯一口粮……


▲1998年10月,从哈尔滨国道出发的雷殿生

万里长路,命悬一线的危险,雷殿生一路遭遇几十次。而离死亡最近一次,是2002年7月穿越西藏阿里。荒原深夜,群狼将他重重包围时,他第一次想到了死。

那一晚,二十几匹狼,绿莹莹寒光在帐篷外晃动,和他只隔两层薄薄的布。吓得心脏狂跳,他顺手抓住一纸,给姐姐写了遗书:“今天遭遇狼群,死定了……”

之后,脑海一片空白,一切行动全凭本能。丢鞭炮,喷杀虫剂,点燃衣服丢出去……整整一晚,他直挺挺坐着,随时准备英勇就义般,一手紧握杀虫剂,一手拿着打火机。唯一想法是,能活一会是一会。

最危险的夜,终于挨过去。还没死的他,后怕到颤抖。可有车路过,想好心搭载,他婉拒了,还固执要“一步不落”走。“我也很怕死,可更怕有生之年没能活出自己的样子。”

但,什么才是活出样子?余纯顺倒在终点之前,似乎没有结果,他的样子不还在心头回荡么?尤其一个人跋涉在这苍莽荒原,千里无人间,遥远地平线上,雷殿生时常错觉,10年前一样孤身徒步阿里的余纯顺正迎面走来了……


▲2002年7月,西藏阿里,雷殿生遭遇狼群时烧毁的衣物。

重中之重

白雪覆盖的高原路,顶着烈风如刀,弓身背包,一步一挪,从死人沟跋涉向海拔近5400米界山达坂……终于望见“西藏”界牌,余纯顺热泪涌上眼眶,在1992年8月,他穿过新藏线第一次抵达西藏阿里。

最初计划只用2年走中国,走着走着,余纯顺却停不下来,多了更多目标。出发第3年,瞄准“全方位走西藏”,他热烈得像发现新大陆,日记里反复提及“史上第一次”。“徒步征服南北极已没有我的份,但还没人将青藏高原全方位徒步走下来……下辈子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深受玄奘等历史人物影响,也渴望创造自己历史。西藏还很遥远的1991年春,自川藏线起步时,活像堂吉坷德将大战风车,余纯顺雄赳赳气昂昂,自我沉醉“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尽管兜里不到800元钱,才上3000多米,他就眼前一黑,差点儿高反昏死过去。

▲1991年-1994年,围绕西藏,余纯顺徒步走完川藏、青藏、滇藏、新藏和中尼公路等5条天堑。

高反一路折磨这条壮汉。一次夜宿海拔4000米兵站,半夜6次憋醒,余纯顺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挣扎着想写遗书。想到可能功亏一篑,他忍不住落泪,可天一亮,背上80斤背囊,又甩开大步往更高处走去。

脚步义无反顾,现实更寸步难行。行至巴塘,梦中西藏就在江对岸了,他身上只剩下40多元。

整整10天,一天吃两个馒头,饿得像条死鱼躺倒在招待所,他数着最后的硬币,日记里挣扎:“真正感受到一个不愿虚度年华、梦想成就一番事业的醒世男儿的艰难”。

眼看山穷水尽,终于等到1000多元筹款,迈过滔滔金沙江,雨季笼罩的川藏线,前方一路泥石流塌方……做好“可能遇难”和“一路要饭”的准备,一股生离死别弥漫,他和友人告别落泪道:“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布达拉宫前的余纯顺。

2个月后,拉萨街头,遇见余纯顺第一面,杭州摄影家薛华克惊讶这个生猛又生涩的旅人,竟不知道什么是睡袋,更没有帐篷。就靠着单薄衣衫,徒步闯过川藏雨季,全中国已走3年。

见多了中国初代旅行者,薛华克第一次见着背负这么大目标的。“但这些目标太重,压得他反而很难有心旅行。”当旅人们走街访巷,余纯顺一直在招待所忙写信筹款。行军打战般,101天走完川藏线,仅10天后,他又将转战千里青藏线,兜里剩不到100元。

茫茫青藏路,迎面一身红马甲如幻影走来,背包红布黄字“上海—台湾”,台湾骑行者陈俊成连忙停下车轮。骑行在这仿佛落后30年的大陆,他第一次遇见有人徒步旅行?或说,不像旅行者,更像个流浪汉,蓬头乱发,浑身没一件正经装备,但好学到随身带一本英语字典。

91年夏,这天地无人的相逢,让这两岸同胞兴奋得彻夜长谈,彼此惊叹。余纯顺惊叹对方竟有台湾企业赞助5万元骑行青藏,陈俊成惊叹他还要一走5-6年,终点台湾,尽管下顿饭快吃不上。

眼看他手捧地图,一副流浪汉模样,神色却昂扬如草莽将军,部署着未来“战略布局”,誓要“征服”青藏天险。来自台湾的陈俊成,像对话另一时代,新奇也有些沉重感,“我只是追求个人生命体验,他更像使命事业,想要影响社会。但,旅行能有这么伟大么?”


▲1991年夏,青藏线上偶遇的陈俊成与余纯顺。

流浪与修行

一个毫无支撑的军绿背囊,绑一块“徒步环行中国”红布,目送余纯顺背上包,又迎向无尽青藏路……不知何日再重逢的陈俊成,像看一个人背着一座山的沉。一年半后,烟雨江南,重逢余纯顺,薛华克感觉他更沉重了。“全方位走西藏”才走到阿里,家中火灾,他母亲遇难……

“没想到一家人会这样重逢。”88年目送上路,4年后,余纯民再一次见到脱胎换骨的哥哥,话还没说上一句,直接扑倒在母亲灵堂痛哭。给他生命,也一生受难的母亲,竟惨死火海……一时间,遗憾、自责、儿时悲观宿命翻涌上来,他又一次万念俱灰,几乎再走不动。

看似顽石般粗粝,余纯顺内心极度敏感。一步步翻上又一个山口,他会泪如泉涌。一回回在原野看到贫民劳作的艰辛,他会心酸落泪。甚至夜里听着高原呼啸狂风,一想到藏族人民世代生活于此的艰难,他又泪湿枕畔……

一路泪水不断的心,缺爱也渴爱。他常和朋友说起路上给过爱与温暖的女人们,但还没有哪一个真正拴住脚步。最牵挂的是患病母亲,内疚是否该早日回家尽孝?可一切来不及了。


▲旅途中的余纯顺。

3个月后,母亲遗像前磕头,再次上路的他劝慰自己,最好的纪念是把全中国走完。“那样人家说走中国的人是谁?是徐小妹的儿子。我的母亲叫徐小妹。”

可继续向前的滇藏线上,他像少了许多动力,异常艰苦。“倒不是这条路更难走,真正的困难是在我心灵深处。”又常常梦中哭醒,想到失母,更深深孤独,“我终于成了一个真正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了。”

早在15岁父母双亡,雷殿生最大困难一样在“心灵深处”。每每路遇孤儿,总让他转身抹泪,想起相似童年。屈辱童年,更让他敏感于外界。外界越来越功利的社会,对流浪者,却远比余纯顺上路时更加严酷。


▲1991年夏,唐古拉山口,走完青藏线的余纯顺。

仅凭200元起步,余纯顺能一走8年,离不开80年代末民风。88年冬走到沈阳,他一路被人前堵后拥,食宿全免,热烈得让他在日记里兴奋不已:“欢迎隆重场面为我始料不及,我似乎成了民族英雄。”

越落后越淳朴。在河南农村,一个老农民恭恭敬敬问:“您是给公家办事的人吗?”在内蒙草原,乡长书记们赶到10几公里外迎接,乡民奔走相告:有个徒步走中国的人来了……

还没见过世面的人们聚到一起听他演讲,热血沸腾,热心捐款。怀着同一种热情,他给演讲取名“壮心献给父母之邦”,一路做了150多场。


▲衣衫褴褛的余纯顺,与热烈听讲的当地民众。

10年后,当雷殿生自备50万旅费上路,钱勉强够用,“父母之邦”却不一样了。

新世纪的拜金都市,长发披垂的他曾一连走了七八家饭馆,被当流浪汉轰出来。曾在零下35度寒夜,快冻死地苦苦恳求住宿,被冷冷拒之门外;曾一遍遍解释自己是在徒步中国,更被骂神经病、吃饱撑着,甚至棍棒驱赶……

十年一转眼,社会不再单纯,壮举不再崇高。渐渐地,一靠近城市,一想起势利眼神,雷殿生常做贼似的,偷偷把“徒步走中国”的条幅藏起来。“情愿被当乞丐无视,我最受不了别人对这个理想的白眼与挖苦。”

“你骗谁呀,现在还有不挣钱自找苦吃的人?”2000年走进南方山区,一听他在徒步中国,几个小伙甚至对他放出三条狼狗。恶狗扑来,围观者哈哈大笑,他跑到没人地方,抱着伤腿,终于忍不住痛哭。路途艰辛没打退他,世态炎凉却差点把他击垮。

“回去做个小老板不好么?”蒙屈受辱时,他也想放弃算了,可一转念,又想起父亲遗言,想起曾遇见一位方丈意味深长的话:“走路也是一种修行啊!”


▲2001年,徒步在柴达木盆地的雷殿生。

鲜花与掌声

一顶蓝色帐篷飘摇在茫茫荒原,落日熔金中,独对天地苍黄,余纯顺也常想起一个道士的话:“走遍中国是真正的大修炼吧?”

94年夏,孤身穿越阿里无人区,深深修炼过余纯顺。一步步走向最原始荒野,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拖着自身长影的圣徒。一天天仰望神山圣湖流云星空,感知着宇宙深邃、生命渺小,再回望曾经的尘世愤懑,他有些顿悟:“人,究其根本,不过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中”,并在日记中郑重写下:“从前那个余纯顺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余纯顺”……

“那是西藏赐给他的智慧。”又一年后,再一次江南重逢,薛华克明显感觉余纯顺褪去青涩,不那么悲愤了。而此时,鲜花掌声也来了。95年走回江浙,一路常是政府领导迎接,警车开道,千人听讲……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开始向往远方,他也终于摆脱困窘,神采沧桑又飞扬。但老友眼里,最难超脱的还是出身。

走在西藏,他写下“世俗的荣辱得失其实可以看得很轻很轻”。走回繁华,钱塘江大桥上,当4架摄像机瞄准对岸,余纯顺头绑红布,一步步走来,活似英雄凯旋……来迎接的薛华克笑他步伐都不稳了,他说是太激动了。出身孤苦,冷遇多年,终于扬眉吐气,迎向社会认可时,他眼泛泪光,还是难以自持。


▲1995年,在四川演讲的余纯顺和当地中学生们。

另一个难超脱的,是越来越宏大的目标。接过余纯顺新名片,背面列着一连串重量级目标,要打破世界徒步最远纪录,要访遍少数民族,要力争五六个“第一”……一纸名片都如此沉甸甸,薛华克真想劝老友别这么累,多年来他也走遍藏地,只为捕捉生命感动,余纯顺却从不满足徒步本身。“带着强烈英雄主义,他总想附加上社会意义、公众关注。可旅行哪有那么多意义?”

究竟什么才是徒步中国的意义?1996年春,上海重逢,导演宋继昌带着文化人眼光,却很欣赏余纯顺不再局限“小我”,言谈有了更多思考,旅行有了更强社会性。“我们这代人天生心系家国。90年代搞经济成主流,要有一批人来冲击,提醒世人超脱平庸。”

跳出世纪末大都市,他想跟随行者脚步,拍一部醒世之作,这也是余纯顺一大愿望。风雨8年,圆梦脚步一步步近了,怎料会走向一个错误的时间地点,一切戛然而止。


▲不同于一般旅行,希望沿途社会考察的余纯顺在新疆。

另一双脚步,跨过新世纪,徒步在更日新月异的中国。越来越繁华的城市,越来越富起来的人们,2006年左右,越来越多媒体开始来找雷殿生了。

他也极不愿被当“走路机器”,一遍遍讲着自己带着“民俗、环保、探险”主题,沿途搜集的几吨民间资料,可媒体更津津乐道他生吞蛇鼠、夜战群狼的荒野求生……

“徒步只是载体。我一走10年,更是在寻找自己人生的样子。”走到第8年,仿佛八年抗战终胜利,雷殿生明显感到境遇不同了。讥讽少了,追捧多了,可一想到罗布泊曾倒下的……他有些警醒,连连推掉应酬,逃也似重回一个人长路。“也许我下一步挑战,是不被人世间各种欲望所迷惑。”

但最难抵抗的诱惑是情感。当深爱2年的姑娘,一遍遍身后呼唤:“雷哥停下来吧,我们一起办个公司,结婚生子,享受正常人生活……”漫漫长路,那是最大一次动摇。最终分手的06年秋,从小渴望有个家的他,像棵一劈两半的树,直挺挺倒在小破旅馆里,死了一遍似的,3天没吃下饭,日记一个字没写,就喝了2瓶白酒。

“老雷,你不能停啊。”朝着还剩2年的目标,生死难卜的罗布泊,他忍痛弃爱。仿佛大地上一缕孤魂,自己推动着自己,也像自己绑架了自己,迎向地平线一轮红日,自言自语着:“总有走到圆满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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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路


宿命旅途

落日拉长孤影,石碑静静伫立,碑上几个大字“余纯顺之墓”。“余大哥,敬你了!”举杯敬酒,披一身征尘的雷殿生一饮而尽,一步步走到这片荒漠深处,在2008年10月,距他出发整整10年,林场偶遇已近20年。

3个月前,走遍31省市自治区的脚步,终抵奥运开幕前的天安门广场,举起写着“徒步中国”的背包,像卸下背了10年的山,但他心里没有结束。

“见好就收吧。”死亡暗影、朋友劝阻,眼前拉开一张大网:你已经第一个走遍中国,该收获了。万一也出事,这10年岂不白走了……罗布泊曾倒下的身影,却像个巨大叹号,始终横亘心头,如重中之重。“不走完,我没法真正画上句号。”


▲2008年10月,余纯顺墓前敬酒的雷殿生。

生命定格在罗布泊的余纯顺,12年前,却从没想过在此画上句号。1996年初,回到故居窗前写书的他,原计划接着走黄河源头,但心里又多了个大梦——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百年前就威震世界的“死亡之海”,1993年中英联合探险队刚完成人类首次横穿。媒体热炒中,一看还没人实现单人横穿,这个真正的世界级探险空白,让余纯顺心动了。但英国人为此豪掷186万美元,雇了100多峰骆驼……没有钱,这个梦只是梦而已。

梦想照进现实,纯属偶然。4月初上海,一场热腾腾座谈会开场前,余纯顺和台商黄海伯偶遇。活动正借用黄海伯的美食城,无心几句闲聊,日进斗金的黄总被镇住了:几乎身无分文,这人竟一走8年,甚至超出旅行,更像在社会考察。

“在欧美,旅行探险属于有钱人,内地完全另一番景象。”感叹他如此困窘,还心心念念家国天下,才聊几分钟,黄海伯当即慷慨示好:“从今往后,你有任何需要,我无条件赞助。”没想到回答挺质朴:“就想要两匹骆驼,我想去沙漠。”


▲1996年4月,座谈会上握手的余纯顺与黄海伯。

好运从天而降般,一路愁钱的余纯顺,转眼不愁钱了,当晚就写出向往已久的沙漠计划书。又一个好运,同时降落。

那天座谈会上,众人如众星拱月,一番热烈赞叹中,有人打抱不平:“上海走出这么一个人,电视台怎么就没人拍呢?”犹豫了3年的宋继昌,有些被“激将”了。散会后,他叫住余纯顺:“你接下来去哪,我们跟你拍。”

可一听他的沙漠新计划,宋导又难住了。浩瀚沙海,上千公里的塔漠横穿,技术上就拍不了……“那拍罗布泊?那将是去塔漠前的‘预热’。”

余纯顺的新提议,让宋导眼前一亮。望向地图,西瓜一样大的塔克拉玛干西侧,罗布泊小得像鸡蛋,却深藏着千年楼兰、百年探险传奇,还是上海科学家彭加木失踪的地方……正好9月上海将举办国际电视大奖赛,两人一合计,索性把原计划9月去的罗布泊,提前到5月。

仿佛好运连连,计划一步步改变中,他们憧憬着神秘罗布泊,把中国旅行家风采推向国际舞台,并没意识到彭加木的结局,即将荒漠重演。


▲徒步罗布泊行前合影,左起:彭戈侠,韦俊,余纯顺,赵子允,宋继昌。

鸟儿飞过

那时的罗布泊尚未出名,多数人并不知凶险,包括他自己。亲友只当是寻常之地,余纯顺神态轻松地介绍:“这是我计划穿越的六大沙漠里‘最小一个’。”

一直自信满满姿态,但三弟眼里,哥哥私下言谈,隐约起伏两个顾虑:之前多走在公路土路,彻底无人的荒漠,究竟怎么样?一直强调“孤身徒步”,此行有摄制组跟随,会被争议吗?

出世路上,余纯顺正日渐走向超脱,时常自勉“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可转身入世,面对是否想出名的怀疑,他则说:“凡是有利于人类社会进步与文明的名,我何尝不出一出!我不想白来这世上一趟……就像一颗流星在滑落瞬间,也要给夜空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当镜头将为足迹留痕,他没有和宋导提过顾虑。转身安抚朋友,多年来第一次有电视台拍摄,影响力眼看再上新台阶,这个机会没理由错过。

同时不想错过的,还有出书。为了写完第一本书,出发前他忙得每天只睡两三小时,启程从5月8日拖到18日。推迟的10日里,一口气改写10万余字,却不知命运也正改写。


▲走进罗布泊的余纯顺。

当红色条幅拉开,即将出征的新闻发布会开场,余纯顺在台上慷慨陈词,余纯民守在楼下书报亭,反复看手表。那一天,新出炉《新民晚报》将刊载对他的长篇报道,哥哥让买100份,赶来送给现场观众。摊开报纸,洋洋洒洒报道看到最后一句,正写着:“飞翔的鸟儿不要停!”

飞翔的鸟儿难停下,但拍摄的人喊停过。当地专家一听计划,连连摇头:“6月罗布泊根本不能进去,湖心最高温度可达75度……”刚抵新疆的宋继昌这才吓到了,忙不迭找余纯顺商量:这次不要穿越了,拍摄主题改一个字,从“走进”罗布泊变成“走近”。

悲剧本可避免。楼兰宾馆里,苦劝一下午,他总算勉强答应,6月2日日记中写:“我决定先不按我的计划走,完全配合他们拍片子,以后我再重走。”


▲1996年一起走近罗布泊的摄制组。

迎向罗布泊,余纯顺一度决定不走了,12年后的雷殿生却非走不可。无论自我证明,还是内心情结,地图上,他画出一条1100公里新路线,自敦煌西出阳关,从没人这么徒步横穿过罗布荒原。“这就是徒步中国的句号了。不走完,对不起这十年。”

仿佛有流星划过,望向窗外静得可怕的夜,上路前晚,雷殿生辗转难眠,又不禁浮起前人背影……一骨碌爬起来,他给姐姐写下最后的遗书:“人终有一死,如果是为追求理想而死,就是有意义的、值得的……”

出发前,还签下的另一份可能遗书,是随行电视台发来的生死文书。该合作吗?有人议论这是“声名之下的精神流浪”,或许第二个余纯顺结局……这让他很有压力。

但十年漫漫,钱已耗尽,此行离不开资助,和电视台合作也算精神传播。“当然,我也希望最后能被看见:曾有一个人一走十年,无论是生是死,这将是他最后一段路了……”


▲2002年,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的雷殿生。

壮士一去

12年前,踏上最后的路,却没人想到过死。楼兰宾馆门前,一碗碗“上马酒”斟满,楼兰姑娘歌舞拉开的壮行会上,余纯顺满面红光映着泪光,在台上双手抱拳:此行一定实现穿越,打破6月不能穿越罗布泊的神话……

跟着一碗碗被敬酒,向导彭戈侠也喝飘了,几乎忘了曾顾虑的天气,“连随行的人都好像英雄出征。”唯独宋继昌隐隐不安,罗布泊只是个舞台,他更想拍的是徒步中国者的人文内涵,不是某次壮举。可壮行系上的红花,似乎给行者绑上一个“结”。

忙碌全程筹备的韦俊,却从没觉得余纯顺被“绑”。“他一直主动要走的,就是太自信轻敌了。”从小邻居,余纯顺这次特地叫上兄弟。韦俊也私下担心,他总轻松一笑:“你放一百个心,我都走8年了,这里吹着口哨都能走过去。”

94年走出西藏阿里,一路重负的余纯顺长舒一口气:“人世间最难走的一段路被我走完了。”从此,他越走越自信,人都胖了一圈。尤其此行6万经费、2辆沙漠车、10人后勤保障,光矿泉水就100箱……“第一次有这么好条件,不走掉太可惜了。”


▲壮行会上的余纯顺与宋继昌。

那是对荒野还无知的年代。向导彭戈侠第一次进罗布泊,在93年底,轻敌到指南针都没带,结果掉进迷魂阵般……“罗布泊很有迷惑性,看似一马平川。连向导都还认知不足,第一次接待民间队伍,都轻敌了。”

热,是极热。烈日如火球翻滚,曾泱泱大湖,已成干涸大荒,滚滚热浪中,车里一行人汗如雨下,热得脱到只剩内裤。但驱车4日,一望无际的平坦,早晚气温骤降到有点冷的凉风中,一些人开始嘟囔:“罗布泊不过如此嘛,也没传说那么可怕?”

“你们弱不禁风都扛得住,何况我?”实地一考察,余纯顺更信心十足了,队里最权威的“活地图”赵子允也不再反对。拍摄一结束,他和宋导再次提出要穿越,日记中写:“考虑到《走向罗布泊》是纪录片,我必须维护其真实性、纪实性。此外,我也想在这个时间将罗布泊走掉。”

6月10日晚,翻出12瓶葡萄酒,篝火映红一张张风尘的脸,余纯顺举杯豪饮:“绝对没问题。如果这次不成功,那是天亡我也。”大家最后一点担心,也被这亢奋的自信冲淡了。

“摄制组为我践行,祝我穿越罗布泊成功。”深夜篝火旁落笔,没有挣扎犹豫,没有不妙预案,合上8年日记,他留下最后的文字。


▲1996年徒步罗布泊行前,深夜写日记的余纯顺。

“这会不会也是我留给人们最后的背影了?”终于一步步踏入这宿命之地,雷殿生却是压力沉重。选择天气更适宜的10月上路,地面仍像火炉烫脚,想起12年前另一人脚下更灼烧的热浪,一瞬间,他心里涌上极坏念头。


几十分钟前,蒙古长调响起,红色条幅飞扬,美丽姑娘载歌载舞敬上三碗烈酒,又一场壮行在荒原拉开新的帷幕……

“剪吧。”一剪子下去,一米多长头发落地。出发时“不走完中国绝不理发”的誓言,犹在耳畔,转眼已是10年后。“如果我不能活着出来,这把长发就算纪念了。”

希望最后这段路被“看见”,雷殿生没觉得壮行会带来压力,但连连呼声中,忍不住一回头,几十米开外,4台摄像机对准,数十人伫立土台上,有人双手合十,有人甚至跪倒祈福……

胸口一热,两行热泪再忍不住。他不知12年前的人怎么想,但一路饱尝冷暖,难得遇见这些热情的人。除了个人梦想,他也有了太多不能辜负。

擦干泪水,快步转身,迎向最后的路,天边仿佛回旋一声声苍凉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更回荡他心头的问号是:壮士这一去,到底还能不能回返?


▲2008年走进罗布泊的雷殿生。

生死一念

长镜头默默追随,一个汉子背负行囊,朝着烈日炙烤的荒漠,一步步越走越远越小,小如一粒沙融入沙海……摄像机前,宋继昌一行人久久遥望,也浮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但此时,谁都没觉得他会一去不复返。

自罗布泊北岸向南,走到荒原中央,再西去楼兰……一双脚计划走的107公里路,一条清晰车辙印如路标指引,每7公里埋有6瓶水,每35公里有全天干粮,全是余纯顺亲自埋下。亲手绘制线路的老彭眼里,这只是象征性穿越,“以他实力,真不算难。”

沿着同一条车辙印,当天下午,决定驱车去追时,宋继昌也还觉得一切可控,“就想去看看他什么状态。如果不妙,拽上车,马上就安全了。”

热气腾腾天地,追上地平线一点孤影,在下午16点半。汗水浸湿的余纯顺,回过身来,一张脸涨得黑红,惊异中又眼泛泪光,但坚决不肯上车,不许随行……炎日似火中,眼看他8小时走出33公里的神速,向导彻底放心了。“往前三四公里就是宿营地,最难的已经走完。”


▲绿线为余纯顺的罗布泊穿越线路。

一块巨石落地般,回程路上,车里已是轻松笑语,和余纯顺最亲的韦俊一直回望到背影消失,暗暗有些心疼:“余哥太累了。”

来疆半个月,余纯顺每天睡不到4小时,忙不完的演讲、采访,和领导喝酒,还有不停的签名、合影、敲门声……终于重回一个人天地,韦俊感觉他反而安宁了,再没人打扰,一会总算能睡个好觉,怎知这将是永别与长眠。

期待凯旋的乐观,直到第2天黄昏,才随天气陡转。霎时间,天就黑了,滔天沙尘翻滚着,如一堵土墙直压过来,逃也似躲到车底,头顶一阵噼里啪啦砂石声中,宋继昌生平第一次见识到荒原的可怖,“大家都小看罗布泊了……”

气氛开始忐忑,但他们还相信余纯顺能平安归来。第3天一大早,捆绑着大红帐篷做路标的铁架下,狂风像鞭子抽打,宋导等人一回回寻望远天,一遍遍想起他最后的挥手:“咱们三天后见!”直望到又一日日天黑,红帐被风撕成破烂彩条……最难的路已走完的人,再没有归来。


▲当天下午追上余纯顺,所摄最后镜头。

风又起了,飞沙走石如鼓槌,砰砰敲打着帐布,雷殿生感觉自己的帐篷像海上孤帆,正翻腾夜海。走进罗布泊第12天,夜宿沙尘暴中,风大到黄沙拌饭,他自我庆祝这一天是徒步中国十周年。

10年来,这是他走过最荒凉的地方。天不见飞鸟,地不生草木,头顶死亡阴影,他步步留神,每喝一口水,都心算着能撑几步。最怕想到“迷路”二字,怎料最难的10年走完,自己转眼真迷了路。

当又一场沙暴过境,车辙被狂风如扫把扫尽,卫星电话再无法拨通,一种危机感涌起,雷殿生的头等大事成了寻找预埋的水。走了5公里没有,又走5公里,再走5公里……一直疾走20多公里,一无所获,一种战栗从脚底直往上钻:难道自己也走错了路?

果真,这是任何差错都可能丧命的荒原。正午毒日下,躺倒沙坑里,热得寸步难行,只剩最后一瓶水了,恐惧无法抵挡压下来,他想起临行遗书,想起有人说的声名下的流浪,更想起长眠于此的人……

“雷殿生,你一定要挺住。”一遍遍告诫自己,半挣扎半坚持着,在这吃人般荒原顽抗了两天一夜,终于望见目的地铁塔,他几乎颤抖着点燃随身烟火。没多久,西南方夜空亮了,一朵朵烟花如生命腾起。追着光的方向,疯也似地跑跑跑,深夜11点,他和失联51小时的摄制组终于重逢。

以为悲剧重演的人们,团团围抱着他哭。浑身酥软的他,嘶哑挤出第一句话:“我要喝水。”


▲雷殿生的罗布泊穿越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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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路

圆梦与梦碎

再长的路,也有终点,或倒在远天下,或从远天下一步步归来。脚步深入罗布泊31天后,当茫茫地平线上涌出一个小小身影,营盘古城土台上,人们开始欢呼。穿过1100公里跋涉,终点终于近了,雷殿生的脚步却慢了。

前方是配合电视台的一场仪式,热闹热烈,将指向人生新的开始。身后是一个人一步步走过的81000公里路,孤独孤苦,不觉从35岁走到45岁的人生中途……旷野风沙中,耳畔又响起15岁时父亲最后的遗言。究竟什么是活出个样子?他觉得自己终于做到极致了。

2008年11月8日,距出发10年零20天,雷殿生徒步横穿过罗布荒原,终抵十年徒步终点。穿过朋友热烈拥抱,发表完媒体想要的成功宣言,终于有一点点自己的时间,他转过头去,一骨碌向着东方跪倒,跪谢罗布荒原圆他最后一梦,跪拜父母给他生命……“没有表演,那一跪是真正无声的感言。”

再站起身,他举起随身带的鲜红国旗,本想当众豪迈展示。一时间,却是百感交集,万般奔涌,闭上眼,两行热泪就那么流了下来。


▲2008年走出罗布泊的雷殿生。

眼望08年成功欢庆,热闹人群中,老向导彭戈侠悄然转身,心底一声长叹。12年前,他和另一队人马也这么站在土坡上,向戈壁深处苦寻,苦盼另一个奇迹能从遥远地平线归来。直到又5天后,直升机上,远天尽头涌出那一个微弱蓝点……

心存侥幸,祈祷那是幸存者在招手。飞奔而下,一股扑鼻气味直接让老彭跌倒。被风吹塌的蓝帐里,余纯顺5天前已遇难,上身赤裸,布满水泡,须发水洗般湿漉漉,死因高温缺水。

几乎来不及悲伤,当天黄昏,风暴将至的紧张中,法医忙碌勘验,老彭等人拼命挖坑,韦俊一个人收拾着不忍看的遗容……

直到直升机撤离,2颗红色信号弹带着致哀,如两行热泪划过晚天,红光落下去,落向地上越来越小的孤坟,小到融入荒漠黄沙中……一直做梦般的韦俊,像一下惊醒,飞机上嚎啕大哭,从小就和他说“终有一天要去远天底下”的余纯顺,真的一个人留在这远天底下了。


▲1996年发现遇难处现场。

一个个问号,还盘桓在罗布泊上空。又一年秋,孤零零木牌红漆斑驳,生前最后的红颜含着泪,用口红重描着余纯顺的名字……默默拍下这一幕,宋继昌又回到这片伤心地。

几个月前,听闻墓地被盗的一片狼藉,宋导心里未了的结更深了。带着不忍的遗憾,他们万里重返修墓。另一个放不下心结,是究竟为什么。那么深的车辙印在大地,犹如指引,究竟为什么他会偏离而去?

怎么也想不通的错误,直到重回遇难之地,100多米外的车辙才解开谜团——那是更早2个月,另一支考察队开过的另一条车辙,纵贯罗布泊,一路滴水全无。

最后挥别的那个午后,继续向前1公里的丁字路口,余纯顺只要右拐向西,再走3公里就是宿营地,那里足足埋着24瓶水和食物。可他错过丁字路口,顺着另一条车辙,继续向南——这个致命错误,把他一步步引向死亡。

或醉心摄影,或热浪昏神,或大意轻敌,或察觉折返……一个谜团解开,似还有更多无解。

最终他倒在离丁字路口仅1.3公里的地方,一年后,新竖起的红色花岗岩墓碑前,久久对望着青铜头像,宋继昌无限唏嘘,还有好多话想问,可风声呜咽,未留痕迹的天空下,荒原再没有答案。


▲余纯顺徒步罗布泊及遇难处地图。

英雄与平凡

最终走出世上最长的路的人,迎面是更漫长人生。08年走到终点,雷殿生已身无分文。转眼被接回黑龙江,一路警车开道,省领导直竖大拇指:“你走出了中国人一种精神。”他不禁苦笑:“可十年来,至少1/3的人说我是神经。”上百家媒体连忙跟进,当天当地报纸头条《从“神经”到“精神”》。

终于富起来的人们,又开始向往远方、渴望精神。一时间,拿奖拿到手软,被怂恿去再创奇迹,譬如登个珠峰……吃泡面度日的雷殿生有些为难。相比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他自认是凡人,“我一样要吃要喝,更渴望爱,渴望有个家,从浪迹天涯回归。”

理去野草般须发,借了3600元,2009年春他重新北漂,开始新的十年。第2年成家,第3年儿子出生。同时,承载一路记忆的书籍出版;珍藏2吨多重资料的展览馆免费开放;投身正新兴文旅产业,带领更多人体验徒步,很快他重新财务自由。

“其实社会比荒野更难。”终于不再受人冷眼,可蜂拥热情,有多少可能是陷阱?面对赞美,雷殿生时常提醒自己:“无论多大赞美,小尾巴千万不能翘。”面对苛责:英雄怎么能搞物质?他有些无奈:“我也是人,怎么反而不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

10年前,无视朋友们升迁发财,他筚路蓝缕走了10年,认准自己要成为“行者”。重归社会,不愿被外界期望捆绑,自己的新定位又该是什么?“人世是另一场修行,人最难的还是认清自己。”


▲带着儿子体验徒步的雷殿生。

“走完中国,从此不谈走中国。我做好了回顾平淡的准备。”遇难前,余纯顺也曾渴望如漂流船儿靠岸,考虑着未来写书、开公司或从政。只是还没来得及平淡,他迎向轰轰烈烈的死亡。

当噩耗传出,生前尚非主流的余纯顺,真正一夜成名。诗歌已死的90年代,这古风般壮士之死,如社会经济大厦外的一道闪电,震得无数人惊诧之余,举起放大镜或怀疑真实动机,或称颂他是“20世纪末中国最后一名古典式殉道者”,或争议他“为声名所累”……

自1986年长江漂流,民间探险以血性之死又一次冲击大众心灵。只是十年巨变,除了余父还在说儿子“为赶在外国人前面”,社会热议点已从爱国主义换作理想主义,及“这样的死值得吗?”

最热烈的莫过上海。《新民晚报》悼文开篇写道:“余纯顺用生命的慷慨一击,为我们上海人增添了阳刚之气,他是上海人的骄傲。”但少有人提起,“为上海争光”的他祖籍湖北;91年好友为他在上海街头募捐,一天只募到2元钱及无数冷眼……

当他倒下,1996年夏,上海展览馆纪念影展排起长龙,几十万人抢票争睹壮士风采,一批批中暑晕倒也挡不住的激动人心。


▲1996年夏,上海展览馆,余纯顺纪念影展。

对英雄的浪漫想象中,一些细节被神化。法医报告写明逝时“头北脚南”,无数文人道听途说着“壮士死时头朝东方”,无限抒情。

一夜冒出无数好友,也涌出不少来者。包揽后事及修墓费用的黄海伯,一度被十几个声称要走中国的人求赞助,他再没有接待。行前,他资助的两张无限额银行卡,余纯顺一分钱没用。死后,眼看太多人消费死亡,他不想破坏这份纯粹。

筹划影展的薛华克,现场感受着火样热情,欣慰也叹息着“或许这是想做个‘英雄’的宿命。”

回想余纯顺曾说,人生最大悲哀是“不觉不悟”。这位老友最遗憾的是他正修行在觉悟路上,可还没从英雄梦中醒来,就匆匆离去。一个人尚未认清最真实自己,外界一时褒贬又怎可能认清他呢?


▲1996年,上海福寿园墓地,父亲余金山为余纯顺雕像揭幕。

铭记与遗忘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继续人世修行。“余大哥,我又来看你了。”2015年秋,罗布泊深处,墓碑前斟满一杯酒,雷殿生眼前闪过7年前墓前的自己,那时孑然一身,生死未知。穿过岁月,他已有了事业、妻儿。这一次所带队伍多是孩子,最小8岁,牵着他的手问:“石碑上的大头叔叔是谁?”

更曾有一个少年拉着他在沙漠谈心,说想死在罗布泊,升学压力太大,不想活了……社会奔涌向前,新一代过着他羡慕的年少,却有了新的重负。更感缺憾的,还有不少企业家,被他带领着走向荒野,感叹这十几年为了赚钱,自己错过了太多。

经济发展了,精神缺钙了。感受着这些新时代病,他希望自己新定位能从行者变成传播者、引领者。尤其越来越多企业开始邀他演讲,新十年,他一连做了1600多场。

再不像在路上的野人,架起眼镜,文质彬彬,雷殿生站在一个个讲台上,一遍遍重复说了千遍的故事。结束时,常唱起犹如他心声的《在路上》:那一天,我不得已上路/为不安分的心,为自尊的生存,为自我的证明/路上的辛酸已融进我的眼睛/心灵的困境已化作我的坚定……

台上他怀念地唱,台下一双双热泪的眼,身后大屏幕闪过徒步中国一幕幕,那曾处处冷眼的社会,不过是又10年一转眼。


▲分享故事的雷殿生与观众们。

人世几多变迁,荒漠也在轮转。壮士之死,掀起的旅游探险热,让罗布泊首次涌来“百人团”。仅1997年,彭戈侠所在旅行社一连接待333人,每人参团费高达10800元,而这一年中国人均年收入不到五千。

打着“徒步穿越罗布荒原”旗号,多数人其实第一次徒步。密密麻麻脚印,羊蹄般落满荒漠……“罗布泊从没这么热闹。但那些脚印,风一吹就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远留下的,是逝去的生命。赤红墓碑上一尊青铜头像,神情壮烈,迎着无尽风沙,从此成了罗布泊必到之地。

带队50多次的老彭,像匹老骆驼驮人进出着荒漠,一次次被追问当年故事,也旁观着一批批新人新旅行,少了雄心壮志,淡了社会关怀,偶有作秀造假的,更多只是感受自然,放飞自我……户外渐渐不同当年,但欣慰余纯顺还活在一些人心里。


▲罗布泊,余纯顺墓地前,旅人们堆满水瓶致意。

荒漠外的世界,却少有人还记得壮士。2022年初,一如30年前来拜访的摄制组,当我叩开上海杨浦那户老公房,换一个白发男子开门,有些寂寞地抬头望天:“感觉哥哥又回来了。”

十几平米小破屋,几十年没变的老家具,窗下一张小桌,走了8年的余纯顺最后回到窗前写作,那时窗明几净,如今堆满如山杂物。壮士一去无归,一切落满岁月尘土。

“尽管都赞扬他精神不灭,业绩不朽,但……我已永远失去了儿子。”96年上海街头巷尾热议中,余纯顺父亲切身痛惜。那时余家,为了他最珍视的徒步资料,一度纷争四起。如今父亲去世,资料全捐进档案馆长眠,剩下近70岁的余纯民感叹如一场空。“很多年再没人像你来寻余纯顺了,我还以为都忘了。”

“感觉他的故事一直没有靠岸。”另一个为遗忘遗憾的,是念念难忘的宋继昌,遗憾人们只津津乐道死亡,却少有人知他走过的心路。新世纪滚滚大潮,更迅速冲走90年代最后的理想主义……

直到遇难十周年,宋继昌打破沉默,制作了一部《生死罗布泊》,留下壮士最后身影,也遗憾一些人已离世或消失。重翻尘封素材,最让他不忍看的是壮行那天,余纯顺神采飞扬,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大家期待的英雄之旅才刚刚开始……


▲1996年6月,即将走向罗布泊的余纯顺。

最后的挑战

灿烂烟火腾空,新一年随北京冬奥开幕式开始,和朋友举杯共赏着盛会,雷殿生遥想起08年北京夏奥:那时全民铆足劲,渴望被世界认可,如今多了自信从容……

历史交叠,个人随社会蜕变。08年走出罗布荒原,转眼又14年,他觉得最大改变是“心开了”,曾经为欺侮痛哭,如今不那么在意荣辱。

虽一天天忙不完活动,一身正装,成功人士环绕,打开手机,望向没人留意的朋友圈封面图:那个半身赤裸的行者,一米长发,目光如剑,双手笔直伸向天空……恍如前世的跋涉,不断提醒“自己真正的样子”。

即将60岁,雷殿生还不肯老。正月初三凌晨3点,还像20岁小伙摩拳擦掌,给我发消息想谈一个大行动——走遍中国14年后,他想重访各民族,去见证新的变迁。2019年就升起的念头,怎料2020年疫情改变世界,许多奋斗一夜成空……一困二三年,他不想再等。

不愿荒废岁月,再一次,他铆足劲,无尽疫情、战争、封锁却接连重击着2022年春天。被迫取消着一个个活动计划,无可奈何,这个新梦还悬于迷雾。

但回望来路,想起更深迷雾笼罩的罗布泊,他渴望着新挑战,也接受继续受困。“有幸走出生死,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呢?”



没能走出生死的人,却一生难看开。2022年春节前,聆听完回忆,我和宋继昌走在上海街头,再无痕迹的夜空下,想起曾飞过的“鸟儿”,他数着年月轻叹:“如果余纯顺还活着,今年该71岁了。”

壮士已去26年,远方那片荒漠,让他们命运相连,遗憾的问号至今盘旋。走在77岁的路上,宋导觉得重逢不远了,轮回若再见这个生命定格在45岁的兄弟,“那时我一定问问他,最后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受着岁月老去,余纯民最大心愿能去一次罗布泊。余纯顺走中国前3年,一大半旅费是这一家人及弟弟卖水果一颗颗换来。哥哥逝后,经济拮据的他一直没能去墓地。网上看见旅人们墓前照片,他欣慰又心酸,都说死得气壮山河,二三十年过去,至亲的人却没能重逢一眼……


▲余纯顺1991年所写个人简历。余纯民提供

转眼又一年忌日,疫情中刚解封的上海,69岁的余纯民在饭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一辈子住在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房子,他时常梦见哥哥又回来过,又坐在小窗前写书,依然那么年轻……转眼梦醒,望着空荡荡窗外,幽幽月光是不是也正照着远方墓地?但愿有生之年,他也能去一趟罗布泊,看看哥哥最后长眠在一个什么样地方……

月光下,万里外,那一座孤坟永远伫立在远天下, 再不知人世变迁,不知他最思念的上海发生了什么。长眠于此,余纯顺没来得及留下最后文字。但1994年穿越阿里,遭遇断水,他曾写下相似绝望:“我从没有如此害怕过……那我就被彻底击溃了吗?我就甘心变成荒原上一堆白骨吗?答案只有一个:继续坚持前进,一直走到有水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迷宫般荒漠,烈日灼心,沙尘滚滚,还不会用GPS的他前进到最后,俯身如铁盐壳地,硬生生挖出两个半米深坑,却不知亲手埋下的水,就在4公里外的地方……

时代局限了他,经验辜负了他,唯意志至死顽抗。藏刀掉落帐外,再捡不起的无力中,他挣扎着最后一次叠好衣服,卷好睡垫……犹如人生最后的仪式,把一切叠得整整齐齐,一层层码在绣着“徒步走中国”的背囊上。

曾说过“死时一定头朝东方”的他最终失约,但已燃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在他徒步罗布泊2天后,人们发现的5天前……

风沙又起,必临的时刻来临,赤条条的余纯顺左手成拳,呈起誓之姿,也许昏迷,也许清醒,一个人迎向这一生最后的挑战。


▲余纯顺遗物相机中,徒步罗布泊的最后一张照片。薛华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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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pgou 想起当年只有不断翻阅报纸,才能看见他远去的背影。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多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而现在的年轻人多很现实。无所谓对错,时代不同而已。 2022-6-29 09:22
发表于 2022-6-27 11:55 6 只看该作者


只此一生,人与永恒
文/湘君


1996年,我还年少,课堂上听闻倒在罗布泊的行者。一个个少年人,透过余纯顺,懵懂窥见了远方、生命的尊严与死亡。
2008年,奥运刚过的大都市,互联网上看见走出罗布泊的雷殿生,想起未了的徒步中国梦,竟真有人走完。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徒步全中国,这不是轻松的远足。
万里山河,千般险阻,无数磨难横亘。对于所有人,这个梦只是梦而已。
而真正去践行这个梦的人,在踏上长路前,早已吃过人生最大的苦,带着个人命运的偶然,也拖着特殊时代的长长阴影。

那是一代人的创伤。青春有憾的他们,内心渴望证明,缺憾需要弥补。其中最不安分的一群人,冲向母亲般长江,开民间探险之先河;也终有人会投奔向全中国的路,以徒步为载体,去寻找失落的自我。

中国何其大,这是一条何其漫长的路。
漫长岁月,一路自然艰险,世俗误解,内心怀疑,生死考验……哪一项都足以把人压垮,需要的不仅是体能,更是一颗强大的心。
重温这一条最漫长的路,试图解读更漫长心路,我发觉,归根溯源,不过是余纯顺曾说的“我不想白来这世上一趟”,雷殿生的“人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只此一生的短暂,让他们情愿把生命投入一种壮丽追求,渴望个人脚步能融入时代,融入某种永恒。
这壮丽追求,却有着不可承受之重。这重负或偶然或必然,让余纯顺永远留在荒漠,也引领了更多人走向远天下……一代代新脚步,不再那么沉重,不变是对这片土地的爱,对生命的爱。

1988年-2008年,一前一后的身影,接力般20年,终于走遍中国。脚下大地,一步步从落后到繁荣,从封闭到开放,从拜金至上到怀念理想……一年年的激荡变迁,何尝不也是我们走过的。

有幸走出生死,雷殿生终于活出想成为的样子,用徒步中国的故事,继续慰藉许多新时代病。
没能走进新时代的余纯顺,永远留在罗布泊,也还活在一些人心上。
有关死亡,生前他曾说,这是无论什么人最公平又必然的归宿。
很多很多年前,朝着必然归宿,这只鸟儿已飞过,奋力绽放过生之光芒。
很多很多年后,还望得见这一束光的人们,无论走在怎样人生路上,陷于怎样时代夹缝中,哪怕天空终不留痕迹,这世上不要白来一趟。




发表于 2022-6-27 11:55 7 只看该作者

本文图片由文中受访者提供,感谢共同呈现

在我少年的时候

也曾有过同你一样的茫然

为此,你大可不必害怕茫然

当我青年的时候

我遭遇了那个时代的人都难避免的坎坷

你们也会成长为青年,但“那个时代”早已消亡


尽管你我的人生之路不尽相同

任何的说教也只能是苍白无光

然而,时间的流逝无情

对你对我到底都是一样

努力呵!姑娘


——余纯顺·1988年冬于镜泊湖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读书

奇迹聚在一起,愿是梦想重新绽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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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点评 收起
发表于 2022-6-27 12:24 8 只看该作者
历史由先驱者创造,他们为看似不变的时间和空间生发了变量。
发表于 2022-6-27 15:25 9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不知道本文主人翁最后给这个社会留下了什么
1人点评 收起
发表于 2022-6-27 16:18 10 只看该作者
为徒步而生的人,太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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