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奇记 与你分享的第 57 个 奇迹 “ 刀刃般山脊,被晨光镀了金的雪山,几个男孩如朝阳初升,雪豹般敏捷攀爬着,从传奇幺妹峰,到天堂霞慕尼,到野性喀喇昆仑…… 这样的画面,来自中国最出色的新一代攀登者,有人会想到自由、热血,有人会想到酷炫、刺激或有钱。但,真实人生远非如此。 友情、理想、自我实现,攀登给了他们最大快乐,如临梦幻高山。 贫穷、风险、无法承受的死亡,攀登也给过他们最深重创,一度梦碎雪山…… 躺平时代,为什么这些年轻人会选择走向高山?这样的生活代价将有多高昂?穿过不同阶层,又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一起,不惜万里奔赴,寻找消失的兄弟…… 俨然中国版《在路上》。从梦幻到梦碎,从重塑到再见,这是一群少年火花闪闪,又苦苦挣扎的青春,几近幻灭又重燃的成长。生与死,稳定与动荡,自由与不自由,每种人生都有另一面答案。 ” 本文作者|湘君 图片|阿左、KEN等 少年之山 残酷青春 就差200多米,意味着安全的碎石坡近了。手脚并用,正一步一下陷,在近1米深雪中奋力下降,他听见头顶“轰”一声闷响,心跟着咯噔一下。 来不及惊恐,上一刻还平静的雪面,下一刻已隆起层层雪浪。仿佛一张大网,猛一下扑来,整个人瞬间失重。天旋地转的白色,糊住眼和嘴,他像个失控弹珠,不断撞击中,翻滚而下……终于停住,阵阵剧痛,浑身颤抖,庆幸自己还活着,紧跟着新的害怕:他的搭档呢? “昊昕……”喷出一嘴的雪,扯着嗓子,他高喊起来,回声阵阵,一声比一声慌张。直到死寂山谷,幻觉般飘来另一个人的呼声,“阿左,你在哪……” 听见呼唤,都还活着,各自眼泪夺眶而出,在2016年1月,四川大雪塘,两个人第一次搭档。 登顶下撤中,雪崩来了。雪浪中滚落200多米,除了怕死,闪过阿左心头的是“对不起家人”,只是他好像没剩几个家人。 ▲法国霞慕尼,攀登中的阿左和昊昕。摄影/STANLEY 此前几个月,另一片白色世界,阿左刚送别了父亲。ICU病床上,一张脸苍白得像揉皱的纸,近乎回光返照地问:“你……还在干登山吗?” 长达十余年,爸爸不知道他怎么长大,他也不知对方怎么活着。父与子,熟悉又陌生,最近也最远。到最后,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父亲永远闭上眼了。 “有必要说几句吗?”时间再往前推3年,25岁的阿左对登山还一无所知。面对朋友塞来的一串应聘电话,脚旁是打包好的行囊,去流浪还是工作? 犹豫着拨出电话,阿左紧了紧嗓子,将面试他的是个美国人。没读过大学,不会英语,他不知能说什么。更不知,这一通电话将改变人生,近乎神奇,让这个底层青年跟上了自由攀登在中国的进程。 ▲阿式攀登中,雪山上露天夜宿的阿左。摄影/刘峻甫 更大的人生扭转,自少年始。四川乐山,夜雨打湿一张稚气的脸,他醒在公园长椅上,泪水跟着倾盆而下。爸妈给了他黄思源这个名字,但没给一个完整的家。 父母离异,亲戚接济中,渴望自立的男孩不时出走,15岁第一次从乡下走路到城里。可望着偌大世界,睡大街上的少年能去哪呢? 贫穷、孤独、无助、叛逆中挣扎到18岁,在乐山一家半导体工厂,接过第一份工资,只是900元,至少不用再找谁讨钱了。“这感觉太好了。” 但这快乐没维持太久。流水生产线,车间工位上,原地转圈,手速不变,安装属于他的那个零部件,下一个,下一个……一天天循环反复,在中国无数工厂里,无数人这样活着,可他感觉越活越像机器人。 “太压抑了,就像被装在一个笼子里。”那时,他能到的最远地方,只是成都。借宿在年少玩伴的大学宿舍,走在青青校园,迎面一张张阳光的脸,他却不属于这里。失落的青春,究竟该去哪里? ▲2009年秋,沿着黄河徒步流浪的阿左。 |
发现“圣经” 改变人生的火种,藏在书里。乐山图书馆,一排排书架间,如果不是偶然翻到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一心谋生的阿左正想着搞养殖业,而非不可思议的流浪与攀登路。 “哇,这才是生活!”推开那些无趣成功学,他一下掉进50年前横穿美国的旅程里,像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圣经”。紧接着是《荒野生存》《 摩托日记》……辽阔大地,恣意青春,一样贫穷,这些疯狂的人居然如此疯狂活着…… 一个个远方故事,像引线燃起火花,噼里啪啦,在心底无声炸裂。“你真想去养土鸡吗?”从小到大,生活大山压着,他一直习惯于想自己“能做什么”,可自己“真正想做的又是什么”? 地震震碎四川的2008年,一颗年轻的心也在重建。08年秋,辞职、退房,揣着仅有2000元钱,背上70升背包,穿着山寨耐克、迷彩裤,从打工者变成嬉皮士般,阿左在墙上画了个切格瓦拉头像,转身出发了。 ▲2009年秋,阿左在黄河晋陕大峡谷的漂流。 不满20岁,多数人正求学求职或啃老,这个年轻人沿着黄河徒步。没有目的计划,想去哪去哪,走到哪算哪。像个气球,放开手,这一飘就是两三年。 那时中国大地上,这样的漫游还很稀有。路人看着荒诞,他自我陶醉。想起《荒野生存》男主角自封“超级流浪者”,他也做了个胸牌,上刻“流浪大王”。“偶尔也迷茫,但一想到自己正经历书中人生,我又兴奋了。” 另一个跟随他的名字“阿左”,源于儿时受伤的左手,也隐含不为人知的残缺。一路上,他只偶尔给爷爷电话,没人清楚他在干嘛。累了,路边搭个帐篷,就是家。没钱了,就地做一两周短工,搬砖铲沙什么都干。 梦想漂流,就捡两个轮胎绑成筏子漂黄河。梦想大海,就应聘去做船员出海…… 黑夜海上,摇晃底舱,头顶滴答答漏水,脚边悉嗦嗦爬过老鼠,阿左在黑暗里写热烈的日记:“疲乏困倦算得了什么,没有光,我依然能动笔。”“一切完全出于自己的热情,对未来的幻想……” 对未来无数幻想,但阿左从没幻想过登山。10年前的中国,刚兴起的“珠峰热”让登山看似有钱人游戏。偶然看新闻,他感觉“一种找不到任何途径到达的远,好像要很多钱”,直到2013年拨通那个应聘电话,他遇见美国人Jon。 让阿左惊讶的是,这个金发老外一开口流利中文,还有个中文名字:曾山。曾山也有点惊喜,这个中国小伙的经历“还挺美国”。 曾山90年留学北大,留在中国20余年攀登过众多险峰。“中国有最丰富山峰资源,有能力自主攀登的人却只有二三十人。” 遗憾着一起起无知事故,他想爬的新高峰是在成都创立“领攀登山学校”,把阿式攀登技术传给更多人。但这想法在中国太超前,他正发愁招不到人。 一无所知来应聘,阿左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知曾山想做的“中国最领先的攀登培训”要干什么,更不知这也将改变自己人生。仿佛武侠小说里误打误撞,忽遇名师,穿过流浪长路,一切才刚开始。 ▲登山有两大派系:喜马拉雅式和阿尔卑斯式。前者需长距离修路建营,仰仗团队保障,商业公司多以该模式收费服务。后者轻装快速,一般两三人,更仰仗个人技术,更适用于独立自主的自由攀登。 |
两种人生 长头发,帅小伙,扎着耳钉,低垂着眼,一开始攀登却像眼里有火焰……四川双桥沟,香港来的ken第一次遇见阿左,还想不到这个有点酷的助教,有一天会穿过生死,彼此命运相连。 “天哪,这些冰瀑居然是可以爬的?”2015年元旦,偶然看到培训报名,ken第一次接触攀冰,新奇一如最初的阿左。原来,这世上除了珠峰,除了花钱买服务的商业登山,登山者真正推崇的是自由自主攀登。而自由的前提,是你要掌握技术。 洁白冰瀑上,讲解着阿式攀登技术的阿左,正从最初“小白”惊人蜕变。入行短短1年半,刚凭四川皇冠峰首登,跟着曾山,一起斩获2014年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攀登成就,年仅26岁。 “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上杂志,名字还能被写进山峰历史……”懵懵懂懂撞进登山业,阿左感觉做梦一样。快递、搬砖、刷盘子……沉重生活里,365行他做过无数行,从没有哪一行带来这样成就感,满足虚荣心,并发觉自己还挺擅长。 “或许,这就是我的路。”干着最艰苦活儿,只有两三千工资,这只到处飘的“气球”却像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开始与山为伍。 ▲想以阿尔卑斯式进行自由自主攀登,需学习掌握攀岩、攀冰、结组等多种技术。 流浪多年,阿左终于看见了光。他眼里“薪水超级高”的ken,却还满心迷茫。回到香港,他是名叫何锐强的网络工程师,耳边不停响的电话,不停会议,时常加班到凌晨,才摘下眼镜疲惫躺下,睁眼是更忙碌一天…… 一天天出入繁华CBD,敞亮办公室,环境看似优越,但ken也觉得自己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人。“每天都是工作,每天就是为了赚钱。” 唯一快乐,是年假去旅行。风声水声树声鸟声,大自然的声音让ken留恋。可一回到香港,满眼密集高楼,车声市声电话声又迅速把他拉回现实,直到他也遇见了攀登。 川西深山,垂直冰壁,挥着冰镐,向下恐惧,向上紧张着,ken第一次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呼,吸,呼,吸——这来自身体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专注,让他像是一下找到他自己。 ▲还没登山前,在香港工作的Ken。图源/梦幻高山 “感觉这人也好疯狂。”迎来送走一批批学员,让阿左意外的是,课程结束才一周,ken就从香港折回来了。身材瘦小,沉默斯文,一上冰壁,这人却像突然燃烧起来,一爬一个月,被阿左戏称是“攀登成瘾晚期少年”。 又一次回到香港,换上西装皮鞋,拎着公文包,融进上班人潮里,ken对眼前一切越来越陌生。 和数百万人一样,出生拥挤在这里,他也曾一心想存钱买房,买医疗保险,为养老保障……但这样的“生”,好像只为更好地“死”?“生活呢?我们到底为什么而活?” 又一天天不停电话、会议,ken像又套上无形枷锁,不时想念攀登时的自由,甚至羡慕阿左20岁流浪可挥霍的青春。而他30岁了,人生黄金期,是拿着四五万月薪,过不喜欢的生活?还是逃离都市,投奔山野…… “想走出去,是要舍弃很多东西的。”一次次飞机往返,赶到内地疯狂攀登,又赶回香港卖命上班……两个世界,两种人生,他该舍弃什么,选择什么?最难说服的,是自己的心。 ▲香港街头 |
一拍即合 各自世界里,ken在苦苦压抑,阿左正风风火火。骑车拐进成都某小区,回到简陋办公室,一见曾山和几个登山前辈,又围着地图热烈探讨,像江湖豪杰聚义,像“明天就要去战斗”,他就跟着兴奋,忘了可怜薪水快付不起房租。 干过许多行,见过太多被生活碾压的脸,直到登山这一行,阿左像是看到最初《在路上》里点燃他的那种疯狂的人。“经济都不宽裕,但一进入攀登,一个个生命充满火花,感觉他在燃烧一样。” 他向往成为这样的人,“但自己还远远不够。哪怕拿奖,只是跟在师父身后。”真正自主的自由攀登,从哪开始呢? 渴望成长,却难遇同伴。2016年元旦,正兴致勃勃做计划,约好的搭档临时爽约:“家人觉得太危险,还是别去了。”正一筹莫展,又一个影响人生的人出现了。 ▲2014年,跟随曾山攀登骆驼峰的阿左。 同一天去看电影《星球大战》,在同一家肯德基吃饭,没有早一步晚一步,阿左偶然看见了李昊昕——藏漂多年的户外领队,他曾教过的领攀学员。 “原来你也在这呀。”靠窗餐桌上,即兴翻出想去爬的大雪塘三峰照片,每次路过巴郎山垭口,回望云海时,吸引住他目光的一个小尖顶……没想到,看着照片,看似老成的昊昕,眼睛跟着亮了,一拍桌子:“走,我们出发吧!” “说出发就出发,说去哪就去哪,我最喜欢这样的人。”仿佛遇见同类,两个有些疯的大男孩,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决定同行,一周后进山。 难忘最初的一拍即合,但出事后回想,阿左深深后怕:“那次是幸运,或许也是命运。登山不能只有激情,我再不会轻易和人搭档了。” ▲2017年幺妹峰攀登归来的昊昕和阿左 翻滚200多米,近百层楼高度……大雪塘三峰登顶兴奋刚过,下撤中突来的雪崩,刹那间,阿左以为“全完了”。 浑身颤抖着,看见昊昕走下来,他的泪止不住地落。顾不上懊悔这一次的计划不足,危机四伏中,他们还得赶紧下撤。 全身都在痛,髋部可能骨折,向下却是一步一滑的碎石坡……还好昊昕没受伤,一路扶着他,一步一挪,直走到黑夜,还走不出深山。海拔4500米处,找块大石头挡风,两人套上睡袋,硬坐着,煎熬在漫漫长夜。 夜深了,雪来了,浑身又冷又痛的阿左,一遍遍听见昊昕叮咛“千万不要躺下”,一次次看搭档起身帮他掸落睡袋上的积雪…… “万一哪天我挂了,我妈可交给你啦。”“没问题。”冷雪纷飞,与世隔绝,两个年轻人相互靠着,聊青春,聊流浪,聊最放不下的人。谁也想不到,一句玩笑仿佛谶言,有一天会是万里奔赴的承诺。 ▲大雪塘,成都区域内最高峰。图为2016年他们攀登大雪塘三峰时,雪崩位置示意图。 |
梦幻高山
友与情 人生第一次接近死亡,瞬间涌上阿左心头的是“家人”。捡回一条命,终于走出大雪塘,手机跳出的第一条信息却是:奶奶突然去世。小时候,别的孩子有事找爸妈,他只有爷爷奶奶。而最后的亲人,也在一个个离去。 2017年夏,又一次在深山中,电话传来:爷爷心脏病发。火速赶回乐山乡下,人已经走了。仿佛一根根线被挣断,再回望空荡荡的老宅,再没有人站在门前目送他,一遍遍挥手再见……“就感觉,这世上,再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了。” 越走越孤独的人生路,还好还有爱与友情。失了魂般回到成都,阿左没想到,远在深圳工作的女友小树突然出现,紧紧抱住了他。 2年前,带着好奇,外企工作的小树报名了领攀培训。课程结束,也埋下对这个男孩的好奇。大学时,她就向往《荒野生存》里的流浪,但只敢想想,没想到真有人这样做了……“如果他是一个气球,那希望我是风,从此一起飘吧。” ▲阿左和小树。摄影/孜孜 另一个一起走向未来的人,是昊昕。同攀大雪塘前,他们不过点头之交,没想到一场雪崩,成了生死患难。 最初年少轻狂,阿左很少训练,自以为准备充分,以为不怕死。直到滔天雪浪扑来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好怕死,原来有太多不足……为了长久爬下去,活下去,伤后剪去长发,他像换了个面貌,真正开始认真了。 刚接触自主攀登的昊昕,更是热情高涨。在山里,他是唯一可托付的搭档。下了山,这两人也越走越近,开始玩命训练,天天一起攀岩跑步。 更难得的是,青春年岁里,这个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才生,也曾冲出常轨,藏漂多年。看着昊昕攀岩归来,把一个好友微信群改名成“灵魂觉醒”,阿左有着心领神会,“很多感触,不需要多说,彼此就懂了。” ▲雪山露宿,背靠背的阿左和昊昕。图源《吾谁与归》 穿过各自长路,相似的灵魂相遇,碰撞出的火花,不只是攀登。 “不如我们一起做个影像工作室,就拍我们这群人……”2017年夏,办完爷爷后事,阿左离开了领攀。一如年少,他害怕不断重复的生活。正巧昊昕也一样,他不想再做户外领队了,怕迟早消磨完对荒野的热情。 带着新迷茫,不约而同,两人想到都喜欢的摄影——这似乎更有创造力。活到28岁,阿左最大一笔消费是买了一台佳能5DIII,一咬牙花了一整年奖金2万4。 蹲守山崖,镜头聚焦着攀登者,忽有一人张开手臂,像个人形十字架立于山尖……摁动快门,定格此刻,阿左像又发现一个新世界,他渴望去记录更多人与自然的闪光。 “相信我们一定能干出点漂亮的事。”又一次和昊昕一拍即合,他们给新事业起名“梦幻高山”。 攀登4年,阿左时常感觉在做梦。而最梦幻的,是差点送命的大雪塘攀登中,双脚悬空,硬坐在悬崖苦等天明,脚下绯红云海,正前方就是幺妹峰,峻峭山尖一寸寸镀开金光,仿佛一根金色蜡烛,点燃两个人眼睛,一起赞叹着:“哇,太美了……” ▲2017年玄武峰,山顶一瞬。摄影/阿左 |
两颗星 “哇,太酷了……”几个月后,2017年11月9日晚,一张幺妹峰的即时照片,旋风般传遍登山群,许多人捧着手机赞叹。放大照片,满天繁星下,幺妹峰如一座金字塔坐满夜空,一个小光点嵌在山尖暗影上,闪烁如星…… 雪山上闪烁的“星”,正是阿左和昊昕。还差100多米,他们即将向幺妹峰冲顶,毫不知二人营地的光亮,正巧被山下一个摄影师拍到,立时沸腾了攀登圈,大家都在问:“山上的人是谁?” 大众追捧珠峰,专业登山者却痴迷幺妹峰。在四川四姑娘山区,它是最夺目的山峰,山尖凌厉,被誉“蜀山之后”。在登山者心里,它海拔不高,却是技术攀登的典范,像个被神化的存在。 “这是China’s test piece。”2004年,中国人首登幺妹峰的6人队伍里,曾山也在其中。曾山眼里,幺妹峰是阿式攀登在中国被关注的开始,这座山从此也成了一个“试炼场”。阿左、昊昕之前,共有12个中国人5次登顶。活着下山的,一夜封神。2014年下撤中遇难的柳志雄与胡家平,却永远留在了山里。 ▲幺妹峰上,二人营地犹如一点星光。摄影/领航员 “可能因为害怕,从来不敢靠近。”仿佛遥不可及,不太自信的阿左,从没敢想去登幺妹峰,直到重逢领攀老师古古。2016年11月,古古刚从幺妹峰成功登顶归来,一见他就鼓励:“以你的实力,真可以去试试。” 被唤起的信心,在昊昕那里,得到进一步肯定。阿左最喜欢这个搭档的是,自己的疯狂想法,自己都怀疑时,对方总会热烈回应:“我也一样想啊!”“那就一起干吧……” 但这一次,不敢只有热情。整整3个月,他们沉浸在无数张特写照片里:从山脚深雪、冰裂缝、冰岩混合带、冰壁直到山顶刃脊……每一段都充满挑战,每一段都得心中有数。 “从没有这么细致准备过。”曾遭遇的雪崩,让阿左不再只想“我想做什么”,开始会想“我不能做什么”:不能往这爬,不能往那去……“想长久活着,必须知道自己的界限在哪儿。” ▲2017年阿左与昊昕完成的幺妹峰南壁转西南山脊路线“The view“。 “两颗星”终于被看见的那夜,远在深圳工作的小树,已经连续几晚睡不着。“到哪了?”“有消息了吗……”不知第几遍打听进展,得到回应是:“你要相信他。” 作为恋人,小树不能不担心,但也知道这座山对于一个攀登者的意义。又支持又矛盾,又相信又害怕,她只能一遍遍祈祷,忍不住买了机票,至少赶到山下等着也好。 姑娘不知,马上过生日的自己,照片正被阿左放在羽绒服内袋里,一起爬在比想象更难的路。历时4天,从幺妹峰南壁翻上西南山脊,顶着气罐破损的压力,一天没吃没喝的两个人,狂风中一下下挥舞着冰镐…… 直到昊昕欢呼着,“大”字型倒在雪地中,阿左踉跄着掏出女友照片,对着镜头,边喘边笑:“生日快乐,宝贝,我们一起登顶了。” ▲阿左与昊昕的幺妹峰登顶一瞬 |
自由背后 仿佛横空出世,幺妹峰让阿左和昊昕第一次进入公众视线。下山一时被户外人喊“大神”,被评“年度最佳攀登成就”……隐隐满足点虚荣,阿左有些尴尬,“我们还有很多不足,并且没法靠攀登生活下去了。” 幺妹峰顶,特地拿出女友照片的柔情,另一面是他对感情的自卑与歉疚,“除了给她这点惊喜,自己似乎什么也给不了……” 老小区,清水房,空荡荡房间里堆满装备,唯一家电是洗衣机,单人床上没有被褥,就凌乱铺着睡袋…… “这就是许多自由攀登者的家了。”16年到领攀工作的刘峻甫,到阿左家做客,像看到自己未来生活。而小刘自己,实习期只有800元,最初连房都租不起。 ▲第12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他们以幺妹峰攀登荣获”2017年度最佳攀登成就“。 讽刺的是,一说登山,他们总被讥讽“太有钱了”。但自由攀登更仰仗自身技术,除去装备,幺妹峰攀登,两人仅花3000多元,更大花费是全身心投入。 真正的全身心投入,代价有多高昂?小刘父母一直盼他回老家做体育老师。阿左朋友喊他不如改行卖房子,攀登圈也有人邀他开公司、做明星领队……他们一个个没去走更好走的人生路。 登上传奇山峰,下山落差是现实高山。而现实是,全心训练的他和昊昕,快半年没收入,影像工作室还没一单活儿。下一步,该往哪走? “想什么想,不想了,咱们继续攀登去……”幺妹峰才下山,这两人就直奔云南攀岩。“至少一进山,整个人非常专注,什么烦恼都不想了。好像挺热血,但好像……也是一种逃避。” ▲幺妹峰攀登途中 自由的背后,可能无路可走,但仍有人想走自己的路。 2018年初,当阿左又一次搬家,一起平摊三室户2900元房租的5人,除了领攀同事刘兴,加入了香港辞职来的ken、上海辞职来的晶晶夫妇。 摇摆2年后,ken终于辞去工作,投奔成都,带上全部攀登装备,拖着100多升行李箱,也拖着家人的极力反对。“我知道这不理性,但不想再为别人而活了。就当给自己半年假期,全心去做一回喜欢的事……” 半年转眼过去,又半年,再半年……说着蹩脚普通话,吃着吃不惯的辣食,压抑着单身孤独,这个香港人漂在成都,却越来越不想走。 ▲开始新生活的Ken。因四川山峰资源丰富,成都近年成为户外重镇,攀登爱好者云集之地。 再没有不停响的电话、会议,凭着所学技能,一次次攀爬在四姑娘山区,耳边只有风声呼吸声,活在自然里,活在自己世界里……“不仅是攀登,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让我感觉更真实地活着。” 再没有职场压力,但现实压力来了。曾经,吃穿用度全买高档货,离开香港,只能靠兼职带队维生,ken除了三餐,几乎什么也不买了,合租就住上下铺…… 欣慰的是,一起合租的人,也是相似的灵魂。室友晶晶离开上海日企,在登山业收入不及从前1/3。她和丈夫华枫默契地不买房、不生子,“为了精神自由,我们情愿在物质上做‘躺平族’。” 可“躺平”也无法脱离现实。半年又半年过去,眼看积蓄花空,是继续这自由拮据的生活,还是回香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内心天平摇摆着……又一次,ken走到了选择的路口。 ▲跟随曾山学习攀登技术的Ken,报名学完了领攀所有课程。 |
阳光灿烂的日子 现实沉重,但新的追求正飞向阿尔卑斯群山,抵达童话般法国小镇,晶莹冰川环绕中,推门穿过各国登山者,几个中国面孔的大男孩笑得比阳光灿烂,一身行装,正结伴上山…… “世界户外天堂”霞慕尼,2018年9月,偶遇阿左、昊昕、ken一行人,户外纪录片导演陈春石跟着被感染的满是朝气、干劲与青春。“尤其娃娃脸的阿左,还以为是个生活无忧的留学生。” 一面为生活发愁,一面不改攀登热情。幺妹峰下山时,穷得叮当响的两个人,就商量一定要去霞慕尼看看。1786年,两个法国人首登勃朗峰,山脚下的霞慕尼成为现代登山发源地。 相比西方200多年发展,阿式攀登在中国仅10余年,想向国际顶尖登山者看齐,他们渴望去这个地方。正努力攒钱,惊喜从天而降——18年攀冰中相识的香港登山者Stanley,发来一家户外品牌邀请:随他同往霞慕尼,拍摄一个月。 “哇,这是真的吗?”马上飞去梦想之地,干最喜欢的事,还不用愁钱?第一次出国的阿左,开心得又像做梦。在户外圈崭露头角,他和昊昕的梦幻高山,这一年正不断接到新拍摄业务。“就感觉一切都在往上走,一切充满希望。” ▲霞慕尼位于法国,作为登山圣地,拥有1200多条攀登路线及成熟配套。图为攀登中的Stanley,摄影/阿左 另一个渴望光亮的人,是ken。“还要不要继续?”摇摆在又一个选择路口,他也向往霞慕尼。那里新的视野,新的热情,能给自己一个继续攀登的理由吗? 带给他新热情的,还有Stanley。这个90后香港男孩,一脸稚气,实力惊人。英国求学,他18岁就开始在霞慕尼登山,一直在个人脸书热忱分享着阿式攀登文化,被誉“香港登山一哥”。 独闯异乡,孤独了那么久,ken也终于遇见同类。终于能说粤语了,一贯沉默的他,少有的健谈,和Stanley聊不完的话题,从故乡到攀登到未来…… “这真是个让所有人惊喜的男孩。”刀锋般山脊,一身红衣穿行云中石间,Stanley如雪豹敏捷的身形,让导演陈春石眼前一亮,“这是我见过技术最全面的中国新一代攀登者,最有希望跨入世界顶尖行列,才27岁。” 镜头里,阿左和昊昕一前一后的身影,更让陈导兴奋又感慨,不时就想起已故朋友严冬冬。 2012年,新疆西天山,年仅28岁的严冬冬坠落冰缝遇难,“自由之魂”折翼。“国内登山界青黄不接这么久,终于涌现又一对闪亮的年轻搭档,一如当年的周鹏和严冬冬,太期待他们的未来了。” ▲左为Stanley,右为阿左,摄影/陈春石 仿佛太阳刚刚出山,眼前望不尽的蔚蓝。穿过不同身世,这几个年轻人汇聚,当金色晨曦照进霞慕尼小镇,他们整装出发,一起走向群山…… 年纪最小的Stanley,俨然带头大哥,带着大家,一路介绍这片他最熟悉的“地盘”。捧着相机的阿左,猴子似的在岩石上上跳下窜,兴奋抓拍着每一处风景、每一个兄弟,每张脸上都洋溢笑容,每个镜头都有光。 一天天尽情爬着,尽兴归来,还有丰盛聚餐。异国他乡,租住别墅里,才下雪山的男孩们,又下厨房,撸起袖子自制四川火锅,喝着啤酒,一派热气腾腾中,昊昕不忘和阿左打趣:“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 多年后,每个人记忆里,最快乐的都是这段时光。像被阳光镀了金的天堂,有热爱,有憧憬,有美景,有美食,还有一群好兄弟……他们以为一切刚刚开始,这快乐却将一去不复返。 ▲攀登归来聚餐的男孩们,左起:阿左、Stanley、Halu、Ken、昊昕。摄影/陈春石 |
梦碎高山
爱山的人 “这一切是真的吗?”从幺妹峰到霞慕尼,一个个梦想成真的快乐,阿左总感觉有些梦幻。年少流离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攀登生活,“熬了这么久,像是终于看见光。” 而下一个梦,是和昊昕一起做好“梦幻高山”。霞慕尼归来,这两人干劲更足了。正兴高采烈剪片子,配着理想的旁白:“我们试图讲述是什么造就了我们这群人,一群爱山的人……”2018年11月23日凌晨,一个电话打断了美梦。 “这是真的吗?”电话那头,曾山声音从不曾有的沙哑,阿左一时没法相信:领攀同事刘兴,和巴西人马克斯搭档攀登日乌且峰中,可能遇难? 登山入行5年,阿左搬了8次家,每一次都和刘兴住一起。每人各几百元房租,只要能睡觉、能洗澡、有洗衣机就行。物质需求这样低的人,却舍得买近万元一副的冰镐,收入全耗在装备,最后生命留在了高山…… 收到消息,火速进山,四川贡嘎山区,刘峻甫等领攀老同事全赶来了。没有路的石头冰雪中,苦苦搜寻3天,日乌且峰近6000米处,他终于见到刘兴最后一面。 “阿左,你要冷静,这里还很危险……”危崖上,忍不住边爬边哭,被曾山苦苦拉住,一时间,他几乎没法控制自己。听闻过不少事故,这是第一次身边的人离去。 “我从不知道人会伤心成这样。”下山后,看着刘兴父母收拾遗物,阿左不禁想:如果换成自己呢…… ▲左为日乌且峰下,刘兴的纪念碑。右为阿左与刘兴。 生活缺了角的,还有ken。一起合租的日子,刘兴就睡在他的上铺…… “这样下去还值得吗?我还想从攀登中拿到什么?”凛凛冬夜,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上铺,一阵阵悲凉后,ken还是想留下来。 不到百平米的三居室,一进门就是指力板,客厅摆着一排头盔,角落堆满装备……晶晶记忆里,一到夜晚,客厅里,几个人或训练,或围坐一桌,一起吃饭喝酒,畅谈各自进山收获,常聊到凌晨1-2点还不散。 “大家各有压力,但坐到一起,话题全是共同热爱的山。越有挑战,眼里越像有一团火一样……”相比职场同事的混日子,望着室友热烈探讨,火花四射中,ken最沉默,心底却跟着被感染。 另一个点燃他的,是Stanley。一样热爱攀登、渴望搭档,霞慕尼共处时,这两人就商量着明年要搭档去爬一座山。 “真希望霞慕尼的快乐,还能延续下去。”走出室友遇难的悲伤,他们又望向新一年的高山。但没有人知道,新一年将引他们走向何方。 ▲成都黄昏,岩馆天台上,阿左与刘兴的背影。摄影/雯子 |
宿命旅程 一如霞慕尼的朝气,2019年4月,重逢在成都,陈春石又一次被这群年轻人的干劲所感染。餐桌前,Stanley和ken热火朝天研究着新攀登计划,尽管搜遍全网,只找得到一张山峰航拍图。 中巴边境,荒莽的喀喇昆仑,雪山起伏如海中,一个尖形金字塔遗世孤立般,从群峰涌出,仰指苍穹……手指照片,Stanley一脸兴奋介绍着:“太漂亮了,这就是我和ken想去爬的山,海拔6410米,应该是未登峰。” 看似一见钟情的山峰,背后更大热情,指向喀喇昆仑山脉。当大众还热衷着喜马拉雅,世界顶尖攀登者正走向喀喇昆仑,一条条新开辟线路,近年屡获国际权威的金冰镐奖。 “国内还没什么人去,那我们第一批去喀喇昆仑探索未登峰吧?”霞慕尼归来,当Stanley兴奋提议,ken像一下被打开新视野,虽然这男孩更小6岁,“我还只是渴望成长,他已经在追求更高成就了。” ▲喀喇昆仑山脉,他们的目标山峰及找到的唯一一张图片。 最初,这只是两个香港青年的梦。5月底,无意看见昊昕朋友圈更新:“在Googleearth看到这座山,我们就决定来了……”陈春石有些诧异,“他怎么也去了?” 年初约他拍摄赚钱,昊昕最顾虑“时间”,超过一周都难。2019年开始,为照顾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34岁的他很难再出远门了。 “或许是太爱喀喇昆仑,或许是能给自己的最后疯狂……”早在2014年,春石就和昊昕徒步深入过那片山域,一路凶险狂野高山,让每个人赞叹又难忘。此后几年,昊昕多次带队此地。一个个朋友留言,期待着他带回新收获,这却是最后一次更新。 “那个时段,我们本该一起去北京学习的。”再回首,阿左满心唏嘘,2019年他和昊昕相约目标是做事业,都报名了拍摄进修班,学费都交了,谁料5月各自有事。“好像冥冥被安排了一步步,最后,一切都变了……” 从2个人变成3个人,这段旅程更加如虎添翼,Stanley连纪录片名字都想好了——《喀喇昆仑山脉奥德赛:三位登山者的旅途》。但三个人的旅途,最后归来只有一人。 ▲霞慕尼一起攀登训练的男孩们,左起阿左、Stanley、Ken、昊昕、Hal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