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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楚天大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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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6-21 15:46 1 只看该作者 | 倒序浏览

〔再启〕

《走向楚天大炕》写自己几年前独自去楚天大炕的极个人的经历和感受。

作为忠于文学者,我只能根据自己感觉写。举例来说,即使我知道太阳是圆的火球,我当时感觉太阳是一个灯船因为第八号台风被吹上了天,我也只能写太阳是小船,而不能以我明知太阳是火球,或者我第二次感觉太阳是火盘,而斟酌后取舍。作家有忠于感觉罔顾事实的权利。

前几天看了一个印象派的画,他的果园中的树都是怪诞的,太阳的升起也不是你我所见,世界也包括你我在内并没有因此而否定这个画派,还认可其是艺术珍品。

所以,我写出我的感觉,就是我忠于我自己,忠于文字。要求文字准确、公允,应该是对历史学家的书籍和法官的判词的要求,而不能要求作家和画家。每一个静夜,我搜寻我的个人感觉,然后诉诸于文字,奉行于您。此篇也是。



《走向楚天大炕》20211123


(0.序)

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只有一个节气一个节气走下来,果子才会成熟,花才会开,生活才会瓷实,蕴含苦辣酸甜五味。

唐僧取经有八十一难,只有八十一难一个一个经过了,才能取到真经。真经乃心劲,是经外之经,存在于每个人心中,不经八十一难,谁能掘出?经过八十一难,就是猴子,猪,或者粘鱼,都能取得。故唐僧自制《心经》,乃述其心劲也。

说起来话长。直到今天,上班路上因为冬天例有的潮湿和雾霾,我才悟出了年和唐僧取经,才悟出了几年前独自去楚天大炕的意义。于是,我决定用几个花絮,将那次穿越连贯起来,说明登山的五味七情,作为献给崂山的一个花环,述我心劲,取名《哭泣的崂山》,也作为那晚我的一个口述作文。只不过不好意思与众仙家梦授佳作合列成集,还是单独成文吧。

(一.无法进山)

那天,是我和乱哥、宝姨、宝叔一起去的。在检票口因为带帐篷进不去,在河底想偷渡被唤回来,我颓废了,坐在那个借岔道做成的小圆场一筹莫展。冬天的河水清且浅,冬天的朝阳昏且残,那时我感到非常懒,已不觉石头的冷,什么也不想干,甚至呼吸。

爬一次山太难了。

前次我走崂顶,看到一个猴子。猴子在铠木树下玩耍,一会儿爬上树歪头看我,一会儿跳下扒住铁网看我,对我们甚是好奇。我们此时走在通往索道上站的景区路上,道路两边是带刀片的铁丝网,近在咫尺——我们被关在铁网挟持的弯曲通道里,成了被猴子参观的对象。

我不想被猴子参观,于是来到北九水,结果是现在的颓然而坐。天下的乌鸦如果真有不一样的地方,崂山的景区也不会有。他们都一个步调:铁网封山。

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回家太早,去其他景区已经来不及。

那几个黑衣人心里得意洋洋,假装不看我,在勤勤恳恳地继续对每一个游客执行开包检查服务。他们应该很有优越感,因为他们是检查者,我们是被检查者。有很多人,不给报酬,即使倒贴,如果能行使对别人的权力,他们也愿意。

权力能让他们在心里高高在上,如果行使权力时候再故意和蔼可亲一些,他们会认为他们不但有权而且有修养,会私底下想,他们要比他们父辈祖辈有风度得多,祖宗应该感谢他为他们光祖耀祖了。于是他们工作更认真,甘愿对指派给他们工作的人低头哈腰,然后在工作中把失掉的尊严加倍找补回来。

曾经有个地铁检查员,看到我包里一把水果刀,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带此刀不能进站。我要求他们保管,该眼睛中还带稚气的孩子成熟老练地说,他们不提供保管服务,要么只能没收。我说如果没收要出具没收收据,他显然没料到还有出收据一说,说不出具。我说任何没收都要出具,而且这是纪念品,对我有特殊意义,我不能抛弃,我坚持要带入。僵持不下,他动用了公安,撇了我一眼,拿刀走向十几米远处的车站派出所,走了几步,还回头看我一眼,得意中带恐吓,“等着吧,有你好看的!”。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说“这次可以带进去,下次不许”。我如遇大赦,鼠窜进去。现在想应该是被他耍了。那是十公分不到的常见折叠水果刀,办信用卡赠品,应该不在地铁禁带之列,民警一定告诉了他。于是他不认错,顺带警告并开恩了我一把,挽回了面子。奶奶的!嘴上没毛的孙子辈,把我耍了。他的玩弄是非和熟练应对手法,是心里有万能的权力作靠山,再加上对业务的无知,和天生的防民甚于防寇心理,于是小小年纪游刃有余。五十多年前,也有一帮孩子游刃有余,批斗了牛神鬼神,砸烂了封资修。

之后我再没看到过他。也许他又去了另一个可以弄权的地方。

无独有偶,我前几天坐地铁,一个检查员竟然说那根登山棍不能上车。我刹那冤得气愤,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一直带它登山,别的地铁站都可以上”,检查员骇然,引来一个穿制服的厚重男,但是厚重男同意带入。当然,我也吓了一跳,怕因“妨碍公务”或“无理取闹”被扭送,被拘留。

而这个地铁一号线的女孩子,还带胎儿肥,她当时肯定得语气不容置疑,一定也因逮住耗子而沾沾自喜。因为我是她的管理对象。虽然在另外一个场合,她会像蚂蚁一样卑微。

不说了。一路我一直如鼠,现在进退两难,只能呆坐。

(二.进山)

到十一点半,我又坐在民国小路头半个小时了。枫树脱落了叶子,枝条虽密,却无遮拦,让人能明晰感到,中午的阳光是敷衍地照在身上,混浊不清。当年的小路已经重新铺砌美化,在树林中幽暗曲折,做成了人们怀旧的地标。应该当时的风貌没剩下多少,只有路名依旧。也许路名也是现在起的,一个响亮的卖点而已。哪有当时叫民国小路的?现在没有叫“中华小路”“中华大道”的吧?当然,香烟有叫“中华”的。

“死掉,还是活下去,这真是让人挠头”,无来由地,我想起了《哈姆雷特》中的名句。它来形容爬山正好合适。此刻,冒险进山,还是乖乖回家,并不比当时丹麦王子的烦恼少。从那个岔路圆广场回停车场,再晃荡到太和观,再到这里,一路都是探头,不时冷不丁冒出一句,义正言辞、字正腔圆,“你的行为已被录像。封山期进山是严重违法行为,一经发现……”

每当此时,我的心就鼠突起来。蓦然发现,人类那么蔑视老鼠,某种意义上也就是蔑视自己,因为我们在好多方面,和老鼠的行为太像了。比如此刻,我就是胆怯之鼠,既怕被抓住,又想进山,如鼠般到处嗅。

我想到了飞蛾和火。是谁让山成了火,又让我成了飞蛾?而我又不得不恭顺地赞美?

飞蛾扑火,难不成也是一种自暴自弃?

山就在那里。我决定再闯一次,孤注一掷。因为山在那里。我明白了老鼠眼里为什么只有扑鼠器踏板上的食物,飞蛾眼中只有火。我也明白了,为什么鱼逃不脱钩子的命运。

因为它是鱼。有比它更高明的人类为它设计了钩。山和网就是我的钩子。

民国小路的尽头,是个高出一米多的石砌路肩,再上是野山缓坡,铁网密布在稀疏的刺槐间。突然想,为什么不叫它“民国山坡”?

铁网是带刀片那种螺旋网,因带刀片而被某地作为政绩炫耀过。不过坡上的刀片网已经锈成黑色,蜷伏在草丛中,阴沉而破败,让我想起了老鸨干瘪悬吊的乳房、皮条客黑灰瘦如幼蛙脊梁的脸。

我装模作样地溜达,选一个探头照不到的地方,快速攀上路肩。不远处就有一段铁网已被压扁,我轻易地跨过了它,快速向山上冲去。不远处路上,有个会转动的探头,我怕它拍到了我。

没冲几步,我就大口喘气了。仓皇而逃的老鼠估计也会如此。然后我怔住了,因为我悲哀地发现,不远处横亘一道绿色的竖网,两米多高。竖网的上端和底端,各盘绕一道刀片网,刀片簇新簇新,冷冰冰的,闪着寒光,在等着我。

原来锈蚀的刀片网是被抛弃后继续服役的编外。它和新的刀片网密切配合,新的复合网才是主力。

我现在才明白,这就是那道赫赫有名的新网。不知谁拍了这道网雄壮的视频,立马在各大驴友群传开,其中一个转播的,已经一万多次浏览,三百多次转发。这比崂山众多美景中的任何一个视频都火。

铜墙铁壁也必有缺口。我满怀信心沿铁丝网走。向前走了10米,没有。20米,也没有。30米,还没有。而且马上就要到母难楼了,还是没有。只好沮丧沿网返回。工作人员这次太负责任了,上上下下围得严严实实,估计监督严和绩效高都达不到这个效果,应该是采用了新技术。纵观人类每一次技术革命,除了伴随人口爆炸,都还伴随产品质量的大幅提高,这次应该就是。我想起了一个典故,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打开大清朝军火库,发现里面满当当的全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军火,崭新崭新从没启用,比他们任何一支都豪华,遂感叹,“大清朝不差钱。”

“大清朝不差钱”,不知是也不是?

返回走了20多米,遇到了那个门。前几天我见有人翻越过,想如法炮制,发现门上框盘了一道刀片网,我打消念头。再看门下那个狗洞,已经补上。上次不屑于钻狗洞,现在想钻没机会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狗洞错过了也不再来。有时候人会退而做狗,至少甘作狗之行,却也不可得。看来即使不是宠物狗,有时候狗也比人类优越。

继续前行,铁丝网依旧密不可钻。不死心,绕过一个山嘴,我变得气急败坏,决定沿铁丝网一直走下去,走到黄河,看铁丝网有没有缺口。

到目前为止,铁丝网一直没有缺口。

我终于气馁,决定原路返回。原路太远了,只能就近下到公路,发现路肩已经三米多高,而且铁网紧贴路肩,向前走也过不去了。我刹那间感到天骤然黑了,我处于一个风和雪的荒原,风声如狼嚎,狼嚎如风声,孤身一个,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独沧然而泪下”。当我小心翼翼抓住铁丝网想通过路肩找地方下到公路时候,陡然发现几米处一个缺口,可以让人像狗一样爬入。应该不是工人粗心,而是作业难度太大。“安全第一”,快到年底了,死人会影响绩效和升迁。铁网嘛,只好留下一个缺口。

于是我大喜,顾不得谢天谢地,狗拱而入。可惜无意抬了一下头,划破了头皮。包太粗壮,撕扯了好一会才拖进来,划了好几道毛痕。

阿弥陀佛!现在谢也还不晚。

现在让我敬颂什么神我都愿意,或者不论是让我皈依哪个宗教还是背弃哪个信仰。人间最美的事,就是在山上找个狗洞爬过去!最愿意让我交换的,就是钻过此狗洞后的感恩。

卑微到尘埃,往往是因为爱。因爱而卑微到尘埃,一定是有人为爱设置了障碍。

站起身,我感觉我有了翅膀,想飞。

有时候,人就是那么的轻贱,为一丁点的自由由衷的欢乐。

仅进来一个山而已。

(三.在山中)

依稀可辨的小路引领我前进,像我三十多年前掉进雪窝那次摸黑回家,轻捷而迫切。

山势逐渐升高,山林慢慢亲切,鸟声和山色引我沉醉。在冬的萧杀中,我恍然看到了春光到来,满山光秃秃的树枝,缀满花蕾,有些已经花开烂漫,花香扑鼻。

我明知道是假的,可我愿意相信。

我的心也慢慢暖起来,轻浮,想飘。

其实,也就是一个野山而已。

但野山竟让我感觉如此舒坦。大约我原来就是山中一分子,是一个枝头的花蕾,或者一棵树下的泥土,或山间散落的一块石头,被连根拔起移植到了城市。现在,我回家了。

现在,我终于回到家了。

我突然想哭。我感到很无奈。人,有时候难免要像蝼蚁一样卑微,而且要在卑微中活下去。

那就必须找一个夹缝。

山就是我的夹缝。

可有人关闭了这个夹缝。

这个夹缝,也是很多人的夹缝。可他们还是关闭了这个夹缝。

……

小路变成大路。这是一个三岔口,左右山腰各一条大路,汇合后在山脊延伸。

所谓大路,宽约四十公分,草被踩成一截一截的,只剩草梗,泛出白光。刚才的小路,宽二十公分,草被踩倒,形成一个一个的脚窝,连缀成线。

我是迷路王,大路让人心定。我一下子放松下来,才感觉满头是汗,后背全湿,遂坐下来休息。这个地方已经远离监控,巡山人也懒得跑这么远,绝对安全。

刚才钻洞如狗,逃窜如鹰阴影下的兔子,现在坐下来,我恢复了人形,大口喘气。

没有安全的环境,人只能是狗是兔子是老鼠,有时候是猪,是牛,是牺牲品。从此,我决定怜悯狗和兔子和老鼠,也包括猪,牛。

阿弥陀佛!

我站起身,发觉又只有两条腿了。我抬起头,发现目光炯炯,闪耀人类的光泽。谢天谢地!

我向山顶走去。这次是走。人的走。边走边看。如果我不是人,我不可能“看”。这个“看”,不是动物那样搜寻食物躲避危险,是欣赏。只有人,才能欣赏。现在我感觉不是回家,是凌驾。是凌驾自然之上的欣赏自然。

人,就应该凌驾自然之上。刚才我感觉是回到家,其实是钻过洞之后的惶惶然,是想逃进一个窝,像惶急的鸡那样,把头扎进草垛埋起来。现在,作为人,我不需要那样的窝。

隐秘遥远的山林让我恢复了人形,惭愧!回想这几年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恢复我的人形。我也发现,总有人拼命不让别人恢复人形。

突然明白,如果一个人,或者兽,有了人的心性,他必定想有人形,不管他当时是作着蝼蚁还是老鼠。那就不要奇怪西游记里那个老鼋,做个鼋精,吃香喝辣干嘛不好,非得吃素守斋,巴巴结结驮过唐僧,要变成人形。有人性而必求人形,这是上帝的密码。那么,有兽性而赖在人形里,必是欺骗。

突然明白,人和兽,不是看形,而是看心性。人应该原来都是兽,后来有的人变成了人,有的更兽了。那我是什么时间有了人性的呢?应该是从我离开闹市走进山林。感谢山,感谢水,感谢树!


(四.石头,还是石头)

钻过铁丝网半个小时后,我爬到一块大石头旁。

这块石头在半山腰,路左,下山方向,距路三两米,躺一片杜鹃丛中。它约有两间房子那样大,整体如同一个鼓起来的河豚鱼,咧开大嘴朝向山坡,惟妙惟肖,让它如同鱼一样活起来。它又像一个木鱼,也惟妙惟肖,让它又如同一个木鱼一样静下来。

我叫它木鱼石。

木鱼石,今天我遇到的第一个路标。

冬天的杜鹃光秃秃的,成了寻常灌木,交错在它周围。

它静卧在它的家,恬然自得。只有冬天,才能显露在阳光中,露出咧开的嘴,入驴友眼。

所以,今天可以看做是它特意显露真容迎接我。

周围满落叶,带一丝绿意,残雪是夹杂其中的白。

杜鹃,巨石,落叶,残雪,本不相关的四个事情,今天因为我,关联在一起,成了一副美丽的画。

也许,这副画原本就存在于我心中,曰慧根,只是碰巧遇到木石叶雪这面镜子,照出来了而已。

我的慧根须山作镜子。

我的心中,还应该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画,如果没有山,心中有画又有什么用?谁能自己看到自己的眼睛?谁能没有镜子还空闺描眉?

我发现,远处的山是另一面镜,它照见了我心中另一副画。多次在梦中出现的画:

明亮阳光下,山气在自由升腾,林木在岩石间自由舒展蔓延,每一座远山都是奇峰,洁净、俏丽,如飞仙zhi立其间。它们楚楚动人。它们眼若秋水。它们是我的梦中情人。

这一刻,我才如此真切感受到!

感谢山。没有山,我不知道我是谁。

一缕风,从山坡刮过来,像弦的余音,抚颊而去。

我摸脸,它没等我回味过来已逝。

也许这缕风,从崂顶刮来,经过滑溜口,带上了木香,经过鹰嘴石,带上了石香,还带来了水香云香冰香雪香春夏秋冬香,带来了去年今年明年的故事,今天抚我脸颊而去,明天又为抚我颊再来。同样,今天我照到的画,又会有多少人照见过,而且如我一样欣喜?

风中多少故事,山中多少余韵!

“我吹你吹过的风,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算不算重逢?”

我突然想起了这首歌。


继续爬,山越来越高,越来越熟悉,枝条越来越柔软,甚至石头也越来越柔软。我肯定没来过此地,我肯定又很熟悉此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灵犀。带动灵犀的是山气,我熟悉它的味。

我就像一叶小舟,在山上轻航。浮舟之水,就是山石树木。行舟之动力,就是不断延伸的小径,自动力的,一点也不需要自己划桨。依次经过了“避雨石”——一块如青蛙一样蹲地探出,在它颌下可以避雨的石头,“V”字松——一棵水桶粗的松树,从地面起分叉成V字,“地标石”——一块刻有原点、海拔、指示路径的石头,山势突然变成反弧,虽然继续升高,但明显力道缓了,我知道山顶快到了,舒了一口气,把速度缓下来。此刻原来的松树与灌木交错,全部变成了杜鹃。

春天一定好看,那时风中会是怎样的万紫千红。

喘口气,看看表,已经爬了一个小时。

一点也不累。


我继续乘小舟向上,和山石树木一一摸手。不是握手,而是摸手,它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不是刚才的“凌驾”感觉,而成了“群视”:一一扫过我的老友:从没见过面、一出生就认识的老友。

山顶左拐不久,遇到一片石壁。石壁如屏,高三四米,绝难攀登,它的左右各有一条小道,我选择了左面阳面的,它略引向下坡方向。走了十几米,前面荆棘密布,而且山势陡变,显然无路。边上是一条石缝陡立,像极了剪刀石那条石缝。难不成要攀石缝上去?打量再打量,放弃返回。一个人,负重,不能冒险。

右面背阴处路崎岖上升,快到山顶,一块巨石塌下。但是石头下面坍塌成洞,成无数人通道,脚把洞中红粘土都踩的凹下去七八公分。惊喜通过。

本来我是路盲,对经过的道路记不清,但是现在写这段文字时候,那块屏风一样的石头又清晰鲜活起来,走错路的细节都记起来了。再走这条路,我一定不会选错……

是什么东西刺疼了我一下。是这个。当我自己,我们国家,我们民族,在到处找成功经验复制,企图弯道超车时候,忽视了对教训的总结。我发现,人类的知识来自于成功的经验,更来自于失败的教训,而且失败的教训往往更深刻,比如这次走错路。“记忆犹新”就说的是这种事情。可是很遗憾,有人总是善于健忘,不直面灾难。“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而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悲哀!


穿过这个石洞,继续沿小路前行,山脊的道路忽上忽下,奇石异木不断相逢,其实就是寻常灌木丛,也觉得是重逢。因为这丛灌木就是你没有见过,它也一定是你某次遇见过的一丛灌木的兄弟姐妹,有共同的特质,让你一见如故。就像那种群遇老驴,对,就是开驴友年会群遇到没见过的山友的感觉,让人目不暇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五指峰,就是那次遇到当地两个女驴友的地方——她们对这一带非常熟悉,她们

看起来像山一样舒展。然后轻车熟路,依次经过五指峰下十字路口,剪刀石,石缝,乱石渣路,小船山口——这些几乎都是我自己起的名字,费力上到了鹰嘴石前面山口,已经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坐下喘气。


以前爬泰山,总鲜活的是一段路叫“快活三”,或“快活三里”,边上牌子说这段路有三里长短,山势平缓,松溪相伴,是登泰山最惬意路段。但我刚刚这一个小时,却是艰难攀登,走最艰难的路段。但我也很满足,因为越走,我觉得离故乡越近,身体和灵魂越契合。花岗岩造就的崎岖的小路不是故乡的那种石灰岩碎石夹杂黄土那种平软的,但感觉却分明从脚传来,是回家的那种带给身体的震颤。多少次黄昏,我从寄居的学校回家,脚步噔噔,就是这种感觉。

路成了故乡的,目的地自然就是故乡。

我明白了,一旦在山中,故乡就在前面。终点有我不晓世事时放下的灵魂。我也明白了,故乡在少年时是出发的那个村庄,在老年时是在异乡寻得的一个归宿地。

这段路,我熟悉的山路,是我的“快活三里”,是奔向故乡的路。


(五.绕过鹰嘴石)

鹰嘴石在前,山口在脚下。我静下来,山也静下来,彼此对视。

地上满是枯叶。

每一片枯叶都是一片生命,曾经有过灿烂,而今枯萎,无奈落下。

身旁是光秃的灌木。

每一丛灌木都曾经枝叶繁茂,而今在风中萧瑟。但是明年它们会依旧枝叶繁茂。后年也会。大后年,大大后年也会。但以后呢?不敢说。

山林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流清河谷原来那么多蝉声,现在听不到了。公司涧到子英庵口原来那么多林蛙,这几年没有了。

更多的树木倒伏,更多的树木得了虫害。更持久的河谷干涸。

更多的人工景观在建造,更多的冰川时代遗迹石被打掉。

更多的防火小屋被建造,附带开垦了菜园,升起了炊烟。更多的山顶修了宽大的台阶路,山坡开膛破肚,根土裸露。叮叮当当,凿石工人开进深山。

更多的铁丝网被修建,是还带刀片的。更多的树更多的草被割掉,河谷光秃一片。

山友不得穿越,不得露营,不能看日出,只能走在两边布满铁丝网的路上。拘禁了山林,也拘禁了游客。

满山都是看山人,巡山人,一人一个红袖章。一次去崂顶,发现防火巡查的比游客还多,都带一个红袖章,有的目无表情,有的高人一等。高我们游客一等,用目光审视警告我们。

理由都是防火。

难道我们是火源,我们是隐患?我们驴友引起了几次火灾?

牛踩坏了庄稼,板子打在驴身上。


满山余晖,满山忧伤。

也许这是我最后的享受野山了,监管越来越严了,我苟且偷生的夹缝,即将消失。前几天一篇帖子说泰山管理人员通过“天眼”发现4名驴友有走野路,“立即锁定现场”,通知开通GPS通讯对讲系统,实施人(护林员)、机(GPS对讲机)、车(森林防火运兵车)联动查堵,经过近2个小时的联合查堵,4名违规驴友最终在巴山凤凰岭区域被成功查堵。

何其兴师动众,只是驴友穿越。

但是驴友有无火源,有无动火行为或者需求,引起山火风险多大,只字未提。倒是宣扬“为确保森林防火和旅游安全”,该景区不断强化人防、物防、技防等防火措施,先后投入资金3200万元,构建起长达62千米的刀片式森林防火廊道,建成双光谱热成像监控前端95处、自动气象站15处,实现了全天候火情第一时间自动探测、自动识别、自动报警、自动定位,并配备500余名护林员,全时段把手关键便道路口、开展全线巡查,确保在时间和区域上不留空当……

何其辉煌,只是防火。

没提投资效益,没提避免了多少起山火,挽救了多少损失。

无独有偶,又一篇帖子说,九水管理服务中心充分发挥“技防、人防、物防”的结合优势,针对驴友违规穿越打出“组合拳”。组合拳是共修补、更换隔离网100余米,加装铁蒺藜2000余米。组合拳打在驴友脸上的效果是查获“非法穿越20余起,累计罚款2700余元”,因为,“非法穿越行为不仅破坏自然环境,损坏景区基础设施建设,更存在护林防火和人身安全隐患”。

如果对驴友穿越行为能有如此说辞,我真不敢再议论了。如果有人指着一头鹿说是马,或者牛踩坏了庄稼板子打在驴身上,或者是不公开公众号的留言,不敢征求民意,那就是强权要出场了,我们最好的做法是三缄其口,明哲保身,装聋作哑,装疯卖痴是更好办法。当年红卫兵挥舞皮带,红卫兵都是孩子知道个球!打断这些人的骨头,是有人指使。为什么打断这些人的骨头,不是因为他们是资产阶级技术权威或者文化界黑代表,而是因为这些人知道真相,知道人生的真相,有说出的可能。

当呼吁引不起微澜时候,我们就懈怠了。当呼吁成为罪证时候,我们就沉默了。当皮带挥舞时候,我们就开始赞美了。我们是热血者,也更是苟且偷生的俗人。

算了,天色将晚,抱妻上床,天下破事,去他个娘。

山,不是我的,让肉食者谋去吧。

于是我匆匆起身,把山放下了,不再流连,没有了凌驾,也没有了重逢的感觉,彻底淡然超脱,沿越过鹰嘴石的S形快速道路,一个小时后抵达滑溜口。

超脱,其实是一种残忍。不是掐掉鲜花踩碎那种对花的残忍,而是自己动手割掉自己心头之肉的残忍。

(六.那就不见了,楚天大炕)

此时满山余晖将尽,一抹夕阳掠过远处山峰,意外带一丝靓丽。那是山哭后送别的笑,和情人分别时的哭中带笑一个样子。

暮色四侵。我林下听风,突然不知该向何处。

我怀疑,我黑灯瞎火的去楚天大炕究竟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想炒红大炕,让我们驴界留名吗?是想创造一次一个人露营奇迹,作饭后夸夸其谈的资料?我们没那个必要。

想留名的,想在人前显摆的,都有一点个人崇拜的基因。搞个人崇拜的,外表强悍,内心其实很脆弱,隐藏一棵想得到别人承认的小苗苗,然后这棵小苗会长成了一棵大树,这棵大树就是急切想得到被承认、想被奉承、怕被遗忘然后为此不择手段。出身不好又不自信的,或者有恶行的,如朱元璋,希特勒,萨达姆,喜欢这些,但往往却是遗臭万年。真正自信的,懒得搞这些。真的,与其到处造霍查像,不如让阿尔巴尼亚人多种几垄地瓜。同样苦出身,刘邦就不。同样养尊处优,李世民就不。

我们也不需要。我们只是想找个僻静地方爬山而已。没有人想显摆自己,对深山作秀。

我们只是需要一块安静的谈天说地的地方,恰好楚天遇到了这块大石头,叫它楚门大炕石。于是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如此而已。

但是我们遇到了封山。我们无法去一个我们喜欢的,能谈天说地的地方。

所以我们反对封山,也仅如此而已。至于阻止破坏山,我们虽然义愤填膺,但我们知道我们能力有限。

你可以限定进山条件,比如不带火种,不留垃圾,不怕坏土石草木,不污染水源,等等等等。但是你不能以防火、破坏基础设施、破坏环境为由不让我们进山。我们没有以上行为。没有的行为就不能禁止。

不是驴友都反对封山。有的人默不作声,有的人还想唱赞歌。

总有一些人,明明是挨了庭杖,还会发自内心说,“谢主隆恩”。外国人看的很清,把这叫斯德哥摩综合症。

还有的是不爬山围观的市民,呵斥“为什么非要爬野山?还挺多事事”。

他人遇到不幸时,冷眼旁观本已不该,如果再幸灾乐祸说风凉话,则行近小人,那他自己遭遇不幸时,也必将承受他人嘲讽给予的痛苦。西安的“大蒜头瓣”已经得到现世报。

所以做人还是多一点同情少一点跟风为好,不敢将心比心的安慰,至少沉默不言。

算了,不想了。我突然对铁丝网监控下的爬山了无意趣,我不想做被猴子观察的动物,也不想看见崂山——我的第二故乡是铁网缠缚中的羔羊。

于是我从滑溜口返回景区下山。

于是,我离家越来越远。于是,我的身体,离我的灵魂也越来越远:它在故乡,故乡是远山,我在城市,城市是朝九晚五的每天循环。

我越走越快,实在不忍再山中流连,流连是黛玉看残花李煜对雕栏,不见也罢。只是希望如果在梦里出现,山还是以前那个山:山自由,驴友也自由。

彼封山,我收山。

于是我下山回家,于是我在没有归宿中流浪。



文字:天光云影(钙奶饼干)

微信号13589276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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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点评 收起
发表于 2022-6-21 16:53 2 只看该作者
去一趟不容易啊
发表于 2022-6-21 21:49 3 只看该作者
青岛的天光云影 发表于 2022-6-21 15:46

〔再启〕

《走向楚天大炕》写自己几年前独自去楚天大炕的极个人的经历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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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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