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地球印记飞鸟 于 2018-5-12 23:50 编辑  都说时间如流水，可是这个世上有倒淌河，却没有回转的光影。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印记，甚至无迹可寻。就算刻意留下的信物或者吻痕，也会消失于挥手的振幅和回眸的涟漪。 很多年以后，这个人，怎么证明你爱过？这条路，怎么证明你走过？这个世界，怎么证明你来过？如果还活着，如何证实自己的在场；如果生命消逝，那么作证自己的亲在就成了更大的问题。 也许尘埃有你，烟云有你，空气有你，而这些恰恰是反证，它很轻易就表明你的并不存在。清醒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迷失时，找回自己就是一个伪问题或者非问题。轻盈的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跟沉重的肉身有什么关系？没有。是的，我有想法，恐怕能知道的也就是自己在想什么，但是这有用吗？没有。 我再怎么燃烧心中的火，你看到的至多是袅袅炊烟；我再怎么摩挲脚下的路，你看到的唯有尘土飞扬。就算我一次次飞翔，你看到的还是天空，天是空的。就这么无助地活着，所有的努力都似乎成了孤注一掷，终我一生，最后能证明我来过我爱过吗？ 就算活得再怎么无助，但我还是用力活着，活着自己的风生水起和花开花落。想闹一点，打开自己就是一道光；想静一点，自闭时也有花树。时间有她永恒流逝的悲哀，我有我惟有现在的快乐。 并非每个人都能把自己归档，存入历史的货架上，待价而沽。但我现在，至少可以把自己的记忆刻印下来，让她替我说话。我随时可以闭嘴，但是她会自言自语，而且一直喋喋不休。就像经文印在布条上，布条会说话，叫经幡；经文刻在石头上，石头会说话，叫玛尼石。然后啊，经文就会在风雨中呼喊，在山水里走动。而这样的结果，和布幡和石头，应该是有关系的，又好像没什么关系。 是的，惟有记忆，能自由地突围现在的困境，随时攻入过去，让过去向未来敞开。阳光下她有自己的影子，黑暗的时候也会羚羊挂角。有时候，她像撒向水里的网，只捞星星不捕鱼；有时候，她又像蜷缩冬日角落的牛羊，反刍阳光不吃草；有时候，她又像缝纫机的针头，连接碎片不管完整。所以啊，我的记忆，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在能抓到她的光影时，才能给她成像。同床异梦也好，貌合神离也罢，总之，我和她形影不离是可以确认的。 那么，我抓住她的时候，她也是要替我说话的。 2014年深冬，拉萨西措，我赴两年前的约。 一个叫小蓉的山西女孩，在之前帮过我一段时间，那时，我还在大理。告别的时候，问我有什么可以送她，留作纪念的。不假思索，从书架里取出杨柳松的《北方的空地》递给她，她说想要我自己的一件东西。这逼着我想了想，掏出我自己一本书手写稿的第一页，夹进那本书。一般情况下，我送人礼物从不送书的，因为书是我的爱。只是她确实帮我不少，那就忍痛割爱吧。末了，她还要了一段旅程：我陪她进藏，时间由她。 两年过去，这次她刚刚有假。商量好了她先火车到拉萨，我再飞到那里，与她会合，带她反走川藏南线，国道318，也就是被称为中国最美的观光大道那条线。见面后，一起去圣湖纳木措玩了一天，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拉萨，往成都方向走。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解释什么叫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想出门的时候，死宅，有过一个月不出大门一步的记录；只要出门，不是长线就是大线。但是腿脚再利索，根本弥补不了嘴巴不利索的毛病，不擅交际，属于你不走进我的世界我们就永远没有交集的那种。勉强恭忝高冷系，但我心中的热度从来不减啊，火与冰在我身上毫无违和感，金木不相克，精美的瓷器也有铁质的血。 拉萨的冬夜，白月光剥去最后一件内衣，鼻涕在抛出的过程结冰，言语也会在嘴巴到耳朵的连线上停滞很久。西措青旅偌大的休息厅内，灯火瘫倒在椅子里，却似霜花一样往人身上弥漫。天刚黑，我和小蓉道别，准备回房睡觉。她执意要我留下来，说是这几天认识的朋友一起聚会。我半点兴致都没有，一想到要用桌上的瓜子花生啤酒来填补陌生的尴尬和试探的迟疑，我就发怵，先敲了自己的退堂鼓。小蓉不依不饶，我裹紧身上的衣服，惶恐地等着她们一拨人上菜般慢慢上齐。在时空第十维的末端，看到两个女孩，谈吐似乎不同，于是我没话找话，想找回我的第九维。要不然啊，我不是一个多余者，而是在时空维度之外的人。其实坐在这里不说话，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里没有我，Leonard Suskind和Holger Nielsen的弦理论里也不会有我。 两个女孩，一个西南财大管理专业的玹唯，一个川农艺术设计的晚钟，刚好考研了，都在等结果。玹唯是个西藏控，来过几次了，说一看到经幡就忍不住泪眼，上辈子肯定是藏族。我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厚厚的冷色系棉服捆绑着也出卖着她别致的身体，豆晕的光打版着也印制着她精致的五官。她话很少，每一句都是自己丢了钥匙的锁。倒是她身边的晚钟很健谈，这个报考禅宗美学研究生的姑娘，外表和禅宗美学没多少联系，开口就打开了自己的门窗。我们一直聊啊聊，瓜子剩下空壳，冷色的灯变暖了，时间也弯曲起来。玹唯漫不经心地说她夏天的时候骑行过川藏南线，用时25天。这一下暴击了我的神经，我再多看她一眼：奶汁的肌肤和藏区的绛红是随意的百搭的还是紧张的对峙？我有口无心地说我想走的是川藏北线。这会儿她眼里亮着一道光，倒豆子一样倒出她对北线的向往。一再说北线的人文和自然都比南线丰富，就是搓板路太多，许多骑行的人望而却步。斯时，我对北线其实没多少概念，只知道跟风不是我的擅长，人不走的路，我走。有多不想迷失在别人的脚印，就有多想宁愿别人迷失在自己的脚印。叶子终究是要落的，但我不想落在万千层叠的浊望之中，只想落在一个人干净的眸子里。 那个晚上，一直聊到对门的起来把我们撵散了。互留联系方式之后，各自上楼休息。玹唯的手机丢在房间里，她回去之后就加了微信。戏说别人不是读错就写错她的名字，鲜有完全准确的。我说勉强算是读过几年书，这几个字虽高贵还是认识的。简单寒暄，掩门入睡，把世界关在门外。次日一早，带着小蓉反走川藏南线去了。 风景只是印证你对美好可能的想象。这些从来没见过就打版在心上的图景，现在的眼见为实只是穿过心中的一版一印。山川草木都是并不说话的象形文字，只是彩插了尼洋河的旖旎、通麦的峻急、鲁朗的浪漫、然乌湖的气象、七十二拐的奇险和新都桥的光影。南线对我来说有点像是背诵课文，有时滚瓜烂熟，有时磕磕巴巴，但总算背下来了。然后，在无数寒冷或者炎热的夜晚，回望一次，默念一次。把那些熟悉了又陌生的碎片链接起来，总觉得有一道光，亮起一尊佛，而川藏南线就是佛唇的曲线，或者是一个人低头的温柔。 没走之前，川藏南线是我的未来，走过之后，她就成了我的过去。走的过程中，我也总想着百公里之外的川藏北线。温柔在下，慈悲在上。在佛的下唇沿，自然会仰望佛的上唇线。有时候分不清对风景和人文的迷醉，还是玹唯言语的诱惑，总之，看过佛的低眉，就想看到佛的微笑。对，川藏北线，就是佛笑的弧度。那个最美丽最慈悲的弧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优雅着我的心。 以后漫漫的日子，我都在想，该以怎样的方式，去走北线。不要汽车蜻蜓点水般的轻薄，不要摩托一划而过的轻浮，想来想去，还是自行车骑行，要沉实厚重一些，才对得起北线的纯粹。计划只是精致的薛涛笺，说走就走才是精美的题诗。总有羁绊让自己迈不开脚，于是那张纸贴在心上，像是空白的告示。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意味，但是我撕不下来，也不敢去读。到最后，觉得是对自己赊欠下的账单，一直催着自己去还债。 2015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在天津的蓝颜忽然问我，317是什么？我说就是川藏北线啊。再问有没有走过，我无言以对。她在北京读书时叫小藜，现在已经叫墨凉了。笺纸摊在心上，画笔搁在架上，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饱蘸她，写出我对317的热度。于是再一次许诺，给自己增加一道碑文。也许负重而行却是对自己的宽恕，好让我绕过一个又一个世俗的借口，继续拖欠着原罪一样的愿景。可是记忆不会轻易放过我，她会找任何机会来重墨浓彩，却不着一笔。玹唯也一再和我提及317。渐渐地，317成了我的生命之蚀，我缺一次仰望佛笑的姿态，缺一次千疮百孔之后的填补，缺一次自我救赎。 怎么拨弄钟表的指针都是没用的，岁月有她自己精致精确的碎步，年轮也在自画像。可是我的空杯害怕倒立，我的流水害怕阻截，我的太阳害怕遮挡。每一次伸手都会无力地滑落，317却纹进了我的心。在努力击打虚空的时候，总有些真实在生命里刺青，那种痛楚忍无可忍的时候，就要听自己内心的声音。2016年7月，师妹安静的陇西老乡，重庆取火书吧的老板，诗人左存文，带人路过香格里拉我的客栈时，当面计划9月骑行317。我想加入，但又有些阻拒。原因很简单，人多可以相互照应，人少危险系数大。和远在河南南阳的琳儿通过话，她也赞成我一个人走，说人多会解构317的圣洁和纯粹。一场自己的战斗之后，我败给了自己：担心人多一路的嬉笑怒骂会亵渎了我对317的美好想象，想着在十一国庆带队走完梅里雪山外转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走。决定下来，我很轻松地对自己说：“所有的梦想，我独自去完成。” 很多年来，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越来越清楚自己想做什么。梦想在前孤军深入冲锋陷阵，记忆在后寻找资源小心求证。它们并非背道而驰，而是协同作战。只是我常常会担心：记忆漫长的补给线会全线吃紧，跟不上梦想的天马行空和狂飙突进。关于骑行，还是遥远的中学时代的记忆。那时轮转家和学校之间的距离，以为就是轮转天下。走在骑行大军的最前面，每过一个村庄，拟一声鸡鸣，全村的公鸡都会跟着打鸣，心里有种一唱天下白的骄傲。而今，家乡日远，天下日蹵，我还能那么轻言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吗？家和学校的距离在心里无限缩小，川藏北线却在眼里迅速攀升。蜗牛的早晨总有点点露珠，斗牛的傍晚总有一匹猩红，我是不是要用蜗牛的精神去做斗牛的事业。317，我们从头到尾握个手，也许佛就笑了。而你，也正是，佛笑的弧度。 10月中旬之后，把一辆2012年的美年达自行车寄往317的起点成都，又陆续网上下了一些配件。月底，我才从香格里拉动身，榕城的好友刘峰一直在收取我的快递。这一年的雨季，更年期迟迟不来，到现在还是有点不干不净，并未完全绝经。我想打一个时差，深秋未果隆冬不花之间，高原的脾气相对平和，这样我能在她的鼻息之下，险险但终能平安地度过每一天。3000米海拔之上，一片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换掉天空的颜色，而我，并不是时刻都有自己的屋檐。我确实喜欢玩，也把这当成自己的业，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挑战什么征服什么，因为我深知，有这种想法的人要么已经挂掉了，要么走在挂掉的路上，而我，不玩命的。任何一条线路的开始就全力以赴结束便全身而退，才是我完美的小确幸。就算天地不依不饶，我也要首先宽恕自己，不能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也不能自己毁掉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啊！嗯，假汝之名以行也不错啊！我从来想的都是怎样安全地走过线路，从来不想的就是被线路吞噬了自己。1893年11月8日革命的罗兰夫人被革命者送上断头台的时候说：“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而她，毕生都在为人民追求自由。其实，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走线的人最终死在线上，命运往往就是如此反讽、悖违和吊诡，我要小心翼翼，才能对得起好不容易才能来到这个世界的自己。 2016年11月1日午后，K166次缓缓停靠四川腹地的雾霾之中，我大包小包地下车，似乎带来了整个彩云之南。虽然成都的天气略略有些清凉，我还是满心郁热的。这个城市，一年中能看到太阳的日子并不多，也没怎么减损我对她的喜欢。记不清多少次途径或者逗留这里，每过一次，就又相互扒了对方的一层衣裳，都不避丑了，还是相看两不厌。这盆底之城，踩着周围触摸过来的神经，大快朵颐着四面八方的精魄，绣口一吐就是一个盛世，从来不缺王气。以往的烽火硝烟并不能使她着急，一直镇定自若地消解了所有的水火和息壤、攻伐和守护、灾难与福祉。就算一边用蒲扇拭汗，也能一边吃着自己的麻辣火锅，喝着盖碗茶，堆砌自己的围城。我爱她，也是因为来到这里，天塌下来也不会慌张，时间和耐心都被大街小巷里的苍蝇馆子消磨殆尽，而且绝不后悔！当然，这次过来也是，再多的对317线未知的恐惧和忐忑不安，在落地成都的那一刻，土崩瓦解了。在这里，就要活得像一个川人，才能真正懂得她的壮怀激烈和愁恨幽怨。 这次遇见成都的自己，完全是因为长久以来扎在心尖的那道彩虹：川藏北线。春风十里不如你，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波里荡漾。其实吧，任何作用力都是相互的，我们住在彼此的心上。但是真的真的，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好在我来了，来的时候不早不晚，因为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现在，我终于可以掀开你的面纱，揭开你的万水千山，解开你的衣裳，松开你的结绳记事。之前只是精神的交流与对话，而今，我要耳鬓厮磨你的地理和历史。你不说话也好，我也不要你说话，我们静静地一眼万年，比什么都好。 找到预定的住处，就去好友刘锋那里取出自行车和其它包裹，回来各种调试和整理。刘锋一再说晚上聚聚，我婉言谢过，也顺便推掉了所有的请客。蓝颜墨凉已经在这个城市工作，我们说起317那会儿，她还在天津。来之前答应她成都小聚，这时候我偷偷反悔了。最早和我聊起317的玹唯，也是这个城市的学校毕业的，如今她回到家乡宁夏固原工作。暑假我来成都带队徒步贡嘎山时，还告诉她，我在你曾经的城。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但不管怎样，都能找到与这个城市的联系。不想扰谁了，也不想被扰，一个人趁着夜色去成都站转了一圈，算是在317起点的地标上做个自己亲在的标识，从此时开始，317就是我身体的道场了。再回住处，洗漱完毕掩门上床，在自己的心里铺排一个盛大的仪式：金石丝竹，皮木锣鼓，礼乐钟磬，我净手焚香，在给自己挖的坑里埋一块基石，在整个城市的舞台上给317之行剪彩，天空是我想要的颜色，大地不过我喜欢的山水，夜晚是我们没有遮蔽的私语。 生活从来不是排演，排演也还是生活。使梦想变成现实，让生活过成诗，把自己活得精致，这并不容易，但是至少可以做到努力到无能为力拼搏到感动自己。行走多年，我并非不知道这个季节一个人走这条线可能的凶险，可这也不是允许自己犬儒的充分理由。梦想只有实现了才有真正的风花雪月，那些不能实现的不过镜花水月。我想做的和要做的，恰恰就是冲破镜像之围，走进真相真实真谛的禁区。也许还是骨子里的那份不安和不羁，让自己无法习惯每一天都是过往岁月的遗照，宁愿努力把今天写进明天的碑文。终极没有到来之前，我不能自己终结自己，与生俱来的纸、绳索和身影，我只用来审判世界，而不是审判自己。至于最后怎样，交给历史还是上帝，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在，只想用鲜血和汗水解渴，我不在，只想用身体滋养花朵。所以啊，不仅仅317线是我的道场，所有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王国。 善待每个在路上的日子，把那些难以忍受的繁琐和冗长过成自己的经典，其实就是自己经天纬地的大事。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是个人的历史，只是没有文字而已，即便有文字，更多的名不见经传，湮没于汗牛充栋之中。可恰恰是这些没有群像的历史，才更接近历史的真相。书架上的那些，一页页起伏跌宕异彩纷呈，遗憾的是里面从来就没收录自己，连自己的影子也读不到的。我们总是活在他们编写的故事里，活在他们喋喋不休的讲述之中。他们要么彻底无视，要么随意增删，剩下的那么点多多少少可怜至极的真实，也只有佛祖知道。所以啊，路，要自己走，历史，也要自己来捉刀。很可能这就是到今天都很忙也被玩坏了的杜甫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倒也并非很多东西就没用，更不是没有什么能帮助自己，而是很多时候，只剩下自己，面对整个世界。现在的我，就是这个样子。那些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和听到的故事，肯定不是指北针，最多只能算是一种参照。是的，从别人那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和从自己身上找到别人的印记，一样徒劳无功。我们只是彼此参照，能做到不鲁莽地闯入各自的安全距离，互不伤害，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当然，这并不构成我热爱世界的威胁，他人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地狱！ 熄灭了房间的灯火，落幕心中的仪式，打算早早与周公幽会去了。睁眼一看，竟然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繁星闪烁，幽蓝的流光旋转上升，溢出了大地的轮廓。每一幢高楼伸出自己的枝蔓，拉扯着夜幕，灯火总有自己的影子，遮得住的我的欲望和遮不住的城市的羞处，有那么一点尴尬。仔细瞅瞅，原来都是缀满天花板的荧光星星贴纸接替了灯火，重置了现实与理想的中间地带的色彩。很多时候，禁锢自己的不是时间的绳子，也不是空间的笼子，而是自己的眼睛。眼里如果没有疆域，那么心中便有天下。也许，我要随时拆除自己的知识壁垒和固执己见，然后这个世界才广袤无垠。 睡了，成都晚安，全世界晚安。 |
| 本帖最后由 地球印记飞鸟 于 2018-5-10 20:43 编辑 DAY 1 永恒的两个侧面 如果说都江堰是站在地理和历史上无路可绕的永恒，那么成都界和阿坝界当是她的两个各自光鲜和隐晦、繁华和寂寞、喧嚣和宁静的侧面。就在今天，我要从一面去往另一面。 起来的时候并不早了，天阴沉着，似乎在皱眉思考什么。成都是个慢节奏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更多的注重当下及时行乐的，可能关于理想人生什么的沉重的话题，都交给天思考去了。附近的龙门山、龙泉山、大邑彭州断裂带一再敲打成都的神经，甚至于蒲江德阳断裂带穿城而过。也许担惊受怕的多了，反而习以为常。再说，她又地处平原，每次周边的大小动静，她都能安然无恙，所以成都还是镇定的、从容的，只要还有盖碗茶、火锅和机麻，天塌下来那是上天的事。活着并非易事，再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尽管一年没多少天能看到太阳，每个人心中的太阳从未落幕。 打包上车，从住处直接出发。一般走川藏线的，不管是徒步还是骑行，都会以武侯祠为起点，拍照留念，似乎也是给自己的行程一个仪式。但是我昨晚走了一次火车站，算是换个地标，其实想象也早就溜过去武侯祠多次，之前也一再那里走过。很多地方，即使脚步不再触及，一草一木长在眼里，一砖一瓦盖在心上的。记忆里藏了太多的人文和山水，脚步就越想打破域限，要给它们安放一个合适的位置，心没有足够大可不行。从营门口拐上茶店子路，沿着金牛坝路到金泉路、再过全兴路，从红光大道出城，成都就慢慢变成自己的身影。穿城而过了，城市也就穿过了自己的时光，从此总有一种联系和维系，绝非过去的就过去了，其实是过不去的。想起那些历史上进出成都的文官武将们，十里长亭之上，一杯浊酒，却要照见开疆辟土的英勇豪迈和贬抑流放的颓废萎靡，总是要用颜色和心情来诠释中心和边缘的关系。我的轮转山水，从他们的脚步上圈过，我们都没有印痕，也许正摩肩擦踵，也许相见不识，也许他在我的历史里说话而我正在他们的脚步里沉吟。 轻轨在左边向前延伸，电线杆在右边栽植，我被挟持在中间的马路上，有点压抑。天又不开脸，阴沉的像是儿时我执意要一个人出门时爸妈的神情，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哪里有方？这些年把他们丢在我起步的地方，守望我绝尘而去的苍凉。爸爸在那里，一直给我的放纵不羁爱自由默默买单，妈妈也一定还站在那里，缝补我永远破烂不堪的衣裳。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更多的是不忍看到。当时以为横刀立马，走到哪里都是我的天下，如今在哪里我都更像一个零余者，还要向一方山水乞讨自己的悲欢。而且，一进城就容易锁闭自己，出城了似乎方便自己打开。总得出去，让野性回归，也还是得回来，让人性知返，有束缚就有挣脱，有挥霍就有节制，有无尽就有有限，我就是活在这些似乎矛盾而又永远共生的语词里，左右冲突，却从来都没突围。一想到这些，我就加速蹬车，让我离开这个怪圈吧，然而越蹬得起劲，越觉得一切变得更加艰难。无论怎么使劲，这是刚刚开始，终点那曲还是地图上遥远的小黑点。终点之后呢，显然不是结束，那么，这一行，其实永无高处，永无终点。 出发前只是有了心理准备，却并无身体的锻炼。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小腿开始发直，三个小时之后，大腿渐渐僵硬。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郫都区，在去往崇义镇的路上，把自行车停靠路边，坐下来休息一会。去往青城山的城际列车从马路左侧的轻轨一晃而过，没有声音，只有图像，我们应该是两个世界的物体，永远都不会一起沟通的那种。当然，即便我想，列车也不会答应，我的巴结不上的尴尬和列车不屑一顾的无视并不同时属于一个维度。好吧，那就任你碾压我眼角的余光，虚构一道我视域的墙。倒是路上的大货车，一辆接着一辆，图文并茂，还自带音响，鱼贯而来，耀武扬威的，撞击我的神经。本能地躲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唯有垒砌的线条切割着大地，伸向未知的遥远。看人工痕迹太明显了，就想看自然本来的样子，真的放逐在没有标记的荒野，又会想念人烟之处。其实这个星球上已没有什么禁地，所谓世外桃源也是江湖的另一种表现形态而已。我们一直都在活在真实的虚构或者虚构的真实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自己。蹲在路边时间长了，有想抽支烟的冲动，倒不是喜欢，只觉得这样才比较应景，但无此嗜好，想想而已。大学时有个舍友，说他最喜欢黄山牌香烟的广告：一品黄山，天高云淡。曾一次次给我解释，品在这里两种词性，品位和品尝，天高云淡表达感受也是虚实相间美妙至极。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不抽烟，无数次说起之后，干脆直接享受去了，从此收不回来。我是那种自己不想的话，任你怎么说也无动于衷的。 317线的路碑逐渐密集，一边蹬车一边瞄着路碑，这些简单的里程标记成了我的新乐趣。百米重复，千米叠加，是圆的堆叠还是线段的延伸，也许都是，生命开始有清晰的距离感。离城市越远，离自己越近。这个时候考虑的就是自己和自然的联系，非常简单，只是被放进了宏大叙事之中。高楼大厦不再是阻隔，街道商铺不是限制，灯红酒绿也不是禁锢，在城市里，就是身体的寄居和灵魂的封锁，一旦离开那些被色彩、温度和规则分化组合的狭小时空，就好像能打开自己，把自己放到和自然一样大。当然，目前来说，我是自然，自然还不是我。过了午时，才慢悠悠地骑到崇义镇。路边没有看到饭店，只有寥寥几家面铺。随便找了一家，在门口支起车架，进屋坐下，一边看着自行车，一边等吃。从木轮毂到铁轮毂再到合金材料，人类已经进入了数据时代，生与死都在一串越来越精确冰冷的数字里，真实却又虚拟，切近却又渺远，关联却又疏离。当吃上面条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味觉的享受轻易就把人带进俗世的美好，真理啊、自由啊、意义啊什么的，那是饱暖思淫欲的事。鱼米之乡长大的人，本来对面条无爱，颠沛流离之后，才入乡随俗地扩大了自己的食谱。现在基本可以每天一顿面食一顿米饭了。面条直爽，米饭精细，不同食谱传达的生活方式和思维都不一样吧。毕竟，黄土高坡和江南水乡还是有不同的韵味。一碗面条，我能想到的就是宽广的胸怀、干旱的欲望和紫铜色的生命。 迅速扒拉了一碗面条，就近的商店买了两幅手套，一幅塞在裤兜里，一幅戴在手上，跨上自行车，时间就又饱满圆润起来。出发前没有足够长的前戏，我现在的节奏根本快不了，恰好给自己与大地摩挲磨合的更多机会。车轮用其胀气的丰满和画圆的温柔贴近坚硬发烫的路面，我分明听到两相摩擦的呲呲声，它俩是不是在享受彼此，倒是我坐在上面吃力地蹬车，有点悲剧了。天气渐渐好起来，阳光探出云层，我身影在前，我正在努力轧过自己的影子。可影子不停地奔跑，我奋起直追，踩着自己的后跟，就是扑不倒影子，合二为一。是啊，差不多以为是在放马川西逐鹿高原，不过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仅此而已。有些东西，就在身边，甚至是自己的一部分，可就是抓不住，所谓捕风捉影，并非没有根据，而是自己的限制和无能为力。纣王举鼎举重若轻，终究没有举起一个国家；项羽骄傲到要举起自己，终究自刎于乌江江畔。人，是有限制的，可以去打破，但还是有个终极和不可能。那么，我们恰恰是要在终极之前追求无极，在不可能之间寻找可能。这样，活着才稍微有那么一点意思，一点意味和一点意义。 骑着骑着，听到身后传来均匀的喘息声，有个小哥轻装骑行跟了上来，轻易就进入了我感觉到的安全距离。那是大陆架的延伸，海岛的12海里和你伸手不该触及的脸，我陡的一惊。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轻松地问：你这是要骑到哪里？我说川藏北线。他立刻恭敬起来：你是一个人吗？我点点头。他说他就到前面的都江堰便返回成都，刚好陪我走一段。一时之间我竟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既然同道中人，我放松下来，有一句无一句的聊着，路边杂草丛生，一如我们的对话。被收割过后的田野裸露着荒凉和苍茫，村庄也散落在萧瑟和寂寥之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我们所有的牵挂和羁绊。重装骑行的速度越发地慢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要他先走。他说反正没事就跟着。终于在要和黄昏一起进入都江堰市区的时候，他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我们分道扬镳。没有人紧跟着我，我反倒松了一口气。生活本来在自己的规划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我有点不习惯。他试图跟着我的节奏，我要努力配合他的脚程，我们双方都很吃力。他的善意拖累着我，我的讨好又拽苦了他，没有准备的相遇，简直是一场遭遇。明明我们都想着和平，但各自都经历了战争，而战争没有赢家，我们疲惫地分手。分手之后，我想我们都能找到各自的轻松和愉悦。聚散巧合，言语目珠，但还是要谢谢你陪我一程。陌生人，我甚至给不了你一支兰州，你也没有给我一支熊猫。 七年前，我去过青城山，途径都江堰，当时就被问道青城山拜水都江堰的广告词深深打动过。那会儿，我先问道了，七年之后，我来拜水。人类对水的集体记忆里，创造与毁灭、至刚与至柔、爱与恨从来都是水的两面。一部人类史差不多就是与水的斗争史，和水的爱恨情仇亘古以来，从未间断，神话传说和信史都有证明。虽然人类的祖先都是逐水而居，对水的记忆却是惊恐的，西方创世纪之初的洪水和东方山海经帝尧时期的洪水皆为注脚。干旱之际，要举行仪式祈求，泛滥之时，又要治理，当然，人类的通病就是，对自己卑躬屈膝的一面容易健忘，对自己的文治武功却津津乐道。我们知道女娲补天、鲧禹治水，也知道水经注和历朝历代治水的工程，可是也许直到今天为止，我们对水的认识，还无法超越先秦时期的诸子，尤其是庄子。围追堵截往往失败的多，因势利导才是上策。鲧有息壤，事败被杀，禹用疏导，成就帝业。这一思想，在公元前的记事中，应该被蜀守李冰运用到了极致。 当317线没有选择绕过都江堰，那我自然无法绕过李冰其人。他在公元前用两代之功建成都江堰，成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无坝引水工程，泽被千年。不知道岷江泛滥成都平原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在水边怎样地痛苦思索着。唯有把属地百姓的生命和蜀地千年兴衰放在心上的人，才能想到建一个都江堰，最后，他把洪水导入千里沃野，把自己写进历史。两千多年来，他以雕塑的形式，站在玉垒山麓自己的庙宇里，淡看蜀地的风云际变谁主沉浮，却永恒注目着都江堰的水期荣枯和分水导流。他以大约67岁的生命，做了二千多年的蜀守，并继续供职。蜀王更迭，唯有他是唯一的川主。每年一度的都江堰清明节祭祀和开水典礼，便是对他世俗之王以及宗教神位的确认。而今，分水鱼嘴依然吞吐着岷江的满腹心事，飞沙堰还在过滤着川西的流云焦灼，宝瓶口一直调节着成都平原的幸福记忆。推车穿过傍晚的都江堰市区，市区安静而又彬彬有礼。整个川西的急躁和喧嚣已被一个水利工程成功抚慰了千年，我得以在今天平静地走过一个这个以水利工程命名的城市。蜀守李冰再也看不到没有匍匐到他脚下的后人，但我分明无数次敬畏和仰望过他。一江的桀骜不驯到他这里变成了千年的俯首帖耳百依百顺，我每走一步都是对他的顶礼膜拜，劈个叉都是爱他的形状啊！ 向西离开都江堰市，就进入了川西的十万大山。都汶高速在上，317在下。太阳急着下山，我开始急着上山，日落之时，骑车抵达紫坪铺水库。这个100倍杭州西湖之大的水库，拦腰截断了岷江，差点让都江堰成了从今以后的摆设，而且其水电站调峰运行的大起大落，直接冲刷着都江堰的分水鱼嘴，反倒构成对都江堰的直接威胁。有时候，我们努力做了一些自认为很正确的事，却报复了古人，嘲笑了自己。紫坪铺水库的建设问题从建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有争议的，即使是现在的尘埃落定，也还是会有人提起。源源不断地给川府提供电力资源的同时，也破坏了原本比较脆弱的生态系统。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而李冰和都江堰恰恰就是一面明亮的镜子，“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紫坪铺水库在暮色苍茫水天一色中渐渐退隐，我还在环着岸线向着森森大山的深处推进。都汶高速横切紫坪铺水库直入对面的映秀镇，317线坚持绕着水库的岸线进入阿坝界。天完全黑了下来，今晚，我是过不去这个水库了。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好的营地，我想就近在村庄露营。看一下导航，两公里之内就有村庄，亮起头灯，继续赶路。货车很密集，一辆接着一辆，又多数打着远光灯，近前时我就是个盲人。自觉地轮压右边线骑行，很多时候干脆停下。转过几个山弯，看到村庄点点灯火，顿觉温暖，便主动贴上去。和一个便利店店主的攀谈之中得知，依山傍水的公路边，并无多少缓冲的空地，能挤得下一条公路和几间房屋已经很不错了。那是上苍给腾挪出来的空间，逃不过精明的人类的眼睛。 小小的便利店灯火通宵，店主昼伏夜出，说是晚上有很多货车路过加水和买点零食当夜宵。附近查看了一下，就临路一排几间房屋。借着头灯，几步远是水田坪村委会，一排矮矮的石墙划分与公路的界限，相对安全。补充了一下饮用水，迅速地卸包扎营，钻进帐篷吃了干粮。微信上和琳儿聊了几句，互道晚安。一夜货车轰鸣，碾碎了无数落地的星星，也辗轧着我断片的梦。这种地方无法深睡，迷迷糊糊的半醒半梦。穿梭的车灯不时照亮了帐篷，恍惚儿时观看的露天电影。帷幕上什么都没有，倒是我心里又把自己这半生放映了一遍。虽然起起落落，但并非风生水起，依然是一块顽石，推着自己滚动，想给自己纹身与众不同的图案。一直到今天，还没什么与众不同。我也不知道，这一生，看了别人的风景，还是自己成了风景。或者，永远都像今夜的帷幕，一片空白，惟有外面的星光和灯火灿烂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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