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漂流的砖 于 2023-10-22 12:02 编辑 回归正题,在包括向导西绕他们都离开后,我半开着帐篷门,静静躺了一天。 在这个营地的那些日子,我似乎每天什么都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时间过很慢很慢。 我清点了食物。 有两三块压缩饼干,半箱方便面,半条(约半斤)腊肉,半条烟,十来斤糌粑,以及两大锅水。 我没有刻意控制饮食品类,安慰自己,养伤先得吃好。事实上,六,七天左右时间,我先把压缩饼干和方便面干掉了。 每天我例行检查伤处。大腿内测的淤青一天比一天浅,但仍然不能承受丝毫的牵扯拖拽。 所以需要挪动的时候,第一动作,必须是提着左腿裤管把左腿搁到右腿上。 这个林子,阳光漏下来的很少。 我习惯了慢慢支撑着向后挪动这样的一个姿势。肠胃很正常。小便方式很容易,他们留给我很多在江边捡来的饮料瓶,尿里面,白天挪到旁边,倒掉即可。大便则是每隔一天从帐篷里出来,挪到十来米外的地方上大号。这个露天茅厕,是在一条u型沟上架了两根几厘米直径的木头,挪过去,然后人撑起身,坐在两根木头中间。没错,这就是一个简易马桶。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在帐篷外长时间坐一坐,看着寂静的林子,听远处间或传来鸟叫的声音。我把这个称为自己的放风时间。有时候,我也会疑惑,电影里面那种断了腿还能匍匐爬行的,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没有那啥的话,人不是早就因为疼痛反复晕过去又醒过来吗。 但是我还有点羡慕。 我管这种四肢着地的爬行方式,自我定义为动物爬。 我想,只要恢复到能动物爬的时候,我就能出去了。 我很有信心。 睡眠是断断续续的。 白天和深夜,都有可能睡几个小时,又醒几个小时。 我带着的小本子,每天也只是记录一下日期,几乎没有写笔记,也没啥好写。 帐篷里很温暖。这个温暖是心里意义上的。 帐篷底下铺垫了厚厚的一层树枝树叶,刚开始的两天很柔软,睡了两天后,越来越硌人。 没有办法。 烟不多了。 即使我每次只抽半截,烟也消耗迅速。 把烟盒里塞的满满的烟头倒出来,翻了又翻,终于完全没了。 断烟后,食量开始增加。 压缩饼干就是一个甜面渣味道,没啥好说。 方便面的吃法也很简单,先捏碎,然后撕开包装,干嚼。 吃完后的袋子我都留着,还有调料包。 只有腊肉我是规划了的。 切成了一平方厘米面积,两三厘米厚度的小块。 最初吃多几块。 眼看着不多矣后,规定自己每餐一块。 生吃。 我已经相当习惯了。 食物结构等于越来越简单。 只剩极少量的腊肉,方便面调料包,以及糌粑。 没得选择。 每天醒了之后第一件事,捏糌粑。 我不喜欢到吃的时候才去捏,何况,反正都是用冷水捏糌粑,什么时候捏不是捏? 所以我会揉一大碗糌粑,分成三条,每餐一条。 腊肉的瘦肉部分极少,白肉的部位,大约就是生吃猪油的那种感觉。 油渍渍的,一小口腊肉,下三口糌粑。 断烟后,每天一大碗糌粑不够吃了。 闲着的时候,嘴里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变成了每天两大碗糌粑。 最后,某一天实在忍不住,把剩下两三天的腊肉,吃掉了。 后面的生活就变成了,吃一口糌粑,舔一口方便面调味粉。 再后来,我把干硬得像石头片似的腊肉猪皮切下一小块。 干嚼,咬不动。 然后试着用打火机烤一烤,哟,不错,又成功补充了身体的油脂。 水越来越少。 我的敌人也出现了。 人与食物的气息吸引了一群田鼠。我抓不到它们,甚至也见不到它们,但是尤其时入夜后,就能清晰地听见它们在帐篷下垫着的厚树枝空隙中穿梭奔跑并发出吱吱叫声。 我每天开始警惕地在夜晚清醒的时候竖起耳朵,在这些敌人声音响的过分时用力拍打帐篷底帐。 虽然水和食物的储备量越来越少,但是时间也在一天一天过去,距离我和西绕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锅与腊肉与饮料瓶(2009年照片) |
按照约定的时间,西绕大约在十五天左右到来。 随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 我问西绕,他介绍得非常含糊,大致是说他请的人,他担心自己一个人走丢了,所以一起来了。 其实直到第三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西绕的儿子桑金。 至于原因,第一是说请的人,这有个费用问题。 (其实相当便宜,居然才说六百块,和正常向导价相差极大) 最重要的是,大概天下所有做父亲的人,本能上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牵扯进麻烦的事吧。 西绕这次进来,主要是来接我,所以没有带多少粮食。 有大半箱方便面,是从喇嘛那边借的,以及一些随身携带的糌粑。 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离开这里。 所以我和他再次约定,继续过两个星期后进来,只要我的腿不疼了,就能动身离开了。 这次的会面时间很短,他们到来的时间比较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 离开时帮我重新打了两锅水,把方便面和大部分糌粑都留给我了。 我继续着独自寂寞的时光。 这期间,连外侧的淤青肿胀都开始慢慢变轻变淡,尤其是牵扯到左腿的时候,疼痛也轻了不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有点难以煎熬的是时间。 我会经常在黑夜里睁着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也会在白天把包里所有有文字的东西翻出来看。 事实上,唯一有文字的印刷品,就是药品说明书和方便面包装了。 然后我就发现,药品说明里面,动不动就是某个分子名称,那些字很多都不认识啊。 还是方便面包装比较有意思一点。 前一次的方便面和这次的方便面是不同品牌的。 于是我就发现了,原来康师傅的面饼是福满多代工生产的。也就是说,康师傅和福满多两者唯一的不同就是调料包,这玩意又能差别到哪儿去呢?而且,福满多方便面的包装上写着多100g。 果然是量大实惠。 |
本帖最后由 漂流的砖 于 2023-10-22 22:32 编辑 就这样我无聊地熬着时间养着伤,大约过了十一、二天,下午时居然听见仿佛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以为是幻听,但是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然后我惊讶地打开帐篷,看到西绕一行四人陆续从林子里钻出来到了面前。 除了西绕,另外有两人我是见过的,个头魁梧的是加拉村村长的亲戚,都叫他大个子,年纪最小的是上次陪西绕一起进来的。 这时,人群中陌生的那位,一屁股坐下来,边揉腿边说,哎,这个路难走得很! 我有点纳闷,问西绕,不是时间还没有到吗? 西绕没有回话,只有点畏缩地望着四人中间那个我没有见过的人。 这个人个子不高,但是体型结实,穿一身军绿色服装,自我介绍道:我叫贡秋,派出所的。 原来,我家里得知我的情况后,打电话到了派出所。然后贡秋进来无人区看看是具体是什么情况。 贡秋在云南读过军校,所以汉话很流利。 聊了一会,他大致了解了状况,也明白了我这个状态暂时还出不去。 就像他笑话说的,康达松拉那个山口爬得腿都直抖。 我跟他解释,估摸着再过个7,8天,最多10来天,腿不痛了,才能去爬那个山口。 他表示了解了,然后看了看环境,说,这里不行,没有太阳阴得很。 我解释是因为旁边有溪流所以选择这个地方。 他叫来其他人商讨了一下,还是决定给我换到两三里外的靠近山脚的地方。 那里同样也有溪流,但是树木比较稀疏,能晒到太阳。 这里我不太记得那段路具体是谁背的我,我印象里好像贡秋安排加拉村的那个大个子背我。 绝对不是西绕,这个后面再说。 在傍晚前,我们到了新地方。这个营地确实宽敞了很多,而且离雅鲁藏布江不算太远,从树林的间隙都可以直接望见江水。我估摸着,这里和江面的垂直高度就几十米。 毕竟是在内地读过军校的,贡秋给我带来了云南白药喷雾剂和止疼药。 此外,他们这趟带来了较为丰富的食品。 合计有,腊肉四条(约3,4斤),白菜一小袋(喇嘛送的),油炸的面食(本地零食,味道有点像甜麻花的那种)半袋,超市里常见的那种袋装沙琪玛一包,甚至西绕还专门给我带了瓶白酒(虽然我很不爱喝白酒)。 这天我吃上了进入无人区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有油炸面食作为甜点,一边还喝着糌粑煮出来的糊糊,糌粑糊糊里面,还有大片的腊肉和青菜。 也就是说,一碗糌粑糊糊,有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肉或菜。 最重要的是,在贡秋的安排下,西绕将留下来在这个营地照顾我,等大约一周后,我的腿伤再恢复一点后,我们就动身慢慢往外面出去。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新营地较为开阔的上空。 左为西绕的儿子桑金,中间拿着我的卡片机玩儿的是大个子,右边是派出所贡秋,他有点为明天他出去还要走那么难那么累的路头痛。
西绕的儿子桑金。 有点憔悴的我自己 带来的腊肉以及其它食物,挂在树上是防止动物以及田鼠偷吃。 |
本帖最后由 漂流的砖 于 2023-10-22 23:37 编辑 第二天,派出所的贡秋和其他人都离开了。 在这之前,贡秋找西绕聊了一阵,吩咐他注意照顾好我这个伤患,毕竟是在内地呆过的人,他甚至嘱咐西绕烧热水让我热敷伤处。 营地里就剩下我和西绕两人。 其实西绕那个时候汉话懂得不太多,我们的交流甚至有时候得用上手势。 总之,磕磕盼盼也算是有个说话的人了。 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吃多点,吃多了好得快嘛。 这些时间里他做的最多的体力活就是砍柴。 有点儿柴火不足恐惧症似的,一堆一堆的码在旁边。 甚至砍了几截碗口粗的木头烧燃,青烟四处弥漫。 这样做的好处是,绝对不会有野兽动物敢靠近这里。 帐篷里的睡袋,以及他往返携带的铺盖都拿出来晾晒。
拐杖做好了,一个是Y字型,一个是T字型,这样真的合适? 右下角是西绕带来的白酒。每餐抿一点儿。
这是相当关键的一个进步。 当然,左腿是一点都不能撑地受力的。 也就是说,站立的时候,我是两只拐杖加右腿三点平衡。 如果前进的话,就只能靠拐杖的两点去寻找平衡。 举个例子,当你打算提起右脚跳跃的时候,身体是完全压在左右两根拐杖上的。 如果你拐杖向前倾斜得多了,那么跳不起来,等于无法移动。 但是,如果拐杖架得比较垂直一点,那么又很可能仅仅是你稍微向前跳多了几厘米,却身体重心靠后了,然后人向后摔倒。 总之对于新使用的人,特别不适应。 更何况更重要的是,这不是平坦的地面。 努力练习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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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天的练习,这天终于出发了。 吃过早饭,我先行动身,西绕则在后面收拾打包行囊,然后他再赶上我。 我的速度很慢。走了不到一百米,然后,地形变了。不仅路面杂草变多,容易拌脚,最头疼的是,有些地方还是上坡。如果是正规医用拐杖,那么我上坡时,不仅可以把拐杖的高度调低,甚至还能在实际使用中让拐杖向前多倾斜一点,再靠双手抓住拐杖中间的那个小横杆借力,相当于把重心压低变稳。但是这简易拐杖,在面临上坡的时候,只能用近乎垂直的方式夹在胳膊下才能作为支点。如果我向前多跳几厘米,都有向后倒的可能。 西绕赶上我的时候,我有点难以继续。 见他来了,我连忙叫住他,说,西绕你走我边上,扶着我一下。 他哦了一声,然后走到前面,隔两三米距离停下,望着我,等着我。 我说,你得扶着我。 并做出手势解释他应该如何。 结果他还是那样望着等着。 我心里一万个麻麻批。 然后我三番五次解释,比划,要求。 他反正就是离你两三米,表现得就像那种堵起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如果我不念叨了,他就走着走着忘记了,过会儿想起来似的,就又等等你。 我是超级郁闷憋火的,这时多希望他是个四川藏族啊。 按照这个时候我的伤患状态,假设有人扶,能让我不用担心平衡问题,那么我虽然不可能健步如飞,但是拄着拐杖每步跳个2,30厘米毫无问题。走得慢点,总还是能走出去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特别希望他是四川藏族的原因,毕竟跟汉人交往多的藏民,都会细心一些,懂得照顾人一些。 现实是,西绕的这个状态,是真让我无言吐槽。 我只能继续慢慢拄着拐杖跳。然后,遇到了一条小水沟。等爬过去,再爬起来,继续向前是上坡。我架起拐杖向前跳,右脚落地时,一颗小石子在脚底咕噜滚动了几圈,瞬间失去平衡,身体向后摔倒,我疼得更是郁闷得愤怒了。 只见他健步而来,一把把我扯起来,一边说,哎呀,你好好地走嘛! 似曾面熟的一幕,卧槽了哦! 我觉得,就算是两人在语言沟通上存在一些阻碍,但是起码得从对方的现状来换位思考一下,然后寻找合适的解救方式吧。 但是西绕的思维固化得完全就像油盐不进的人。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中间的那些场景了。 我甚至不记得西绕在那天晚些时候,为什么开了半个窍似地开始背我前行。他把我背一段路,再放下来,让我自己向前继续慢慢走。他则这个时候回头去背行囊,等赶上我了,再把我背一段路。这样交替前行。 但是,我却心凉如冰。 我震惊于西绕之前所说的话。 背我之前,西绕用加重的语气说道:我爸爸死了,我没有背过。我妈妈死了,我也没有背过。 其实我直到如今都没有精准理解他说这句话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当年他42岁的年龄,不大可能会用旧时农奴背人的现象来觉得自己是被奴役被压榨了。而且,他提到的前提是死亡之后,所以前面的理由不太可能存在。但是若按背尸人这个状态来理解的话,这职业不属于被人歧视贬低的职业啊,所以也有点不符合他当时所说的话的语境。 我更倾向于理解的是,他表达的是一种严苛环境中的坚韧,是在指,人靠自己。 这也是我当年当时的理解。 所以我才会觉得心凉甚至相当绝望。 我需要不是你跟我说什么路在那里,你好好地走。 我需要的是正确的交流,正确的协助,那么我才有可能活着出去。 说简单点,扶着我,让我保持平衡不摔跤,TMD就基本算是我在靠自己了。 他背着我,很累。 被背着的我,也相当难受。 这个背和平常不同,是先用扁绳先在我没有受伤的右腿腿根绕个圈,交叉后再到我腰上绕个圈,绕完后再把扁绳在我的腰前面交叉,再把扁绳的两头分别搭在他的肩上,然后他屈膝,弯腰,左右手分别扯紧两头扁绳,这样就把我背起来了。 扁绳有时绕太紧了,会勒得我肉痛。有时又太松了,我人在他背后,就那么半掉不掉,只能死死用力扒着他肩膀,这又会导致他动作变形,喘气不匀。他就这样背着我在江边的乱石上跳跃穿行,甚至有时候,会直接选择从落差一米多高的石头往另外一块石头上跳。再然后,离开了江边,往山上走,到达康达松拉半山腰处宿营。 经过这一天的经历,深思熟虑之后,我对西绕说: 不能走了。康达松拉过不去。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白玛沟雄,求喇嘛来帮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