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西部故事——颜怀之路(1) 安和桥 我把吉他拿进屋里,老板娘一家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但很快就释然,没有人不喜欢音乐。牛尾极其鲜嫩,非常下酒,随着酒入腹中,歌声也渐渐响起,老板娘有女孩男孩,都在店里坐着,可能已经放寒假,她说小儿子特别喜欢这个玩意。我问他喜欢听什么,小弟弟说安和桥。于是我为他唱起了那首歌,他陶醉的样子使我们发笑,这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年纪,这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 我们天南地北的唠起来,有很多日子我们并没有一起度过,所以也有很多可以互相交换的故事。那天喝的是典藏颜怀,这款酒最大的特点是不上头,喝了很多也不会有浓烈的醉意,酒的香醇只会使人温暖愉快。老叶本来就是那种喝完看起来跟没喝一样的人,我感觉他是越喝越清醒。我们随后弹唱了《后来》,我不由得想起来,大学时代的乐队,曾经排演过这首歌,当时老叶的女朋友“洁哥”演唱了这首歌。歌毕两人一时无语,连碰二杯。老叶脸上写满回忆,半晌后才打破了沉默问我:“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吗?”“洁哥。”“卧槽你怎么知道的?”“基本已经写在你脸上了。”这样看来其实老叶也不是很清醒了,我看向窗外,不知道为什么,西部的午后光线总给我带着滤镜的感觉,不同的地方这样的阳光感觉不同。在西藏的虚无冷峻里,午后的太阳下山、黑暗掩藏草原是漫长的过程,仿佛永恒;在新疆的炎热中,午后就意味着等待晚餐,晚餐就意味着烤肉、歌舞和乌苏,那阳光因此犹如带有孜然味的热烈;在关中的小镇,这间牛尾一锅香,它带来了自由和回忆,但是回忆永远是虚无的。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看到老叶崇敬无比的眼神,我补了一句:“来自《百年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写的。”《安和桥》唱的啥玩意我一直不太清楚,但是此刻那句歌词很应景: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是勉为其难。我知道吹过的牛逼,也会随青春一笑了之,让我困在城市里,纪念你。于是我们又唱了一遍,嗯,全当纪念。在那此生很可能不会再来第二次的小店,那一张油光可鉴的桌上,两个人从午后一直喝到深夜,光线把窗外的树影投射进来,那树影仿佛日晷,从东到西,直到融合于黑暗,它是时间正在缓慢移动的唯一证据。在那个似乎已不再寒冷的深夜,有点上头的我们勾肩搭背离去,像还是两个大学生,还去哪里?不去哪里,不为什么,如此安逸,仿佛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把我们遗忘,或者被我们遗忘,不会有任何打扰。此刻我们拥有时间本身。我们见证了那个小店的人流量变化,一直到深夜离开都没有几桌人来过,我想,也许我们为老板娘带来了这生意惨淡一天里唯一的乐趣。终南山次日起来,我们继续去向水陆庵。坐上车一看,车里的矿泉水已然结冰,前挡玻璃全是前天秦岭的冰和泥,按下擦拭的按钮,才发现玻璃水没有喷出,原以为是喷光了,去到路边一家汽修店加水,倒进去不到100毫升就满了,原来是水在管里早已冻住,汽修店老板高胖和气,他呵呵呵笑着说:“可以把白酒放进去,会解冻,你们有白酒吗?”我们对视一眼都笑了,老叶笑答:“有,很多,但是很贵。” 原谅南方孩子的好奇 没有尼姑的庵 水陆庵其实不大,但是其中雕塑却多达3700座,其泥塑艺术以其独特的风格和精湛的工艺著称,这些泥塑遍布殿内13面墙壁,采用圆雕与浮雕相结合的特殊样式。其建造年代从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延续到隆庆元年(1567年),历年来也经过若干次摧残和重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水陆庵主张道、佛、儒三教合一,在壁塑作品中也能看到手执宝剑的道教人物,以及药王孙思邈、神医华佗等历代名医塑像。我们都对石窟文化很倾心,虽然水陆庵不是石窟,但是这些浮雕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四大石窟,这些灿烂的艺术文化与厚重的历史都让人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临出门时老叶看到景区在展柜有卖一本水陆庵浮雕的图册,让管理员拿出来翻阅。我瞅了一眼价格,480元,咋舌道:“哥们这图册精美是还算精美的,但也太贵了,而且在这卖的还不打折。”他一边让人包起来带走一边说:“最近我们不是在弄敦煌的画册吗?我弄一本,拿回去他们学习一下印刷业务。”我点头称是,内心却隐隐冒出个想法:终于知道这种不打折的天价书是什么冤大头买的了。当然,在这些年学习书法的过程中,我也早已明白印刷版本的重要性,一个打印精美和忠实于原版的法帖摹本,跟普通像素或者模糊失真的版本比起来完全可以是两个东西,因此读者观察和临摹的效果最后可以天差地别甚至是南辕北辙,艺术这玩意“入微”境界的背后必然是精益求精的追求,而精益求精的背后必然则包含大量经济和精力的投入,简称费钱。所以所谓冤大头可能不是冤大头,只是看到了普通玩家看不到的东西。 彩塑 |
时间还早,老叶说今天约了几个老哥品颜怀,只要晚上回到西安市区就行。于是我们决定先去爬山,既然已在秦岭之下,这么重要的位置没有理由不爬一把。终南山位于秦岭山脉中段,长安之南,其实是一段山脉的统称,这次我们时间不是特别充裕,选择了南五台,南五台的五峰笔直排列,古称太乙山,是佛教圣地之一,王维有诗云“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我曾经研究过山西五台山的徒步线路,一直未能成行,今天也算体验一把五台。 |
阶梯已经完全上冻,但是依旧游人众多,我们小心翼翼扶着扶手往上爬,感受脚下时不时的漂移。山中的积雪和楼宇相得益彰,红色灯笼在点缀的枯枝风中摇曳,偶尔的无人小径铺着石板路,充满了古意。我想起了《神雕侠侣》,“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据说这个活死人墓还是真实存在的,由王重阳所建,只是真实大小和小说描述相去甚远。还有,那本对我影响很深的流浪小说《蒙面之城》中,秦岭是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书中描述了主角马格在秦岭山脉某处一个叫还阳界的地方,遭遇了种种带有原始神秘色彩的人物和故事。自从十来年前看了这本书,我一直想找到这个“还阳界”,尽管知道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但是“找”本身就是意义所在,就如同不问目的地的“行走”一样。每年出发西部前我也都会看一看这本书,每次我都能找到不一样的感受,我想无论读哪本书、哪一本字帖其实都会这样的,书中的每个字其实都没有变过,这只是一种读者自身的改变,横看成岭侧成峰,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一本书读上多次也给人有不一样的力量,更别提行万里路,对人的眼界和胸襟改变如斯。 |
爬山是老叶深恶痛绝的环节,但是秦岭这条中华龙脉对爱好周易的他有着不一样的吸引力,两个人喷着白雾一路向上。我抬头看了看仍在飘扬的雪花,回头已经可以在雾霾天隐隐看到西安,一座座庙宇伫立在山头俯视着关中大地,红墙琉璃瓦在白雪暖阳中透出岁月的肃穆。其实我的猜测中“还阳界”应该是位于蜀地,那是山的另一头,它应该更靠近大巴山、嘉陵江,有着充满原始意味的岩画、密林和河流。八百里秦川如此莽莽,绵延千里,甚至广义上有人理解为秦岭和昆仑山、葱岭(帕米尔高原)相连。对于中国人秦岭是独特的,没有哪一座山脉可以像秦岭这样影响中华文明,它北面护卫长安,南面滋养四川盆地,无数的隐士文人曾在此栖息,道观佛堂遍布山间,还有至今在户外圈仍名声在外的鳌太徒步线路,每年都要牺牲几位徒步者,尽管被一封再封却无法阻止趋之若鹜的人们。那些向往神秘的天性,可能让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五台之顶,我们都有点震撼,虽然我见过很多雪山,但是这是不一样的震撼。下山,在山腰冰冷的风中吃泡面。有些普通的东西换个地方就能带来不一样的价值,两个被冻得灰头土脸的人鼻涕拉碴地在一个小桌上面对面扒拉着那两口康师傅,抬头看到对方多少有点狼狈的样子,相视一笑。不久后我们就会回到西安,西安肯定也有方便面,但也肯定不是这个味道,挨饿受冻使得我们更明白平凡中的美好。 基佬的泡面 |
兵王市区满是拥堵的人们,酒又要升腾。晚餐在市中心一家烤肉店,老叶介绍了几位兄弟给我认识,老哥们都是事业有成的人们,还有一位老弟阿斌是特警队练武第一名的兵王、狙击手,刚刚退役。热烈的酒局中老叶邀请他即将加入接下来的旅途:“阿斌你们在部队经常喝酒吧,能喝多少?”阿斌腼腆的答道:“现在管理严格,休假了才能喝,也喝不了多少,两三斤吧。”——“两三斤?喝不了多少”?我又仔细看了看这哥们,身材挺拔,很有精神。老叶笑着说:“又能喝又能打,我突然觉得不搞点事都对不起你了。”我也笑了:“好家伙,回头这旅行游记你是打算让我写成都市兵王小说是不?”随着酒意上涌,歌声是必然的走向。吉他声再起于关中的寒冷夜空,烤肉滋滋作响,人们的歌声亦是悠扬。老叶和我伴奏,老哥们虽然都功成名就,但是却没有丝毫的架子,纷纷唱起了那个年代的歌谣。他们在音乐中的欢乐和我的放纵不是一种,有一位老哥唱起来就仿佛自带舞台,那种气场我想应该是千锤百炼出来的,是带着克制和稳重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成功,而我的目标一直只是做个流浪汉。再过十年或者二十年,我会变成这样吗?我想不会,《蒙面之城》里描写过一个人,那句话很像我——“无疑是放纵的,从未停止过消耗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我早已接受自己的平庸,还有孩子的平庸,我想,这样就好。 |
隔夜的酒一定会醒,阳光好得像做梦。捡上阿斌,三个男人我们继续向西,大佛寺是“丝绸之路”西出长安北道的第一座石窟,始建于唐贞观二年(628),距今已有将近1400年的历史,是秦王时期的李世民为纪念豳州(今彬县)浅水塬大战中阵亡的将士所建。它是中国现存初盛唐时期规模最大、最为精美的石窟群,因山起刹,雕石为像,共130窟,错落有致的分布于400多米长的崖面。我观察了石窟里的碑刻,书法很有看点。佛寺的整体而言,远看外观有点平平无奇,但是当进入二楼平台,与突然出现的巨大的佛像四目相对时,任何人内心想必都难免一震。这尊据说酷似李世民的大佛足有二三十米高,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佛,而是佛寺门口强卖香烛和红带子的大妈。大妈们全副武装,帽子围巾一应俱全,只露出一双眼睛,说实话挺像劫匪的。我们一下车就开始被七八个大妈围起来,她们像一群几个月没吃屎的苍蝇找到了蛋上的缝。哝哝呱呱的振振有词犹如绵绵细雨,魔法攻击无效后又想把自己手里的纸钱强行往老叶点的火烛上燃,连老叶一贯的好脾气都生气了。我寻思还是赶紧溜吧,再下去就得强行把红绳往我们几个大汉身上绑了,好在咱还有点块头,不然估计大妈都能跟这儿玩上捆绑游戏了。阿斌虽然是个兵王,兵王你能打又咋滴,揍她们还是狙她们?碰一下就给人换车换房了吧,阿斌无奈抽烟摇头。最后我们几个大男人抱着头落荒而逃,太彪悍了关中大妈们卧槽。 没捆上人,把车捆上了 |
车子向西而行,落日余晖在多云的天气有点暗淡,远处升起了巨大的烟囱,北方的萧索此刻尽显。多日的奔波和酒,我跟老叶多少有点累了,好在有阿斌把住方向盘,我在后排瘫坐,望向原野,此刻已经进入甘肃地界。夕阳和疲倦中,安静的空气里渐渐有一种深处的绝望升起,跟热泪盈眶的情绪一样,这些都仿佛老友,是一个人的两面。这些感觉是注定与生俱来并伴随一生的,也许是流浪者独有的,你要问有什么不快乐,我没有,即使快乐也会消失,那什么才是永恒的?物质和权力会带给人快乐,但是我对为此奋斗并无兴趣也无能力。忆起自己有一次对娃说:如果你不想做个庸庸碌碌的人,就应该早点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娃回答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个庸庸碌碌的人。当时我抑制住想笑的冲动,维持父亲的正经脸,转身仰望天空,流下来欣慰的泪水,心里说道:“其实,我也是这样。”这就是我跟那些老哥的区别,他们早已学会控制生活的节奏,予取予求,那是成熟丰厚的人生。此刻我是茫然失神的,在书桌前挥毫、在人群中演奏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带有些许光芒。我燃烧自己,此刻所剩都是灰烬,这也是常情。 灰烬 |
是夜落宿平凉,小镇八九点已经空无一人。老叶带队找了个号称最好的本地店,吃过一顿鲜嫩的手抓羊肉,我顿时感到自己好多了,看来所谓绝望大概就是饿了或者是穷了的意思。下榻后,我独自出门跑五公里,吃饱了找事做也是我一贯的爱好,跑步最大的阻碍不是体力,而是寒冷的空气,生冷的空气使得我耳膜巨痛。我咬牙跑过整个城市,城市仿佛空无一人,西北的夜生活看来明显比不上南方,然而孤寂中,随着心跳和呼吸声此起彼伏,我觉得身体里有力量升起。回望落日余晖那片云,这一天满是旅途的疲倦,和人生一样起伏。我相信明天依旧会天亮,还是一个好天气,好得很那一种。 空无一人 还想吃一次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