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奇记 与你分享的第 45 个 奇迹 “全球14座8000米级雪山，一个纤弱中国女性，穿过壮丽与极致凶险，历时7年跋涉，在今年秋，完攀她的第14座…… 这本是个振奋人心的圆梦故事。却不料，才下山，她竟摘下“14座”这顶登山者桂冠，自称仍未抵达最后一座峰顶……近乎戏剧性，自己打破了这个圆满。 相比完攀14座的荣耀，闯过生死、情感、金钱等重重难关的这个女人，究竟一直在追求什么？绝命海拔之上，一个单亲妈妈经历怎样蜕变，又将被登山引向何方？ 当圆满变成又一次遗憾，我和下山的罗静重逢，并寻访了见证她20余年成长的多位亲友，试图重新审视这个女人的成长。 从命运谷底，到世界之巅，山上山下，圆满未能圆满……但真正的攀登并未停止，她的人生还有第15座8000米级雪山。 ” 本文作者｜湘君 本期人物｜罗静从谷底到巅峰
“刚刚！罗静成功登顶希夏邦马峰，完攀14座。”2018年9月29日中午，这条新闻犹如高山吹来的雪片，飞传于无数向往雪山的人。7年14座8000米级雪山，这个来自中国民间的43岁女登山者，生死一线的14座之路，终于画上句点。 然而，掌声未落，剧情反转。仅5天后，又一则《希峰，还没有结束》，平地一声惊雷，出人意料，竟刺破圆满。 “有一种痛，叫‘心如刀割’。很抱歉很抱歉，告知这样的消息……”在这篇个人简书中，才归来的罗静主动公开了多方求证，及不得不面对的结论：此次并未到达国际认可的海拔8027米希夏邦马主峰。 当夜，此次攀登组织方雅拉香波公司也发出一纸声明，却认为：此次已到达希峰的实际最高点。至于希峰最高点在2015年尼泊尔地震后是否发生变化，需测绘部门进一步论证。
▲位于中国西藏境内的希夏邦马峰，一直存在真假顶之争。8008米中央峰与8027米主峰，由一道横切山脊相连，陡峭难行。由于视觉偏差，北坡方向看，会觉得中央峰更高。很多商业攀登止步于中央峰，国际上却认为，登顶主峰才算完攀希峰。经多方沟通，此次攀登目标，原本明确为8027米主峰。制图 / 陶瓷虾 一时间，舆论哗然。面对这个反转式自陈，有人击节称赏：这剧情，简直是登山版“皇帝的新衣”。 有人难以理解：不就是后面那个高十几米的小尖尖，这样较真，有必要吗？ 有人民族情绪：山是我们的，峰顶在哪，凭什么要外国人认可？ 也有人不禁追问起登山的意义：在数量，在高度，还是直面最真实的自我？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攀登？ 各执一词之际，历史一刻成了悬案。众说纷纭之间，最让人错愕的是：穿过赞誉，这个众望所归的女人，居然自己摘下已被加冕的“14座”桂冠，不知将何去从？
“第一反应，怕她树敌。第二反应，这一条朋友圈要损失多少钱……”安徽登山爱好者程昕，2017年起，以公司名义参与赞助罗静，包括此次希峰攀登。当同事推送来这条新闻，也一度让他措手不及。 庆祝14座圆满的文章、海报，第一时间都发出去了，罗静却连赞助商也没提前告知……作为商业人士，程昕还看到的是“14座”可能带给罗静的奖项与身价。撕下大众、品牌最看重的这个标签，这不也砸了自己金饭碗吗？ 当晚，程昕就第一时间赶赴成都。凌晨1点，他终于见到正处事件风暴中心的罗静。 一身倦意，一张还浮肿的脸，不仅是才下山的疲惫，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奈。时而眉头紧锁，眼神放空，喃喃自语着：“是可以顺水推舟获益，可这不踏实……”
▲左图为罗静文章自述，右图为她判断的此次希峰攀登可能抵达的位置。 一对一深谈，详细翻看罗静手机记录：向国际认证机构“8000ers”、夏尔巴向导、专业人士的一一求证，给雅拉香波公司负责人的反复留言…… 程昕没再劝了：“既然该做的沟通，她都做了，代价也都明白。只能说，在登山理念、人际关系和商业利益之间，她选了最前者。” “说实话，换做我，可能做不到。这需要比登山更大的勇气。”虽然这样的发声，让赞助商也跟着被动，但起身告别时，程昕内心多了几分理解。“相比个人实现14座，对于登山发展，我觉得这件事或许更有里程碑意义。”
▲左图为国际登山登顶认证网站给罗静的邮件。右图为夏尔巴罗布在此次攀登终点雪坡上拍摄的照片，远处黑线结束处的位置是他认为的主峰所在处。
“这已是今年第2次登希峰了。我们也没想到，最后一座8000米会这样曲折。”罗静大学校友张越，一直友情做着她的登山联络人。 4个多月前，第一次攀登希峰，距顶峰只差77米的被迫下撤，罗静在卫星电话里的痛哭，言犹在耳。 以为终于圆满，他也是朋友圈里刷到这条惊人消息，在赶去会合的机场，14座庆功蛋糕都准备好了……
▲左图为人民日报等中外媒体9月30日报道。右图为她此前坚持的登顶理念。 “面对这个结果，没人比她更难过，毕竟每一座都太不容易了。”张越第一次见到罗静，在2014年底一次校友聚会。 那年的罗静，刚登顶K2归来。一身朴素，明眸浅笑，像个柔弱小师妹，却语出惊人：明年想一年尝试还剩的7座8000米级雪山，尽管钱还没有着落。 8000米级雪山是什么概念？忙于经商的张越，那时还不懂登山，更不知K2的极致凶险。只是莫名一阵冲击，大家都在埋头赚钱，怎么有人是这样活着？ 几个月后，罗静在海拔8090米安纳普尔纳峰的攀登视频，带给了他更深震撼。巍峨雪山，风刀霜剑，一侧近乎垂直岩壁，一侧万丈深渊……下撤时一场雪崩，只差半米，差点把她连人带帐篷，一起推下悬崖。 山上那个挥舞冰镐、全副武装的骁勇战士，眼前这个弯腰给10岁儿子系扣的单亲妈妈，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这个女人怎么就走向了8000米？
“20年前，罗静就挺让我出乎意料。”作为华北电力大学同学，田雨苗始终记得大一军训那天，19岁的罗静，一条红色背带裤，长发飘飘跑来，漂亮得大家眼睛都直了。 以为是个“花瓶”，军训最后，却是她代表班级女生去踢正步。咬着牙，一脸不服输的劲儿，愣是赢过了所有人。 真正的刮目相看，直到1998年毕业时分。家境优越的男友，在他老家给罗静安排了好工作，她却执意漂在北京，也为此痛失爱情。 不舍得租房，小半年蹭住在田雨苗的读研宿舍里。宿舍不让住了，就搬到郊区农民房，起早贪黑挤公交上班。眼看着不肯喊苦的罗静，田雨苗这才倍感亲近：“一直觉得我们长相普通的女孩，才需要打拼。她明明靠脸就可以养尊处优，没想到会这样要强。”
▲大学毕业照，第一排左四为罗静
“我从小喜欢跳舞，我妈却说跳舞没前途。读了父母选的计算机专业，再直接去男友给的工作，这样一辈子都围绕别人活，让我特恐惧。”也曾窝在黑暗里哭过，可罗静没后悔，毕竟人生终于是自己的了。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想为自己而活。 走过每个北漂熬过的路，也走进过每个女孩憧憬的幸福。2005年，田雨苗见到的罗静刚生下儿子，话里都是丈夫孩子，一脸小女人的甜蜜。并给孩子起名“诺诺”，梦着和爱人信守一生一世的诺言。浑然不知，自己一直生活在巨大的谎言里。 直到诺诺一岁，谎言坍塌，爱人一夜失踪，却突然冒出200多万债务。还没反应过来，命运的雪浪，把她一头打进了谷底。
▲少女时代爱好戏剧、舞蹈的罗静 “登山再多打击，其实都不如那场家庭坍塌，瞬间冲击了人生所有。”一次次寻上门的债主，凶神恶煞，吓得夜不能寐之际，她不得不拎起七零八落行李，背上一岁多孩子，开始两年十几次的搬家。 一边哄着孩子：“爸爸出差去了，很快就回来。“一边拼命想“捞”回丈夫，求爷爷告奶奶奔走过一个个衙门。尝尽炎凉之际，知情律师却说，怕她想不开，一直没敢说穿，除了经济问题，情感上她也被骗了…… “换作是我，恐怕扛不过去。”年过30岁，同学们都正在上升势头，眼看昔日校花，日子却是一地鸡毛，田雨苗忍不住酸楚，总怕她会轻生。 罗静也确实不止一次想到过死。好几次爬上天台徘徊，望着脚下深渊，真想一了百了，眼前却又浮起孩子的脸。没有了她，他该怎么办？
“我不勇敢，谁能替我坚强？”穿过长夜痛哭，一贯小女人的罗静，硬是被逼成了必须坚强的单亲母亲：“被推到那一步，就只能扛住，因为你得带着孩子活下去。” 直到2008年，债务纠纷暂告段落。终于不用再搬家，她一下轻松了，可面对破碎生活，就这么一辈子做个怨妇，伤心老去吗？她不禁又想起“出事”前，一直向往还没来得及去登的雪山…… 精神渴望释放的出口，2008年5月，海拔5396米哈巴雪山，迎来了这个满心创伤的女子。穿过暴风雪，第一次登顶雪山，山顶的风猛烈吹来，积压了整整2年的抑郁，终于奔涌而出。命运无法改变，她能改变的惟有自己的心。
山上山下
“她特别适合登山，呼吸、步伐都非常轻盈。”2009年初北京旅行者金毛，看到第一次攀冰的罗静，就被她在冰上跳舞般的身姿吸引了。 紧接着的藏地结伴旅行，这个一路单曲循环着《天使的翅膀》的女人，走在转山路上，面朝神山冈仁波齐，忽然的泪流满面，更让金毛隐约感觉到了心事。 回到北京，当4岁的诺诺像只猴子，顺着他肩膀直骑到脖子上，本能渴望父爱的样子，让金毛不禁心酸。从此时不时嘘寒问暖，却没想到，这个旅途中文弱的女子，紧接着一年竟三级跳…… 从5355米四姑娘三峰、6168米雀儿山，一路攀向了7206米宁金抗沙峰，甚至对8000米跃跃欲试。
▲2009年，神山脚下 “登山让人往高处看。我最初迷上这件事，是渴望不那么绝望。”雪山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但高高在上的8000米，她最初也不敢想，直到在雀儿山遇见杨春风。 眼前这位被大家尊称“大侠”的登山者，弱不禁风，竟是民间登顶最多8000米级雪山的人？才入坑2年的罗静，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知学生，听得一头雾水，又一心向往。并从此记住了老杨说的：“或许有些人技术比我好，但你比我勇敢吗？” “我也能有勇气去登个8000米吗？”在跨过7000米台阶之后，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向上？ 2011年秋，罗静咬咬牙跟上杨春风组织的队伍，迈向了世界第8高峰马纳斯鲁。她不惜拿出买车的十万块，在36岁生日来临之际，只愿给自己一份重生的礼物。
▲2011年，第一次攀登8000米级雪山 “最初觉得，这辈子能体验一回就满足了。”可当调动浑身所有，终于一步步抵达人生第一座8000米顶峰，精疲力尽也酣畅淋漓之中，罗静不禁又有了新的眺望。 她多想能再走向第2座、第3座，可马纳斯鲁归来的她，还要独自负担孩子，能动用的私房钱已所剩无几。现实却是：每一座8000米登山费，动辄10万以上。 从小被姥姥养大，老人连个瓶子都不舍得扔的节俭，一直深深影响着罗静。 2002年接触户外，直到2011年为登8000米，她才花200块买了第一条杂牌冲锋裤，临时还借了金毛的男式安全带、冰镐，勉强凑齐装备。前往登山大本营，大家都是飞进去，唯独她为了省1000美元直升机钱，一个人徒步了8天。
“家里出事，反而让我不再守财奴心态。尽管我很需要钱，但找回内心的快乐，比钱更重要。”穿过绝望，更懂珍惜内心所向。但真正走向一个个8000米，罗静还是走过漫长彷徨。 2011年底，趁着帮户外朋友带队ABC，她终于又一次徒步亲近雪山。仰望晨曦中的安纳普尔纳峰，那一点点被染红的8000米山尖…… 山下的她不禁有些痴了，觉得那是“触摸不到的雪山”，又不禁再次自问：“还能有后续吗？”
“你可以暂时不登山，但心里要有座山……”罗静在2011年底微博中，不止一次这样勉励自己。懵懂半生，命运捉弄，终于发现一件自己想干的事，她不甘心就此止步。 “到底为什么呢？你登上去又能怎样？”第一次办登山分享会，看罗静穿的实在寒碜，田雨苗临时拉她去买了条200块粉裙子。 人到中年，昔日女生个个穿金戴银，忙着买车换房。班里最漂亮的罗静，却来回挤着公交，工作都辞了，日子过得紧巴巴，还心心念念着奢侈的登山。老同学眼里，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顶着亲友的不理解，2012年5月，罗静还是走向了世界第5高峰马卡鲁。登山需要好体能，工作以后可以再找，这样的好状态却不能再等。就把这几年当作梦想年吧，她决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又一次历尽艰难的攀登，竟让罗静无意成了登顶马卡鲁的第一位中国女性。一种巨大成就感，让她像是发现了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潜能。 紧接着干城章嘉峰、迦舒布鲁姆Ⅰ峰、Ⅱ峰、道拉吉里，再到位于难度金字塔顶端的K2……短短3年，7座8000米，势如破竹的成长，不仅让朋友出乎意料，更让她在登山圈迅速崭露头角。 人们惊叹着这个女登山者不断刷新的成绩，却不知她在一次次下山路上，最发愁的是：这次又欠登山公司不少钱，怎么还？
现实是更高不可攀的大山。最初3年，前7座8000米，百余万登山费，除了朋友资助11万，罗静基本是自掏腰包。最难时，被逼得借钱还债，还不肯放弃，甚至越来越认定自己选择的路。 “中国女性还没人做到过，万一我可以留下一些东西呢。”尤其登完K2，罗静已是国内最有希望完攀14座的女登山者。虽不知爬到哪座，会因为没钱而不得不停，她还是想尽力一试。 为了凑钱，决定卖房时，金毛也曾百般劝阻：“你一个女人，好歹要给自己留个保障。”没想到，她很快就从三环换成了五环小房子，还盘算着：“万一哪天钱不够，就搬去外地。” “换做我，肯定做不到。”自认没法放下北京房子、户口的金毛，觉得罗静真是越来越不一样了。尤其每次帮她组织分享会，当目光都聚焦到台上，讲述着一座座8000米记忆的她，眼神坚定，脸上有光，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忧愁的小妹。 而登山，也早不再是寻找慰藉，更让她忽然发现了自我价值，正在脱胎换骨。
▲演讲中的罗静
现实沉重，但对于一个女登山者，最难越过的难关是孩子。 每次动身去机场，热心接送的金毛，一推开罗静家门，总会撞见这样场景：不到10岁的诺诺闷坐一旁，沉着一张脸。忙收拾的罗静，和孩子姥姥反复交代着儿子的学习。一背上包，诺诺就开始哭了，抱着妈妈，却没一句挽留的话…… 那时的诺诺还不知什么是登山，就知道妈妈又要出门一个多月了。他真想快点长大，能像大人一样不会哭就好了。却不知每次电梯门一关上，扮鬼脸、微笑挥别的罗静，拼命忍住的泪，这才滚了下来。
从小，她就教育诺诺，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可每次卫星电话里，一声稚气的“妈妈我想你”，就快让她的心融化了。诺诺也出奇懂事，想哭就把电话故意拉远远的，憋着气，小声哭完，又若无其事说笑起来…… 电话两头，这对母与子，都在努力克制情绪，摸索着各自的独立与成长。 只是，孩子的成长时光太过短暂。每年7月都是登山季，这让她连续5年错过了儿子生日。下山之后，出现在朋友面前的罗静，总是和儿子形影不离，走哪带哪，一脸想弥补的心疼。 眼看牙牙学语的诺诺，个头越蹿越高，转眼快长成叛逆少年，她只能抓住山下所有时间，尽力陪伴。
▲营地等待中，罗静喜欢绣十字绣，为了平抚心绪，也寄托了对孩子的思念。 儿时懵懂的诺诺，最初并不太支持妈妈登山。他还不懂妈妈追求的“成就感”是什么，却记得大人们总说“登山危险”。孩子忍不住问姥姥：“什么是危险呀？”“就是……就是妈妈去很远的地方，可能会回不来。”这个答案，让诺诺蒙在被子里哭了好几晚。 可坐在分享会角落，看到那么多叔叔阿姨夸奖着妈妈，他也会由衷骄傲。 一次无意看见罗静电脑里资料，他忍不住惊叹：““全世界登顶这座山的女人，只有5、6个？你登上去了？”一看妈妈点头，他夸张地鼓起掌。 虽然赞誉越来越多，但没有什么比儿子的肯定，更让罗静甜到心里。她渐渐不那么纠结了：“让追梦精神伴他一生，或许就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罗静曾在背包上挂着两只毛绒玩偶，“它代表我的儿子，代表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我们的梦想。 直面恐惧
跨过生活的一道道难关，山上等着罗静的，还有步步惊心的恐惧。雪山第一次对罗静露出生死残酷，在她的第3座8000米——世界第3高峰干城章嘉。 那时的罗静，还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海拔已近7900米，她的夏尔巴向导却经验不足，害怕到临时下撤。丢下她一个人，不知该上该下？ “前面路绳都没了，看着像个乱石堆成的鬼门关，一滑可能就掉下去了……但你看，前面在爬的老头，没氧气也没协作，一条腿还是假肢。你好歹四肢健全，怕什么……”
彷徨在“鬼门关”的罗静，录视频的声音都在抖。望着靠假肢登山的匈牙利老人，努力平息紧张到发颤的四肢，她心一横，继续上。 那是让罗静事后也后怕的一次攀登。最终15人登顶，她是唯一女性。下撤中，却有5人滑坠遇难，包括曾激励她前行的独腿老人，还有一个个才互相加油打气的山友…… “我从没见罗静那么痛心过。”田雨苗记忆里，即便家庭变故，她也没流露太多脆弱。干城章嘉归来，整个人却像懵了。回忆着照片上一张张黝黑笑脸，一次次忍不住泪如雨下：“照片里所有人都没了，除了我……”
▲干城章嘉攀登中的山友，照片中除了她，另3人均遇难。 “那是我攀登心理的转折点。”罗静自认是个小女人，最初只是本能爱山，并没太多思考。第一次直面生死的冲击，让她真正开始陷入沉思。 “登山是一项具有内在危险性的运动……”罗静特地找出一年前遇难登山者严冬冬的旧作《登山、死亡与生存》，穿过单纯向往，她试图进一步理解登山真相。文章才看完一天，新的噩耗竟又传来。 2013年6月，南迦帕尔巴特峰大本营枪声响起，杨春风、饶剑锋等人遭遇恐怖分子袭击，不幸遇难。中国民间登山者即将实现的14座追求，也就此退回漫漫长夜。
▲墓碑左起：杨春风、饶剑锋、陈宏路，均于南迦帕尔巴特峰恐怖袭击中遇难。 在地铁收到消息的罗静，不知自己怎么哭着下车，拥挤人潮里，无头苍蝇四处转着，就像忽然没了方向。没有杨春风做榜样，她也许没勇气登第1座8000米。没有饶剑锋的鼓励，当时快放弃的她，也许不会顺利登顶第2座马卡鲁…… “你们走了，山也空了。”导师、好友，当时民间登顶最多8000米级雪山的两位前辈，一下都走了，罗静的心也跟着彷徨。已报名的7月迦舒布鲁姆攀登，也在恐怖分子地界，还能去吗？ 朋友眼里，那是罗静最乱了阵脚的日子。凡事自己做主的她，反常地给朋友一一打电话。电话这头，买机票的手指，停在鼠标上，一整天没敢点“确认”，电话里一遍遍问朋友：“你说我去不去？” 可即便所有人劝她取消行程，穿过漫长如一世纪的13天，罗静还是独自飞往巴基斯坦，默念着一个外国登山者发来邮件所写的：“不要被恐惧控制了内心”。她说，这句话影响一生。
▲迦舒布鲁姆Ⅱ峰峰顶，罗静掏出饶剑锋照片，掩面哭泣
“你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从前田雨苗总想劝阻罗静，可当死亡接踵而来，她反倒不再劝了。最坏的事都闯过了，再发生任何事，她相信罗静都能承受住了。 尤其2014年夏，当罗静成为登顶K2的首位华人女性，整个登山圈刮目相看，品牌商也投来部分赞助。一片看好之下，她有了更大胆想法：2015年一年尝试还剩的7座8000米。 心气正盛，更大冲击却劈面而来。2015年7月，当她正行进在世界第12高峰布洛阿特，猛一阵轰隆隆巨响，迅猛而下的大雪团，瞬间裹挟住她，连翻带滚，直冲出50余米…… 除了惊恐，那一刻，她脑子里唯一闪念是：完了，这次真完了，再见不到儿子……
那是罗静遭遇的最致命一次雪崩。活埋雪里，即将窒息之际，有人扒拉身上的雪，开始使劲拽她，这才被拖出鬼门关……倒在岩石上，控制不住全身发抖，她几乎不敢相信，刹那之间，自己差点死了。 更让所有人不敢相信的是，2天后，罗静又回到死里逃生的地方，决定继续向上。 最终虽铩羽而归，但这雪崩也打不死的的劲儿，连外国登山者也慑住了：“你看上去很柔弱，但心脏比我们还强悍。” “这么要命的雪崩，她在电话里几句带过，我都没察觉到严重性。”山下负责联络的张越，事后看见伤痕累累的照片，也在刷新对她的认识，这个外表温和的女人，能登顶这么多8000米是有性格原因的：“骨子里比谁都犟，不尽全力就不放弃。”
▲攀登南迦帕尔巴特峰途中，短暂小憩的罗静
然而，山上雪崩只是一时，内心风暴却持久不息。下山归来的罗静，从无所畏惧陷入了长久沉默。雪崩恐惧一次次翻涌而上，忍不住就幻想自己身处绝境，生命一点点远去。想象自己真没了，儿子怎么办…… 尤其是她那不知情的小家伙，有一晚忽然醒来抱住她：“妈妈，我梦见你遇到雪崩，差点没命。”那时那刻，她只能也抱紧这相依为命的亲人，感慨原来母子连心是真的…… 2015年底聚会，面对朋友安慰，罗静忽然就哭了。年初还幻想一年尝试剩下7座，没想到遭遇尼泊尔地震、雪崩各种挫败，这是唯一一年，她一座8000米也没登上去。
▲罗静攀登K2途中 “以前她就一门心思想登下去，那场雪崩后，谈起未来，感觉她也有点犹豫。”田雨苗等朋友纷纷劝她见好就收，已登7座8000米已经够她骄傲一辈子。被恐惧笼罩时，罗静也反复自问：“我还要继续登下去吗？” 这时的登山，已不再是最初的新奇渴望，更像是一种“活过的证明”。尽管罗静自认不是想太多的人，却有一种女性天生的善感。早年微博里，看到昙花一现的视频，翻起去世姥姥姥爷的老照片，都会一再落泪，感叹生命太短，消亡如尘。 “许多年后，我们也会被遗忘，究竟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生命发光？”一次次攀登，让她脱胎换骨，也依稀找到了答案：登顶的8000米级雪山中，有6座她都是首位中国女性。这些年，她总想把脚印留在别人没去过的地方，是希望将来哪怕孩子都忘了她，但山不会忘记。 “山一定会记得，有一个中国女人曾经来过这里。正是这种理念支撑着我。”
“她攀登速度极快，不愧绰号‘兔子’。”2016年秋，世界第6高峰卓奥友，正下山的北京登山者张大校，远远望见一身亮绿羽绒服的罗静，正在冰雪中上行，和身后队员速度差距至少40分钟。“那一刻我意识到，她能完成这么多8000米，绝非幸运。” 雪崩一年后，罗静又像只兔子腾挪山野，继续刃脊上起舞。这一年，她又登顶了3座8000米。一次次赢来新的掌声，恐惧也如影随形。 5月重登安纳普尔纳峰，远远听到一点动静，她就像受惊的兔子，总担心会不会又雪崩？7月攀登南迦帕尔巴特峰，圆盘大的落石，哗啦掉下来，距她脑袋不到10CM，击中了手臂…… 亲历过生死，她更谨慎了，理智选择放弃。但下山时依然笃定：明年一定再去。 相比登山风险，她更恐惧人生短暂，恐惧一成不变的生活：“是甘于被恐惧战胜，还是挑战自己，给自己多一个舞台。我选择后者。” “她总是表现得很自信，从没和我们交代过‘万一’。”或是潜意识回避，山下联络的张越从没和罗静就此交流，但每一次等电话，都会一颗心悬在嗓子眼，暗暗担心出事。 尤其是2017年夏，罗静重返2年前差点被雪崩活埋的布洛阿特峰。约好傍晚通电话，直等到半夜还没动静，张越焦虑得彻夜难眠，还得应付朋友各种催问：“她到底怎样了？” 作为民间登山者，没有组织支持，但一个人的追求，却为罗静吸引来越来越多支持者。她在8000米之上跋涉，一群人围绕登山进程，在微信群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人自费购买天气预报研究，自称她的”神秘后勤部队“。
▲布峰攀登时，罗静群群聊记录 这样视同己出的热情，时常让张越感慨。以前就知道赚钱，罗静让他看到更有意义的人生，只是没有这样勇气。“她就像另一个自己，在实现我们不可能的梦。” 但山下再热闹，山上的路，终究只能自己去走，并一次次默默祈求山的短暂接纳。 布峰冲顶路上，突然很响一声，眼前雪岩坍塌，刚走过的夏尔巴Nurbu眨眼竟滑下去，罗静本能一坐，死死拽住绳子，和身后夏尔巴一起惊呼：Stop！Stop……
▲左图红线为雪岩坍塌区域，右图为坍塌后情况 幸亏Nurbu用冰镐拼命止住，才幸免坠崖。“如果我当时往前多走半步，第一个掉下去的就会是我。一根绳子上连着的3个人，也可能一起……” 哪怕接近终点，依然是时时可死，步步求生。双手颤抖着拍下现场，努力平息狂跳不已的心，他们还得继续向上。 再一次与死神擦肩，2017年7月，罗静终于站在尝试了3次的布洛阿特峰顶，完成她的第13座8000米。距离14座，只剩一步之遥。
▲罗静和她的夏尔巴向导Nurbu、Sanu。罗静说：“没有他们的生死与共，就没有我的攀登。” 终点与起点
“预祝新年新开始。”2018年元旦，一场户外组织年会，觥筹交错中，我和罗静坐在一起。酒杯碰在一起，大家对她的祝福，已不仅是完成最后一座，而是人生新开始。 布峰归来，她多了个外号“罗十三娘“，依旧是走哪都带着儿子。看着妈妈上台演讲，已经13岁的诺诺既骄傲又不失幽默：“别人拼爹，我是拼妈”。 但“不想妈妈再那么辛苦了”，他最盼望罗静今年能完成14座，更满心期待的是，她答应带他去的环球旅行。 才讲完8000米的惊心动魄，坐回席间的罗静，一会忙着给孩子夹菜，一会起身接受众人敬酒、合影。见缝插针，不忘打开读书APP，给自己列着新年书单：“去年计划看52本书，才看完42本，今年可都得补上。”
越是临近14座终点，收到越多夸赞，她越有一种新恐惧：“怕被人说你是一个在神坛上的，其实内心对外界一无所知。” 登山之前，她还是个懵懂小女人，看看言情肥皂剧，偶尔伤春悲秋。登山让她蜕变式成长，看到的新世界，不仅是山上风景，更是山下百样人生。 “知道的越多越恐惧，不仅是对风险的恐惧，还有对无知的恐惧。”她不希望自己除了登山什么也不会，一直在有意识恶补各领域书籍，学习多国语言、演讲技巧、企业管理…… “真正认识这个世界之后，以一种怎样状态重新生活？登山的意义，对于我，更多是这个方向吧。”站在2018年开端，她也前所未有期待，走向一个全新开始。
“最后一座，不是终点是起点”，2018年4月，在简书写下这个文章标题，罗静动身前往位于西藏的希夏邦马。 朋友的鲜花掌声候着，抢时间的媒体稿子写好，所有人都在等她实现14座大满贯的那刻，等来的竟是“止步于7950米”的错愕。 距离主峰仅77米的位置，追随罗静多年的夏尔巴Nurbu，已经打下最后一个冰锥，一回头，所有人却在下撤……雾气笼罩，天气不太理想，当时队伍意见出现分歧，有人认为积雪较深，担心发生雪崩。最终，下撤成了命令。 “为什么下撤？我们马上就登顶了……”“对不起，我以为下次再试……”面对Nurbu一脸不解，罗静的眼泪忍不住落。只是没来得及再试，被宣布攀登季结束的希夏邦马，就此缓缓合上大门。
当时情况下，究竟该不该下撤？面对扑朔迷离的争议，曾一起登过山的张大校，既意外又像意料之中。 “对于登山进程，她一直很有独立见解。但这和国内商业登山环境，是不太相容的。”2016年同攀卓奥友时，面对向导安排的拉练高度，罗静却觉得再往上500米左右，适应性会更好，并一心想挑战无氧攀登。 尽管商议无果，她还是一次次去争取：“我想尝试无氧，我们应该怎样……”那时，张大校等队员就曾私下议论过：“这女人真敢说。” 在登山才起步的中国，缺乏自主性，几乎是商业登山的常态。即便登到8000米，张大校还觉得，向导在山上就是“半人半神”，最好一切听登山公司安排。个人有异议，一般也会选择闭嘴。 但经验丰富的罗静，早已不甘心只做“傀儡客户”。她总觉得，如果为了登顶而登顶，毫无主见与成长，登山还有多少意义呢？
“我还在等待着那种满足感，然而它一直没有来……”5月归来的罗静，在朋友眼里，一副无可奈何的倦怠。深夜朋友圈里，引用过歌手朴树这样一段话。 14座只差最后一城，她却突然不知是否该继续登下去？大自然的风刀霜剑，让人充满迎战激情。人世间的规则规矩，却让她有些没信心能跨过。 只是以她性子，做一件事，就要尽力做到完结。身边所有人，也都不希望这个用命博出来的梦，就此止步。9月希夏邦马，终于还是迎来了她，只是前所未有沉默。 忍着牙疼，一路埋头跟上，9月29日8：30左右，向导们欢呼庆祝：“国际顶，这回到了。”摄影师特地把镜头对准了罗静，试图抓拍她终于完攀14座的表情，以为她肯定泪流满面。罗静却很平静，扯着嘴角，努力笑了一下。 “就这样结束了？”历时7年，倾其所有追求，九死一生跋涉，站在以为的终点，她只觉得忽然轻松了，以后终于可以踏踏实实陪儿子了。
▲9月希夏邦马攀登途中 “我们都以为终于结束了。”相识快10年的金毛，年初就想着要组织老友一起去草原，要把罗静14座照片制作成投影，大家一起把酒畅谈。 10月3日，却在网上看到罗静发的《希峰，还没有结束》，开篇写着：我知道，发这篇文会让好多人失望。但还是决定发了，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 所有庆祝，跟着二度搁浅。议论纷纷之中，有人当罗静是“斗士”，当“里程碑事件”，盼能推动改变现状…… 罗静却自认没那么伟大，甚至有些茫然。“我没有改变社会的想法，我登山就是为了挑战自己，所以没法违心。现在也有些倦了，如果这件事背离初衷，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放弃的……”
“毕业20年，她还是老样子，大学就认死理。但如果像我们这么懂事，总各种顾虑，她能成为今天的罗静吗？”希峰归来一个月，华电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上，田雨苗遇见走出又一轮遗憾的罗静。 一袭红裙，肤白似雪，几乎看不出跋涉8000米的痕迹，一如当年军训时漂亮，只是青丝多了几缕白发。 可当罗静作为华电杰出校友，被老同学们环绕着合影、称赞，田雨苗又觉得罗静真的是脱胎换骨了。想起最初蹭住她宿舍的倔强姑娘，10年前婚变时的一脸绝望，还有为了登山生生死死的那些事…… 时光随脚印一步步向前，20年也只是一转眼，相比按部就班的老同学，她是人生轨迹最独特的人。“相信时间，终会让她完攀14座的。更重要的是，今天的她，真得活成了想要的模样。”
▲左图为18岁的罗静，右图为今天的母与子 “但我觉得，她的人生还是有很大缺憾。”10年来，见证罗静从一个普通爱好者，到那么多山友、校友、跑友、粉丝支持，相比14座，金毛更希望她早日能实现的，却是情感圆满。 他一直记得，好几次分享会结束，开车送罗静回家，目送她一个人上楼的背影。热闹散去，回归寂寥，家里没有人等她…… 向往英语教学环境的诺诺，今年初，已去泰国清迈读书。做了13年母子，现在换罗静要一次次含泪目送儿子，为了他也能更好成长。而走过14座的她，今后何处是家？
▲诺诺去了泰国读书，罗静在《旅行青蛙》游戏里，也养起青蛙儿子
“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成功登顶全球14座8000米级雪山的……” “没有，没有，我只成功登顶13座。或者说，登了13.5座……” 朋友话还没说完，就被“罗十三娘”打断，一脸笑意纠正着，尽管1个多月前，这个结论曾让她心痛不已。 这是11月，发生在杭州如野酒馆的一幕。来筹备创业的罗静，和我又坐到一起，甚至睡在一起。从上海赶来的我，原订了住宿。罗静却拉着我，直接去她房间，拍拍唯一一张床：“别浪费钱，咱俩住一间，不就够了？” 虽被推上神坛，依然是节俭随意。就这样，我也很出乎意料：人生第一次，和采访对象大被同眠了两晚。
▲危崖深雪中睡过，人间何处睡不得 抹上红唇，换一身白衣，眼前的罗静，更像个精致都市女人，几乎看不出和登山有关。 踏着夜色，跟随她去赴一场民谣聚会。当朋友介绍起她，每个陌生人都不禁讶异：“不可能吧，完全不像登山家啊……”“不不不，我可称不上登山家，只是登山爱好者……” “明年还会再去最后一座吗？”大家最关心这个问题，她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面对那些个人无法左右的事，她没有答案。 “那接下来做什么？”“计划可多了，时间完全不够用啊……”有关未来，她想去学新运动，想开户外探险公司，想着在登山培训、女性独立、亲子教育等领域，怎么能发挥自己更大的人生价值？ 可山下更漫长的路，具体怎么走，她也还没有答案。
聚会散场，夜已深沉，一身疲惫的罗静却不舍得走，继续听别人的故事，也说着自己的故事……从最初没内涵的小女人，到最有故事的人，无论登山还将引她去向何处，这都是10年前自己不敢想的丰富人生。 围炉夜话中，主唱歌手清清嗓子，拨弄吉他，专门为罗静献上了一曲，来自她喜欢的朴树：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飘散如烟 /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所以，曾失去所有，又跨过高山，你最后看到的答案是什么呢？”忍不住问微醺的罗静。 “必须是‘平凡’啊……山再高，我们终究要回来。不是么？”跟随音乐，她忘情哼唱起来。
▲11月，罗静在西安开始学习滑翔伞 哪怕14座未完结，罗静已在跋涉她的第15座8000米，有关一个女人下了山的崭新人生。 又一年，即将走向尾声。酒杯碰到一起，朋友们不再祝她圆满，而是保持前行的勇气。 又一夜过去，她又将出发。一个人背上磨得褪色的登山包，只是这一次，不是去雪山，而是去天上——她满心期待着去西安学飞滑翔伞，梦想有一天能飞跃雪山。 但飞再高，也一样要回来，紧接着云南、四川、浙江各地，还有人山人海的各种新工作，等她去开展。听着四海为家的行程，我又忍不住打断：“你这样，终点在哪？一个女人，最好还是要有个家。” 她一怔，紧接着脸上浮起一丝温暖：“就想能早点去清迈。儿子在哪，家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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