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一个不靠谱女队友去无人区追星的奇幻经历（2021年8264小金驴奖获奖热帖）

第十四章
色林措：将时间拉到自己一边

色林措是双湖、申扎、班戈三县交界处的一个大湖。就我个人感觉来说，她是西藏“一措再措”中最美的一个。她比纳木错辽阔，比羊卓雍措坦荡，比玛旁雍措优美，比当惹雍措容易接近。她的湖水比“波斯小鸡”（对不起，是波姬小丝）的眼睛还要蓝。湖中心有一座山，像一架立于厅堂的屏风，颜色是阿里灰。湖边围绕着大片湿润的沼泽，湖上盘旋着高雅尊贵的黑颈鹤。而且，湖在不同的视角下呈现不同的气质：从双湖看，是苍凉；从申扎看，是柔媚；从班戈看，是壮观。

导航给我们导到申扎这边的湖岸。

申扎的色林措景区全名叫“色林措黑颈鹤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有一座龙门架样式的大门，但不收门票。进入大门，里面是一所没有围墙的村落，不知是自然村还是保护区工作人员居住区，房子灰扑扑的不太齐整。沿着村中水泥路曲曲弯弯穿到村后，扑面而来的是宽阔的湖边沼泽。沼泽纵深7公里。这会儿车子可以开进去5公里，途中要越过两道低低的拦洪坝。再往前，路上有稀泥，还横着一条水沟，不敢开了。

不敢开还有一层原因，我们看到前方一辆白色SUV陷到了沼泽里，一个女子使劲挥动手里的围巾在求救。那是一辆四驱斯巴鲁，两个男子躬身在挖轮胎下的土，一位姑娘踮起脚尖朝我们喊：“喂——，喂——”。

我看了一会，弃车朝他们走去。橙子跟在我后边。

这是一辆广东牌照的车，一共4位乘员，两个中年男子，两个年轻姑娘。他们以为能开到湖边，没承想陷在沼泽里。一位姑娘乘坐牧羊人的摩托车到镇上找救援去了，剩下3个人继续尝试自主脱困。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摇围巾的大脸姑娘看到我们是安徽牌照的车，兴奋地说：“哈哈，遇到老乡了，我是蚌埠的。”

看到他们，我心情特别美。幸灾乐祸的美。想那时，我在605省道355公里处被困三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等恓惶，直怪自己的SUV是两驱的，动力单薄，对四驱越野羡慕嫉妒恨。现在四驱SUV也趴在烂泥里挪不动窝，禁不住想冲口而出——哈，你也有今天啊。笑容由内而外绽放出来。

橙子又开始八卦了：“我们在班戈那边的半无人区也跟你们一样陷车了，三天三夜没有一个人来，荒原里就我们一辆车。我们水都快喝光了，就要喝水沟里的泥浆了。第四天来了牧民把我们救出去。花了700块钱呢……”

两个男子中，一位戴眼镜的瘦子可怜巴巴地说：“能不能拖我们一下？”

我回身看看200米开外的我的车。橙子脱口而出：“不行，我们的车过不来，我们是两驱的，中间这个水沟太深了。估计救不了你们。”

另外一个男人——好像没有脖子、方方的脑袋直接长在肩膀上的男人说：“你们能开过来，根本不要紧。”

我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我是准备救援他们的，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他那口气好像要强迫我救援一样。能不能开过来要试试才晓得，哪能用这样的口气求人帮忙呢。

但我没说什么。回到水沟边，用脚踩一踩地面。水沟里水流清澈，最深处有半个轮子深，水底是砂石地，估计能过。我上车，打火，慢慢溜到沟边，然后用手动一档一股劲儿冲到对岸。掉头，车尾对着他们。

我下车对他们说，你们把拖车绳接上。两个男的手忙脚乱地拧上拖车栓，扣上拖车绳……但绳子不够长。

“你可以再往后倒一点嘛，可以的。”没脖子的男子对我说。

我厌恶地瞅了他一眼，不理他。明显再倒车就要陷车了，他急着救自己而对此视而不见。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一门心思为自己，不顾别人。往往结果是，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我从后备箱拿出自己的拖车绳，一头接上他们的拖车绳，一头挂上我的车尾。随之，像赣哥救我一样，轻轻地将斯巴鲁拖出沼泽。

他们走了，去镇上与另一位姑娘会合，继续下一步旅程。蚌埠姑娘热情地请我们去镇上吃饭，我们婉谢了。我们要在湖边扎营。她从车里拿了两罐红牛给我们，表达谢意。我们略作推辞，收了。

已是傍晚，太阳的热力变薄了。我退回到水沟那边，展开小桌板做饭。橙子依然咳嗽不止，她显得无精打采。我说吃完饭我们背着帐篷和摄影包徒步走过湿地去湖边扎营，车子就丢在这儿好了。她说她今天累得很，不想拍了，就在车里休息。我估计她吃了很多药片，肝肾负荷超重，导致疲劳。我说，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她说不要紧，能行。我说那我就自己去湖边，今夜看起来会有星空。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筷，收起小桌板，将摄影包和三脚架背在背上。用背包带将帐篷睡袋防潮垫捆在一起，一只手拎着，另一只手提着折叠椅。头戴强光头灯，怀里揣着红外手电，独自走向湖岸。

沼泽难行，必须不断改变方向，从越野车轮迹的边埂走。我负重前行，走得气喘吁吁。但好歹走了2公里，过了沼泽，来到湖边。环湖有一条地势稍高的砂石路，路那边是纵深10米的湿地，湿地和湖面之间有一个窄窄的坡堤，宽度刚好容纳一顶帐篷。我在坡堤支起帐篷，等待黑暗降临。

等待时我展开折叠椅坐着吸烟。为了强化现实感，确认自我放逐的合理性，我将本次旅行的进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我，一个年龄已过50的体制内老同志，副教授职称，秉持“余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一原则，自驾到中国西部拍摄星空。先是一个人独行。后因惧怕大型食肉动物的攻击，与一位脾气暴躁、心态不平的退休警官结伴。并在某种因缘的作用下，又捡了一个年轻妹子、一枚花甲老哥。妹子虽然有几分姿色，可是性格做派不讨人喜欢。花甲老哥虽然好修养，却又为一块钱孜孜计较。四个人并不协调，勉强组队，各种磨合。

后来，因为疫情的关系，新疆进不去了，我们在冷湖解散。妹子主动跟我去西藏。我虽不情愿带她，却没有找到委婉拒绝的理由。因不愿意伤害人，勉为其难地载着她继续前行。

这个奇怪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来的。诚然，就星空摄影来说，她的设备堪称专业、齐备，水平却极为稀松，姿态也不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星空摄影发烧友。居然连赤道仪需要充电都不晓得。对无人荒野，对水波星河，她确有兴趣，可我从没见她兴奋地将所拍图片回放给我看，“看，老马，我拍到一张好照片。”拍银河，尤其是拍银拱，需要小心谨慎、认真仔细拍好接片素材，下一张与上一张要环环相扣，焦距、感光度、色温、每次镜头转动的角度都要高度一致，最终才能合成一张漂亮的全景图，她的样子，很难做到。从没见她央求我在笔记本电脑里帮她合成一张银拱。住旅馆时有的是时间，她没要求过。我曾教她堆栈，她也煞有介事地用手机录下了步骤。我百分百确信，让她独自操作一遍，还会抓瞎。

她菜，她笨，又懒。炊事工作基本都是我做，她无非是戴上胶皮手套洗个碗筷。沾油的器皿一概不刷，收放小桌板和折叠椅固定是我的工作。我一说“做饭了，”她就去敷面膜。赶上天气好、心情也好，她就换上时髦的衣服拍写真。先是叫我拍，看我不大积极，就用三脚架自拍。各种poss，各种娇嗲，然后发到朋友圈嘚瑟。配的文字无论怎样措辞，都能闻出显摆的意味。文化确实不高，俗气显而易见。

然而她骨子里是傲娇的。“家里有米，”非一般人可比。

有时她神采飞扬，有时她沉默寡言，有时她黯然神伤（或暗自垂泪），有时她任性撒泼。她神采飞扬时有几分可爱，她沉默寡言时有几分可怕，她黯然神伤时有几分可怜，她任性撒泼时有几分可憎。她不是理想的队友，连一般性队友都谈不上，我们一起走到今天，堪称奇迹。也许，不排除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我多少有点怜香惜玉这一因素。

话虽如此，她给我带来的仅仅是不便，我的核心利益并未受损。我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当然是拍摄西部各种地景下的绝美星空。尽管一路磕磕碰碰，我常有无端带了一个陌生女人伺候着的感觉，但计划中的拍摄点一个没落地一一涉足，绝大部分拍摄成功。我拍了银河，拍了银拱，拍了以盐湖、雅丹、羊圈……各种地貌作地景的星空。目前，尚有流星雨、理想的星轨以及雪山、寺庙的星空没有拍到。没拍到的原因是天气不太给力，不是因为同伴拖了后腿。尽管常常在我抓紧时间拍星的时候她叫我教她这个那个，让我不耐烦，但总体来说，有人陪着在暗夜追星比孤苦伶仃一个人感觉心安。要说有损失，最大的损失是在黑暗中独自冥想的自由没有了，以刻骨铭心的寂寞赋予旅程以强烈现实感的资质掉线了。这个损失不可小觑，这损失确认是她带来的。

视野中的景物悉数镀上一层蓝调之后，我起身走到已然架好的三脚架前，在A档状态下摁下相机快门。检查拍摄效果，不太理想。这里并不适合蓝调。我复又坐回原处，东想西想，让思绪自由飘荡。

眼下，手机出现这么几条讯息：

A：演艺界多年前被尊为女神的某演员不久前被人拍到参加朋友聚会，身材走样，屁股下赘，眼袋松弛，法令纹刀刻一般明显，玉女形象尽毁。

B：一位高官几年前在离任时辖区数万百姓自发相送，有白发老者执手敬酒，依依不舍。近日高官东窗事发，被曝在任贪腐数千万。

C：一位高中同学，极善社交，八面玲珑，官至正厅。前几天，肝癌晚期，一命归西。

这每一条讯息都隐含深意。我苦思冥索其中的寓言，恍然明白：时间，唯有时间，才是万事万物的主宰。时间淘洗一切，检验一切，人没有力量对抗时间。人必须将时间拉到自己一边，成为朋友，与之共损共荣。要以恭敬的态度顺应时间，尽力对时间保持亲切之感，挽着它的手一起前行。对于我这个性格固执、带着自有缺陷的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来说，以默默在暗夜里拍星的方式度过余生是我能想到的与时间挽手的最佳方式。我与时间寂然相伴，没有时不我待的紧迫，也没有分分秒秒的熬煎，艰苦着旅程，也享受着生命。它经得起时间检验，最终将被时间赋予“地地道道的生活”这种不太辉煌却有其实际价值的名誉。

“当初，要是和你一起旅行就好了。”已经有几个身边人在被时间淘汰之后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我只是笑笑。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说不定他们依然会重蹈覆辙。人的欲望太强，很难把握自己。

无意识地冥想之中，天完全黑透了，星芒在暗蓝的天幕上渐露峥嵘。今夜繁星满天。天空漂浮着散淡的云，大多聚留在东区一隅，不碍事。头顶的大片天空星光闪烁。星空下的湖水泛着微光，湖中屏风般的小山融入黑暗的背景，难以分辨。借着微光，能看到水面有四只野鸭样的生物在浮动，两只体型较大忽沉忽浮，像是乘夜晚为小的们辛勤觅食。

我将相机、三脚架移动到合适的位置，焦点聚在帐篷上，设定参数，揿下快门让它延时自拍。随后踮起脚尖从窄处跨过湿地，来到帐篷旁边。先在帐篷里放一盏补光灯，补光灯用头巾裹上，以弱化亮度。随后捧一只灯在胸前，站在帐篷边作瞭望状。相机一张张将我和星空、湖水、帐篷记录在案。估计拍了5、6张，再跨过湿地，回到相机旁回看影像。

画面不太好。主要是人站在那里有微小晃动，长时间曝光条件下影像模糊；鼻子下面光线太强，嘴里好像叼了一棵烟似的；帐篷补光不匀，局部高光溢出。

我稍稍改变了曝光参数，重又跨过湿地，调整帐篷里补光灯的位置，将手里的另一只补光灯用帽子盖上，屏住呼吸站在帐篷边使身体晃动最小。数分钟后再一次回到相机边察看。

还是不理想。人站的位置太靠近帐篷了，构图不均衡。

重新拍摄。

忙碌中，我偶尔回看车子方向，开头还能望见一点黄色的光，估计橙子开了阅读灯在干什么，后来就一片黑暗了，连车子还在不在那个地方都无从确认。估计她睡了。人吃那么多药不疲劳才是怪事。忽然间，我心中滋生一股罕见的近似于怜惜的情愫，对车里的那个女人。唉，一个弱女子，不问青红皂白地跟我浪迹荒野，不容易呀。出门在外，她能依靠谁呢？唯我而已。要包容，一定要包容，别让人家寒心。

第十四章
无人区的人骨

鉴于橙子的身体状况，我们在尼玛休整了两天。去川菜馆不计代价地吃了几顿好的，在有空调和电热毯的房间里睡了两晚。我去修车铺给油底壳上了两颗螺丝（那两颗螺丝路上颠掉了），还在避人处从汽车油箱抽了一桶汽油。这里的加油站出于安全原因不卖散装油。

“下一步去哪里？”离开旅馆时，橙子问。此时我正将行李搬到车上。

“去改则那边的羌塘，无人区腹地。”我说。

我从车里取出军民两用地图，指给她详细路线。“我们从改则县城北上，走120公里到察布。察布是改则最北的一个乡。再往上走，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我们深入进去70公里，找一个刀刻一样的河岸扎营……”。

“又去羌塘，又去羌塘，我再也不去那里了！”她的语气硬得能把直男别断，不留余地。稍顷，又补充一句：“我可不想再被吓得尿湿裤子。”

我将地图放回车里。

“你可以不去，”我慢慢地说，“我去。你在改则县城等我，找个旅馆住下。我最多三天……”。

“我不干。”我话没说完，就被她拦腰一刀。她皱起眉头，一脸想不开。“你不能扔下我一个人在旅馆里。”

我望望天上。澄碧透蓝的高原晴天。纯净得像婴儿的屁屁。几抹云絮淡淡地贴着那片蓝，宛若婴儿屁屁上的爽身粉。一位穿藏袍的女牧民从院外马路上走过，手执羊鞭赶着一群羊。羊们自带的腥骚飘来鼻端。

“路书你是看过的，”我耐心解释，“到羌塘无人区深处拍星空是我此行的重要命题，我都准备很长时间了。你不去我不强求，我理解你担心不安全。我要说的是，我有把握，不是盲目冒险。准备好充足的食物和水……”。

“我没看路书。”她再一次打断我的话。

“我发给你了，你为什么不看？”我直视着她。

她不看我，目光的焦点在遥远的虚空。“我懒得费脑子。”

“那是你的问题。你当时同意了的，说什么我到哪你到哪，跟着走就是，现在又……”

“你是该死的亡命徒，把冒险当饭吃。我不愿意进入羌塘那么深。我也不同意你丢下我。”

“我不是丢下你，你在县城等我，我会回来的。”

“我不干。”还是那硬撅撅的话。

“你干不干我都要去羌塘。”我皱紧了眉头，“我不能因为你、不能因为任何人而让此次旅行大打折扣。”

“你太过分了。你他妈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她突然撒泼了。我以为她要跟我干仗，但她转身与汽车轮胎较起劲来。她一下一下狠命踢汽车的后轮，我都替她脚疼。

“你***是亡命徒，不顾队友死活，硬要逼我去无人区。你去死吧。”她口不择言，显露粗俗的本相。

“你讲粗话了。”我冷冷地说。

“你在无人区边缘找个地方拍星空就是了，你非得单车无后援去无人区的心窝里找死，你他妈不是神经病是什么！”她撒泼时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整张脸奇妙地缩成了一团，像是抽筋了一样。一下子老了三十岁，丑得像个老巫婆。

“你撒泼的形象真丑，丑得像个老巫婆”。我想对她说这句话，但我没说。我说：“我有我的原则——我绝不自欺欺人。”

她开门上车，“砰”地将我关在外面。车子猛烈晃了几晃。

透过玻璃，我见她头发披散盖住了眼睛，大概哭了。肉乎乎的鼻头像贪官的良心一样血紫，嘴撅得能挂住油瓶。

我心里清楚，弯弯的柳叶眉下含泪的眼睛也好，红艳艳的嘴唇吐出的国骂也好，风摆杨柳的腰肢大幅度扭动也好，这些所有加起来也好，都不能动摇我深入羌塘腹地“找死”的决心。随你表演。

我将行李全部搬上车，隔着车门对她说话。我不知她能不能听真。我尽量大点声。

“我告诉你我是有把握的，我不是你说的‘该死的亡命徒’。我们只深入进去70公里，到英国探险家威尔比上尉1896年东西方向穿越羌塘的路径上。万一陷车了出不来，我们就带三天的食物和水徒步出来找救援。70公里，3天足够走出来。我们两部手机都有指北针，去程直直地北上，回程直直地南下，不拐弯，也不绕圈子，避免复杂的方向造成的迷路。即便手机指北针受磁场干扰不准，我还有一只芬兰产的松拓户外手表，那上面的指北针基本是准的。我们三只指北针互为参考。况且还有轮迹。羌塘腹地不长草，轮迹明显。砂石土地上的轮迹不太可能在三天内消失殆尽，纵然羌塘下雨。我们循着轮迹也能走出来。”

顿了顿，我又说：“至于野兽——现在是夏季，荒原里到处都有鼠兔，狼也好熊也好，它们不饿，不饿就不会攻击人。我们别挑衅它就行。弃车逃亡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情况我们都想好了应对之法，顺利的话更不在话下。”

她闭口不言。

“我不动员你去，”我继续说，“你可以在县城等我。等三天你也不会寂寞死。”

她仍旧不说话。

我就坐在旁边的铁质长椅上点了一支烟吸。

陆陆续续有住店的客人结了账开车离开。昨天吃晚饭遇到的一对40来岁的自驾夫妻跟我打招呼：“今天走吗，老哥？”“走。”“去哪儿，文布南村吗，老哥？”“啊，文布，对的。”我无心跟他们寒暄，勉强应道。

我想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们去无人区腹地找找刺激，但我没开口。我预料他们多半会连连摆手拒绝。普通人不会干这种二五眼的事情，我还是免开尊口算了。

良久，她落下车窗。“你说万一陷车了就徒步出来找救援，你想过没有，假如我脚崴了不能走路怎么办，假如我低血糖犯了晕得天旋地转怎么办。你能背我出来？你肯定不管我了独自逃生。”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必须背的话我肯定背你出来。我绝不会丢下队友不管的。拍到拍不到星空是次要的，我必须把你安全地带出来。”我回答。

“那要是一天没有星空，两天还没有星空，你会不会赖在那里不走？”

“不赖皮。两天，最多扎营两天，拍到拍不到都往回撤。拍不到，我认命。”

她又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她说：“那好，只要你遵守承诺，”她声音猛然低下去八度，“我跟你走。”

我站起身，扔掉烟头，上车打火，去超市补充给养。

不知为什么，我冥冥中觉得她最终会跟我走。她对无人区并不排斥。她不愿意去无人区腹地就像酒鬼拼命说“俺不喝酒，俺戒酒了，”其实心瘾正在身体里发作。她会放弃深入无人区的机会？我直觉不大可能。她发飙，哭泣，其实是有自己的诉求，就是求得安全保证——万一遇到情况我绝不抛下她自顾逃命。女人是没有安全感的，她要听我亲口承诺。毕竟我们过去不熟，她对我没有把握。当然，信誓旦旦的口头承诺不见得可靠，但她目前只能得到这个。比没有强。要是能对天赌个咒发个誓就更好了。

我预算要至少储备4天的水，以每人每天消耗5瓶500ml的矿泉水计（足够了），4天两人需要40瓶饮用水。我准备买4件共48瓶水，还将一个18升的水桶灌满。桶里的水用来洗漱，必要时也可饮用。另外要买6斤挂面和40个鸡蛋。面条补充糖原，鸡蛋让人长力气。有了这几样，人在荒原里就能活蹦乱跳。当然，油箱要重新加满。

我将4件矿泉水搬上车后，她又搬来2件。我说够了够了，多了车子太重，增加陷车机会。她根本不睬我，兀自将2件矿泉水垛上去，快垛到顶棚了。

罢罢，随她去吧。

羌塘昨夜下了雪，一群藏野驴在未化尽的雪中觅食。

沿着317国道从尼玛开到改则，路又宽又平。快到改则县城的时候右转，上到710县道，不久就到了察布。改则到察布的县道是窄窄的但畅通无阻的水泥路，只是路上不见一个人、一辆车，只有远处零零星星的夏季临时牧民点。路好得让人感慨。

察布虽说是乡政府所在地，其实不过是寥寥几十户人家的居民点，居民点周围全是羊圈。有一口带玻璃钢顶棚的“母亲水窖”，全国妇联募集资金援建的。我们将车停在水窖边吃了中饭。早上在尼玛买了半斤冻猪肉，这会儿化冻了，炒了洋葱吃了。

察布之后，路就断头了。开始还有撒着羊屎球的羊道，几公里后羊道也失了踪迹。举目四望，悉皆赭红色荒原——一辆车、一间房、一根电线杆、一道车辙也没有的荒原。天上，风吹流云，由西向东散去；地上，是砂土和砾石混成的戈壁，寸草不生。但土质足够硬，不陷车，下雨也不会粘脚。这里还没到黏土带。

停车观望后重新踩下油门的一瞬间，我陡然打了个激灵。心上微微一颤。迈过这条无形的线我就去另一个世界里了。或许那个世界是我久已追寻的世界，我在其中享受狂欢的快感；又或许那是一个死亡入口，我一脚踩下去，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啊呸。肯定是我久已向往的世界嘛，说什么死亡之类的晦气话。呸呸！

开了两公里，我下车查看轮胎痕迹。无草的荒原，轮迹如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明晰。我的轮胎是人字形花纹，四行人字，纵向间距大约4公分。我必须区别自己的轮迹和探矿队的轮迹、盗猎者的轮迹（如果有的话），便于回程循迹。在这里，怎么细心都不为过。

荒原不是一马平川。有山坡，有谷地。有比凯旋门还大的巨石孑然立于天地之间，也有一堆堆小石头聚在一起“报团取暖”。天边耸立着绵延的雪山，微微送来似有若无的寒意。山坡和低谷里有三五成群的藏野驴和藏羚羊安闲漫步。现在藏区加大了保护野生动物的宣传、打击力度，盗猎者鲜见，藏羚羊、藏野驴重又过起了悠闲自在、儿女成群的生活。只是它们警惕得很，不待你靠近，就以“俺不跟你玩儿”的姿态溜之大吉。

这里山坡不难爬，谷地却暗藏危险。因为谷地往往是雨季过水的水道。有软软的流沙，极易陷车。我单车闯入，避免陷车是第一要义。因此之故，经过低谷时我都下车仔细察看，用脚踩一踩地面，试试它的硬度。如有过水痕迹，就不辞辛苦从周围找来大大小小的石头，在低洼处铺出一条大致能蓬住车轮的路。我得保证雨后我一加油门就能从对岸返回来。她这会儿没犯公主病，下车跟我一起捡石头垫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容不得任性，她对此心知肚明。只是，脸上仍是不开心的表情。

我预谋从察布向北深入70公里，但并不限于70公里整。我是说在70公里附近找一道像古代冰河一样刀刻的河岸扎营。至于为什么非得在这样的河岸边扎营，我也说不清楚。以荒原刀刻般的河岸为地景拍摄星空是长久以来映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影像，如长在硬核里的宿命一般。仿佛这样的地景才足备荒原的特质。

深入71公里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河岸。这附近有几座小丘，因为两丘夹峙的逼仄，处于低谷的水道蓦然变窄，水流突然加速，冲击了坡岸，形成断面。我们自然不会在水道里扎营（虽然这会儿水道干涸），那是户外露营大忌。我们将车泊在岸上。

因为走得非常谨慎，这71公里用时7个小时。天色已晚。所幸天气给力。不出意外的话，荒原里将呈现完美星空。“就在这儿扎营吧。”我说。

她的脸寒得像西伯利亚砍dao，好似我借钱不还。“我今天不扎营，我住车里。”

我看看她。虽然她扎不扎营跟我没有屁的关系，但她老是这样拉长脸闹别扭还是让我不快。我不知到底自己中了什么邪至今没将她PASS。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她不是理想的队友。不，连凑凑合合的队友都谈不上。一个女人怎能如此懒惰、任性、脾气大？虽然年轻，有一点姿色，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美人。我为什么还带着她？除了怕生硬地撵她走会伤害人，还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隐隐中我觉得应该还有原因。那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我现在还看不大清。

这天荒原里有风，不过还没到需要把摄影包挂在三脚架上增加稳定性的程度。风干干的，让人想起一嚼就碎的脆饼。我支上帐篷，将7根地钉牢牢楔入地面，直起身眺望远方。远方是一泻千里延伸到天边的荒原。没有人声嘈杂，没有车马喧嚣，没有霓虹灯晃眼，也没有汽车尾气熏人。甚至动物们都销声匿迹，因为暮野四合。天地之间，只有我，只有我们。我们中的另一个因为情绪尚未平复还不说话。不说话好。不说话的她比喋喋不休的她更像个正常女人，要是别寒着一张脸就更好了。我做了蛋炒饭和紫菜虾皮汤，然后两人默默吃了。我没让她洗碗擦桌子，吃完饭我自己干了，作为对她陪我进无人区腹地的无言承情。

要是这荒原只允许我们两个人进来就好了。当时这么想了一下（理所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难以接受荒原里突然出现一个卷起尘土的越野车队，人们将身子探出车窗挥舞头巾大呼小叫，那是大煞风景的场景。我不想看见人类。如同镜子前的裸女不想有人突然推门入屋。

天黑后我们支上三脚架开拍。天上有一点浮云，但不碍事。最先升上夜空的依然是亮晶晶的木星，旁边的土星如影随形，时隐时现。天边有鱼鳞云，风吹鱼鳞朝我们头顶缓慢运动。看天象，上半夜是大晴天，下半夜可能有雨，我们得抓紧时间拍摄。我将相机架在沟里，将刀刻般的河岸收入镜头。她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拍什么她就拍什么，随在我身边。

“那马哥，我又对不上焦了。你可能帮我弄一下？”她开口了。这会儿声音轻柔，像换了个人，开始叫“哥”了。就跟她从来没有骂过“***”一样。

“你把自动对焦关了！”我没好气地回答。我可没有忘记她对我骂过粗话。

“关了的。”她带着哭腔说。

我晾了她一会儿，才走过去，揿下她相机后背上的放大键，星星立即在显示屏里放大十倍。我说：“你转动聚焦环将焦点聚实。”她照做了。试拍一张，好了。

“我刚才忘记揿下放大键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我心说，蠢到家了。

“不许说我蠢！”她像是读懂了我的内心，大声申斥。

我在黑夜里无声地笑了。

羌塘深处的黑夜是纯粹的黑夜，没有丝毫光污染。星星又大又饱满，若以钻石相比应该是12克拉左右的大钻石。平素难以分辨的星云在此肉眼可见，仿佛ARW格式的图片经过了锐化。这是不可多得的一级暗空（按波特尔暗空分级的话），是黑夜质量的极品。

十二点之前，我们都在紧张工作。我们拍银河，拍昴星团，拍帐篷（在帐篷里放一只补光灯），也拍自个儿。她自拍的时候央求我帮她摁一下快门，若在过去我肯定不理她——相机有自拍功能，自己摁下快门再走到镜头前不就结了——但这天我帮了她。毕竟，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份狗胆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单车无后援闯入无人区深处的，她还是有可赞叹的地方，有独特之处。这是不是我一直没将她PASS的内在动因呢？我依然看不清楚，就像透过不干净的水体看不清水下那个黑影到底是枯木还是大鱼。她能陪我夜拍，比我一个人被荒野包围强，一个人夜间伫立在荒原无人区太恐怖了。杨柳松穿越羌塘77天的时候都尽量不在夜间出帐篷的，除了拉稀。

8月正是内地最热的季节，羌塘的夜晚却把我们的手脚冻僵。虽然穿上了羽绒衣和冲锋衣，手却不能伸出来，一伸出来就像套上了冰指套，要不停地往手上哈气。等待曝光的时候，我们就挪步、跺脚，来回转动身子取暖。我不知老天能否看见，在羌塘无人区腹地，鸟不拉屎的荒原，有两个活物（一公一母）像是朝拜一样长久地仰望星空。老天会感动于我们的执念吗？

荒原的脸说变就变，没个准头。流过面颊的风突然加速、变冷，风中夹裹着浓重的湿气，我只来得及说了句：“不好，要下大雨，快收相机。”暴雨就唰地覆盖了大地，快得像牙买加“闪电”博尔特的百米冲刺。

我们怀里抱着相机冲进车里。惊雷在我们身后炸响，慌得我们像落荒而逃的狗。

没有到过荒原的人，想象不出老天发怒了有多可怕。闪电像一条条银光闪闪的巨蛇，就在头顶伸手可及的地方纠缠，一会儿两条，一会儿多条，身上放出怒气冲冲的电光。每一次亮光闪闪之后，如劈开巨大的花岗岩山体般的咔嚓声就滚过大地，汽车因此跳了几跳。风带着雨，毫不留情地倾倒在车体上，我们犹如穿行在自动洗车机短暂的隧道里。车玻璃被闪电照得惨白。

她被吓到了，眼神露出恐惧。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取出麂皮擦拭镜头的水。然后低头从相机回看刚拍的星空照片。

我担心着我的帐篷。我说，我得下去，帐篷要有人在里面压着。这大的风，没人压着它很快就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欲仙了。把伞给我。

她将伞递给我，我猛地推开车门扑进雨中。就这短短的15米，伞还是被大风吹翻了，蘑菇变成了电视接收锅。我勉强用坏伞挡雨，窜进帐篷。带了不少雨水进去，还好睡袋是防水的。

我收了伞，将其搁在帐篷雨檐下，用石头压着。自己打开鸭绒睡袋裹住下半身坐在防潮垫上，一边压着帐篷不让其被风吹跑，一边侧耳听雨。不知为什么，无人区让我心安。闪电让我心安，暴雨也让我心安。风雨也好，雷电也好，这一切是荒原的应有之义，没有什么可惊诧的，也不用前思后想。我不害怕闪电将我击中，我相信自己命不该绝。摸彩票从未中过大奖的我，哪里会轻易中了闪电的彩。睡之前我将帐篷打开一条缝，用强光手电查看河床里的水流。没有汹涌的上游来水。有水，但水头很小。我放了心，在风雨交加、大地惊雷中酣然入睡。我不担心橙子，她过去常在车里睡，有能力将自己弄得舒舒服服。

睡梦中，我被一阵冷风激醒。警觉地睁开眼，发现帐门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正在往里钻，腋下还夹着一团东西。不待我说话，黑影发出声音：“太他妈吓人了，那马哥。对不起，让我在这凑合一会儿吧。”

“车里比帐篷安全多了，那是铁家伙。”我嘟哝着说。

“你不知道，那马哥，闪电把荒原照得透亮，能看见动物，也许是狼，好像有三只呢。还有秃鹰扇着翅膀从车窗边飞过去，像阴魂一样。最最让人担心的，是闪电就在头顶上，万一击中车子，我就死定了。”她声音清晰，显然不是从睡眠中醒来。可能一直没睡着。

雨还在下，雷公电母还在发威，但风势减弱了。

“你带进湿气了。”我喃喃地说。

“对不起，那马哥，我无法在雨中另搭帐篷。我害怕。就这从车里到帐篷十几米我都是闭眼硬闯过来的。”她跪着铺开防潮垫。

我只好起身，将我的垫子挪到一边，给她留点空。她展开垫子，溜进睡袋，睡在另一头。

我侧身听雨，听雷，听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了困意。她像是困极了，很快有了猫一样的鼾声。那是年轻女人的鼾声，细细的，均匀而有节奏的，呼出的气息甜香濡湿，撩人情思。这就混帐了？我当驴友15年，从没和女驴混过帐，这是第一次。一点儿也不突兀，一点儿也不别扭，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原来混帐就是这么回事儿。嗅着橙子甜香濡湿的呼吸气息，感觉味道很奇妙。有点美好，也有点刺激荷尔蒙加速分泌。我想了一会，觉得想下去没有什么意义，容易走偏，遂强迫自己将意识聚焦在空洞黑暗的大脑某处，既强令其不得转移，又保持相对放松的姿态，不久再次堕入梦乡。

从荒原里出来，简单得出人意料，根本用不着指北针，循着轮迹回头就成。没有什么探矿队，也没有盗猎者，更没有巡山队员，只有一个轮迹孤伶伶又有点骄傲地铺陈在旷远的戈壁。荒原沙地像漏斗一样盛不住雨水，加上风大日头猛，这会儿干得让人怀疑昨夜是否真的下了雨。中途过河谷时一度失去了轮迹，我俩下车分头寻找，在半径200米范围内像寻宝石一样瞪大眼睛梭巡，终于找到了来时的车痕。

但也发现了一具尸骸。

尸骸在一个小湖边。来时没发现这个湖，我们在寻找失踪的轮迹时翻上了一个小山坡，才发现坡下的湖。那是个珍珠般的小湖，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我们想知道这是淡水湖还是咸水湖，试着走向湖边，发现了这具尸骸。

尸骸不完整，只有头腔和上半身。大臂的肱骨两只都在，小臂的桡骨只有一只。指骨散落。胫骨一个都没有。也不见趾骨。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人的尸骸。骨头尚未发黑，用手掐一下，硬硬的，说明年头并不久远。头骨和胸肋骨相距2米，显然被什么东西动过。也许是野兽。

尸骸眼窝空洞地望着我们，牙龇着，带着玩世不恭的嘲笑。橙子瞪大眼睛捂住嘴巴说不出话来。我用手指掐骨头试硬度的时候，她像赶开脸面前的二手烟似的摆了摆手，扭过脸去。

我们沿湖转了一圈，试图找到死者的遗物，以确定其身份，但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只在湖对岸找到一节胫骨。再扩大搜索范围，找到一节显然是外来物的小木棍。木棍一头有个孔，棍体打磨得很光滑，貌似牧民的羊鞭。但鞭绳没有了。难不成牧民放牧时遭遇野兽攻击或突发疾病命丧荒野？可能性不大。这里寸草不生，傻子才来放牧。没有谁赶着羊群走70公里到没有草的地方放牧，羊们也不干呀。这不符合逻辑。

在我们将要离开的时候，她找到了一张纸。她没有逃回车里，而是围着湖一圈一圈转，表现得还算勇敢。她说：“我被什么晃了下眼，走过去一看，是士力架的包装纸。”

我将包装纸拿在手里反复查看。虽然脏乎乎皱巴巴的，但彩纸的颜色还在，是巧克力底色装饰金色的花纹。能辨出生产厂家是广东中山的一个食品公司。这不是藏族人的东西（藏族孩子钟爱棒棒糖）。可以肯定，士力架包装纸是旅行者丢弃的。究竟这片纸和尸骸是什么关系，就不得而知了。我不专业，看不出是先有包装纸再有尸骸，还是包装纸属于尸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会是先有尸骸再有包装纸，因为那喻示着有人在尸骸边心安理得地吃了士力架。

最近十年，就我所知有三名驴友在徒步穿越羌塘时失踪。2014年10月，由西向东横穿羌塘的福建人李聪明（46岁）在走过了一大半线路后失踪。18个月之后，他的装备在青海可可西里无人区的勒斜武担湖被自驾车队发现，表明他可能在青海境内遇难。2016年11月，甘肃人王勇在由北向南纵穿羌塘时失踪，其装备后来在新疆阿尔金无人区的鲸鱼湖被其他驴友发现，推测他在附近遇难。2017年12月，30岁的刘银川纵穿羌塘时失踪，至今未见装备、尸骸。他的穿越路线离我们这具尸骸有一千多公里。总之，这具尸骸不可能是三人中的任何一位。除了这三人，没听说别的失踪驴友。

亡命穿越羌塘的本来就屈指可数，东西方向穿越的更是凤毛麟角。南北纵穿因为距离短，靠近阿尔金、可可西里无人区，可以连穿，更有新闻噱头。东西方向穿越显见是吃力不讨巧。是谁秘密进入羌塘横向穿越线非要干吃力不讨巧的事呢？他（她）又是因为什么命丧荒野的呢？事到如今，谜底已很难揭开。深入探究尸骸的成因对于追星者也没有多大意义。我们默然离开。

她掏出手机想拍张照片，我做手势制止了。人家已经安息，就不要再打扰了。愿死者的灵魂抵达天界，往生清净刹土。拍照片发到网上肯定有很多人下载、转发，就像攀登珠峰路上的冻尸，被无休无止地曝光。这，有损福报。

第十六章
狮泉河：温柔的倾诉

到了阿里狮泉河，橙子要请我吃饭。

新疆那边传来消息，所有进入新疆的路口因疫情关闭，游客也好，行人也罢，一律劝返。就是说，我们面临的不是进去以后隔不隔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进不去了，即便有证明健康的核酸检测报告也进不去了。只有持部队证明的军务人员能进。面对这种强硬而坚定的人员管控措施，我们无力穿透城池，唯有感叹运气不好，另行策划线路。

去阿里的路上橙子就说了：“那马哥，等到了狮泉河，找一家好馆子，我要请你吃一顿饭。谢谢你一路带我拍星。”

我似乎觉察到什么，问：“现在就谢？你要离队了吗？”

“嗯，我想从阿里坐飞机回家了。毕竟，我的呼吸道有炎症，怎么也治不好，我害怕转成肺炎。没能跟你走完全程，十分抱歉。给我一个机会，表达一下歉意跟谢意好了。”橙子诚心诚意地说。

“这机会要给。”我笑着说。

尽管西藏阿里有“人类生存禁区”之称，其首府狮泉河却是个略带繁华与现代味的、欣欣向荣的小城。宽阔平坦的道路两边排列着高大显赫的路灯，大红灯笼挑在灯柱上一字儿排开，红彤彤、喜洋洋，映照着行人的笑脸。路边的建筑干净整洁，不乏高楼大厦。整个城市的面貌与老照片上的几十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蛮像个安居之城的。

在狮泉河找个中等价位的旅馆住下后，我先去郊外的修车厂给车辆做了5千公里保养（这么说来，离开家已经跑了1万公里），花40块钱洗了车。回到旅馆简单洗漱后就去隔壁敲门，喊她出去吃饭。

走在楼梯上，橙子问：“去哪儿吃，你想好了吗？”我说：“修车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家庭饭馆，是一个开满格桑花的小院子，非常有调调，主营新疆大盘鸡。去那如何？”她说：“好，我喜欢，就去那。”

这是一个让人一眼见到就生出好感的藏家院落，院内院外开满了格桑花，黄的、红的、蓝的、紫的花朵泛着蜡光，毫无心机地争艳斗美，像主人精心养育的女儿一样透着一股健康的公主气。藏式的房子一共三层，底层是饭馆，窗户是梯形的，外墙刷成白色，门帘印着大大的卍字。跳舞厅大小的室内靠墙摆了十来个火车座，每一个单元都挂了珠帘，使其既保持视野，又有一定的私密性。迎门的墙上装饰性地挂着一只牛头骨，哈达从黑色的牛角披挂下来。吧台在进门的左旁，老板是个40出头的河南人，沉默寡言。据说曾在新疆生活20年。

大盘鸡的规格分大盘、中盘、小盘。我们要了小盘的。又要了两样时鲜蔬菜——一碟桂花藕，一碟干煸四季豆。酒是我从车里拿的波尔多干红。

我们坐在卡座等菜。脸上有好多青春痘的藏族女服务员去厨房下了单，带开瓶器回来，拔出瓶口软木塞，将瓶里的干红倒入醒酒器醒酒。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高脚杯。“醒完酒你们自己倒可以吗？”她礼貌地问。“可以可以，”我说，“谢谢了。”

橙子坐在我对面，撩了撩头发，附在服务员耳边说了句什么。服务员点点头，随之拨开珠帘出去了。

“从我上你的贼车到今天，差不多一个月了吧？”橙子挺直身子，双手拄着下巴问。

“是啊，自从贼上了车，距今整整28天了。让我想想……你是7月11日和沪哥在水上雅丹停车区加入我们的，今天是8月8日。应该是28天。因为7月大，7月有31号。”

“我们一共扎营几天？”橙子问。

“这个只要去除住旅馆的时间就容易算出了。冷湖、格尔木、五道梁、安多、班戈、尼玛……住旅馆9天，扎营19天。”我望着天花板略算了算。

“这么多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说说看。”橙子微笑着问。她今天说话的方式很淑女，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女子有时会任性发飙。当然，不止是说话的方式变了。她还精心化了妆，脸上打了粉底，瀑布般的长发掠过玲珑精致的耳廓直泻肩头，耳垂上钉了一棵珍珠耳钉。鼻子淡淡画了侧影，不那么狂野了。原本干涩灰白的嘴唇涂了油、上了色，显得饱满娇艳。只是眼睛还微微发红，能看出疲态。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想了想，说，“羌塘深夜的一级暗空，按波特尔暗空分级，一点儿也没有光污染的自然黑，星光能给人投下阴影。还有……”我补充道，“某人被一只藏狐吓得尿湿了裤子。”说完我龇着牙笑。

“去你的。”她拿起筷子敲我的手背。刚想说什么，一阵咳嗽袭来。她弯腰咳出痰来，抽取纸巾将秽物吐在其中，将纸巾对叠，扔进脚下的垃圾桶。

喘息稍定，服务员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朝我说声“抱歉”，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