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行路 问路的时候我碰到一个羊倌，羊倌是个很饶舌的人，话多，有些象我。他的牙很黄，有些外翘。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他说，那里早就没人了，远着去了，你看到那山没有，就在那山脚下。你看着近，跑死你也到不了。望山跑死马你知道不？没人去那地方，去的都是神经病。现在的神经病越来越多。我不是说你。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什么也没有。你们城里人真和我们乡下人不一样，我们乡下人见着楼房美的，你们却跑来看土围围子，有什么好看的？有人给你打电话没有？没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去干什么？嗯，你说你去干什么？大过年的，不在家烤火，还跑这么远，不懂你们图什么。你说多远？远了去了，五十多里地呢，我搬了三十年才搬出那里。你们去那里，又没个亲戚，真不懂你们去干什么。那么多人都搬走了，你们还要去？你们真是撑着了。你看那座山没有？那座山可高了，老虎山，山里有老虎。 他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有些唾沫星儿挂在他的嘴角。我想，也许他很少有听众，他的听众只有羊，还有风，还有身边的树叶。现在树叶早就没了，他的听众又少了。 离开唠叨的牧羊人不久，又遇到一个人，他把车停靠在路边，正在小树林里撒尿，用一只手护着不让风把尿刮到他脸上。我很耐心地等着他尿完，然后又去向他问路。 近着哩，他说，一脚油门的事儿，也就是十里地儿。 于是，我很放心地跨上车子就跑，大过年了，我总喜欢听自己喜欢的，可能平时也这样。 沿途是很平整的庄稼地，可是没有庄稼，地里只长着石头，石头都有拳头大小，很均匀地长在那里，可能是瓜地吧，至于为什么瓜地里要种满石头我就不懂了，对于城里人来说，乡下的很多事情都显得那么稀奇。  每隔不远，就有个空置的小房子，可是没有屋顶，只四处那么一拦，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再远，一个高高大大的土墩子告诉我，那也许是长城的遗迹。很多年前，这里一定打过仗，这我知道，城里人不知道地里为什么会长石头，却知道几百年前的事情。这里真打过仗，几百年前，当汉人把蒙古人赶出中原后，蒙古人便遁进了不远处的荒漠，每到秋收他们就会大批地从山里涌出来，仿佛蝗虫一样蚕食着汉人辛苦种植的庄稼，于是，就有人修筑了一座城，筑起了高大的烽火台，然后就是一次一次的厮杀，一群为了活命的人不得不把另一群为了活命而劫掠的人赶回到山沟里去。石头是硬的，石头下面的土是松软的，然而谁知道这松软的土下面到底埋葬了多少人呢？  路很平直，平直的有些不象话，好象远山就在路的近头似的，好象再过几百米就到了山脚下似的，可是当你费力地骑过几百米时，那山还远远地立在那里，火红的太阳站在山头上冲你招摇，似乎要让你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路越来越长，人的影子也越拉越长，人的影子跌落在平直的路上，好象被压扁了似的。还有多远才能到达山脚下啊。 十里地，一脚油门的事儿？我有些苦笑，那位撒尿的大哥，您的十里地也太长了吧？虽然我数学学的不太好，但是也知道十里等于五公里，您看我现在早就从路边的石碑上看到8了，接着，会是9，10…… 然而，路是自己选的，有谁可以埋怨呢？低着头往前蹬吧。 儿子已经累坏了，十来岁的孩子，从早上到现在没吃到一口热乎饭，不累才怪。有时我一不留神，儿子在后面就没了影子，我坐在路边上等好一阵子才看到他在地平线上的影子，有时候那影子死活看不到，明知道他不可能走岔路，我还是会忍不住回去接他。 我用绳子拉你吧。我说。 不用，儿子说。 于是，我就只好走走停停地在路上等儿子，再一抬头，太阳已经在山上倒下去了，山上只留着太阳最后的一点儿影子，整个山上红彤彤的一片。 我拿出绳子拴在儿子的车上，开始一点点儿向太阳蹭去。 我的太阳啊，你在天上再停留一会儿吧。  |
| 二 问止 路是碎石籽儿路，路一直通到那个残破的豁口，豁口两边的土墙很高，古红色的墙体那样高大的向天空挺立着。进了豁口，面前是一个残破的小村庄，顺着石头路，两边的平房残破不堪，许多只剩下了四周灰白的土墙，好象人突然间全部搬走了一样。 推 着车，顺着小路往前走，我真想大喊一声有人吗？我想我的声音会在这个土围里传出很远。 但我不敢喊，我怕把自己吓到。这是一座坍塌的，被人遗弃的世界，我简直怀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没有人存在。然而，人肯定是有的，在坍塌的房子周围，我忽然发现有座还算完整的院墙，门上竟然还贴着崭新的对联。我使劲儿敲门，里面是羊群的喧哗声。我的敲门可能把羊群敲醒了。可是，没有人，真的没有人，一点儿人声也没有。 有人吗？我终于喊了出来。 没有人。四周是无边的寂静，这个地方，连风也吹不进十米高的围墙，没有风的世界，声音也传不了多远。 鼓足勇气往前走，忽然听到砰砰的敲击声，赶紧紧跑了两步，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人在一篮球架下投球，走近了才发现是两个少年。有人最好，有少年最好，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富则国富，有少年，看来我们今天就有了希望。 你好，我说，我们路过这里，天晚了，村里有吃饭住宿的地方吗？ 一个少年不理我，只瞠目看着我。 另一个少年手里拿着球，连看也不看我。 我只好面对那个看着我的少年再说了一遍。 少年说你到别人家问问去吧。 我只好推着车子向对面走。对面有个小小的房子，挂着厚厚的布帘子，门框上贴着红纸，我掀开布帘，发现门锁着，门锁上还贴着一张红纸，凑近看，上面写着：有求必应。原来是个庙宇。回头看，那两少年却已经不见了，不知是他们把我吓住了，还是我把他们吓住了。 天色越来越暗，四周影影绰绰仿佛有许多人影，可是凑近看却只是一些残垣断壁。我和儿子推着车子再往前走，忽然墙角下好象有人走过来，却又不象是人，只有半人高。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孩子。我一把去扯他的衣服，他却一下子跳过去跑远了，我就紧跟着他追过去。那孩子拐过一栋坍塌的房子，忽然钻进旁边的小院，我紧跟过去，就发现了灯光。灯光，这久违的灯光啊。 有人从院里出来。是个女人。 我家没住人的地方，女人说，你去李春仁家看看。 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李什么仁家在哪。 她说你一直走，看到个大房子就是。 我就一直走，看到个大房子，然而，那房子却又不象是人住的房子，它高高尖尖，四檐笼起，又象个庙宇的样子，我走过去的时候脚底下被东西绊住了，脚下一顿乱响，然后就传来狗叫的声音，然后黑暗中忽然有人在那儿问，你们找谁？ 我说我找李什么仁，也许是李主任，我听不清。 他说我就是。 我这才看清那个人，他就站在那个高高的大房子那里，我不知道这么黑的天他站在那里干什么。这让我想起了某些滑稽戏里的场景，在那些游戏里，只要你碰到了某个人，也就碰到了这个游戏的机关，整个游戏才能继续下去。李春仁，他就好象站在那里等我触动似的。 我家没有房子了，李春仁对我说，城里的亲戚都来了，我家也住不开。 我说能不能挤一下？ 挤不下，李春仁说，我儿子姑娘也都上学回来了，真住不下，你去找开馆子的王家吧。 再说无益，我只好又推车往前走，然而哪里是开馆子的王家呢？ 拐个弯儿，面前是一个小院儿，里面歪歪地伸出几棵树来。没办法了，我只有使劲敲门，这次开门的是两个女人，她们说她们不姓王，也不是开馆子的，她们说我可能听错了，这村里根本没有什么开馆子的王家。我说我不管有没有什么开馆子的王家，我只是想问一下有住的地方没有？年轻些的女人很肯定地说没有。我说不管好坏，只要有间房子就行，天已经这么黑了，我不可能住到野地去，而且，我还带着个孩子。我的话把她们引到我身后的儿子身上，孩子总是能打动妇女最好的武器。果真两个女人开始商量，我半懂不懂地听她们在说村里谁家可能还有房子。后来，那个年老的女人对我说，你到张家去问下，他家儿子在新疆没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张家哪里。 她们又商量半天，然后年老女人决定带我们去，这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我完全看不清她在哪里，只能跟着声音跌跌撞撞地走。拐了几个弯儿，女人说，就在这儿。然后一下子就在黑暗中不见了。 我看到有个院子里透出灯光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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