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9-12 09:17 编辑 3 “晴天钟”没有预测到当晚大海道会从西北方向飞来一片雨云。8点钟以后,天空浓云密布,山雨欲来。其间某一方向黑压压的云层曾有闪电划过,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但是雨点终未落下。风势依旧强劲,热烘烘的空气略有降温,不过只停留在“略有”的水平。同是盛夏,青海冷湖黑山戈壁的夜晚,与羽绒衫相伴;内蒙古腾格里沙漠的夜晚,与冲锋衣相伴;新疆大海道的夜晚,只需与一条三角内裤相伴。 看这架势,今晚的星空要泡汤。 没关系,还有明天呢。我们准备的食物充足,饮水够用两天的。如要扎营三天、四天甚至更长时间,我们可以去“水源地”补水。尽管苇塘的水比较脏,饮用的话不太卫生,不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喝一点也无大碍,烧开多煮一会就是。 当晚没什么好拍的,吃过饭,几位陌生的自驾散客过来说了些闲话,然后就钻进帐篷睡觉了。空气热烘烘的,营地避风条件好,细微的风也进不来,加剧了闷热。我几乎裸身躺倒,什么也没盖就睡着了。 夜十一点半,金缇缇突然惊叫起来,像是被滑腻腻、冷冰冰的蟒蛇缠住了那种惨叫。“啊——”尖锐的次声波如锉刀一样剧烈挫磨人的神经。“救命啊——滚!滚!来人啊。”顾不上穿衣服,我钻出帐篷就朝叫声跑去。 大徐、老屈、尔濡几乎同时跑出帐篷,大家都只穿了裤衩。“怎么回事?”大徐问。房局光着脊梁蹲在帐篷外,头伸进帐篷里手拿头灯乱照,一边照,一般说,“别怕,别怕。没有,没有了。跑了……小杂种。” 金缇缇哭着嚷道:“浑蛋。你浑蛋。你出去解手也不拉内账拉链,让老鼠爬进来咬我的脚,你故意害我的。你个浑蛋,老浑蛋。” 房局柔声说:“傻话,我干嘛故意害你呢?老鼠跑出去了,没事了,没事了,有惊无险……我给你搧扇子,你睡吧。” 大家松了口气。原来是老鼠,不是蟒蛇。“听嫂子叫得那么急,我差点衣衫不整地冲进帐篷。”大徐笑着说,“好在房局跑得比我快。” 房局直起身来说:“怪事,这里连一点水都没有,怎么会有老鼠的呢?老鼠怎么生存呢?别是我们车里带过来的吧。” 我用头灯四处照照,看见垃圾袋上有两只硕大的灰鼠正探头探脑。灯光打过去,它们一点儿也不慌张,既不逃跑,也不停止咬啮,仿佛地头蛇盘踞在地头。老鼠的眼睛泛着血光。 尔濡捡起一块石头,要砸它们,我连忙拉住他。“不要。赶开就是。将垃圾袋收进车里。别杀生,砸死一个说不定会有成千上万个跑来围攻我们。这巨型雅丹地下肯定有洞,洞里肯定有水。这里生活着一个老鼠大家族。咱们不要惹它。” 几个人将垃圾袋收进车里,各自回去睡觉。大徐朝金缇缇叫道:“嫂子,今儿个老鼠跪舔了你的脚丫巴,省了房局的口水了。睡吧。我们也睡了。” 金缇缇在帐内恨恨地骂道:“浑蛋吧唧的东西,看我不拍死你。”不知是讲老鼠、房局还是讲大徐。大徐嘿嘿两声,没有回应。 翌日白天,我们等待头顶的乌云飘散,用各种方式打发时间。早上阴云密布,我架好相机延时拍摄某一方向积雨云相撞擦出的闪电。地景就是耸立的雅丹峭壁。不管怎么样,闪电是壮观的自然天象,拍好了也是大片。况且,无事可干,闲着也闲着。为防止天空突然落雨淋湿设备,我用上了相机防雨罩。房局和房嫂给帐篷移了个位置,他们认为帐篷边上那堆石头(越野客生火架锅的石头)可能是招引老鼠的罪魁祸首,因为石头散发着尚未被时间淘洗干净的火锅底料味儿。安多坐在车边对着她的棕色花瓶发呆,目光没有焦点,不知在想什么。屈老师的胳膊在沙漠里被毒虫子咬了之后,经过短暂消肿,这会儿忽然起了许多小泡泡,皮肤溃烂。他疼得怼天怼地,骂骂咧咧。大徐从我们手中收集能用的药膏替他抹上。 而尔濡,不知徒步去哪里踩点。半上午才回到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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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8-25 11:21 编辑 下午两点,东南方向的天际露出了丹凤眼形状的蓝天。这是好兆头。天要晴了。不出所料,强劲的东风对厚厚的云层连推带搡,驱赶到天边。不到两个小时,云絮土崩瓦解,艳阳重回大地。 我们再坚持一天是有价值的。 日落黄金时段,我在营地放飞了无人机。从空中俯瞰这片蛮荒大地,景色另有一种韵味。产生强烈视觉冲击力的不再是鬼斧神工的雅丹,而是一脉一脉雅丹之间宽阔的谷地。谷地里铺满黑色砾石,其间杂糅着黄色的水流痕迹。因为地势开阔,流水多头并进,带来一弯一弯的黄色泥沙。水干后,地面留存最有才华的画家才能想象出来的蜿蜒——线条优美、多姿多态、浑然天成的自然画卷。我尽量飞得高一些,顶着5级大风,将水迹连同夕阳下的雅丹收入镜头。 这期间,一阵大型机车的轰鸣声传来。循声望去,500米外的雅丹峭壁下,一辆黑色摩托车由东往西穿过。摩托车的发动机像大型猛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怒吼,加油门时吼声刺激得心脏一阵紧张。 车上坐着两个穿黑色皮衣的骑手,身姿矫健。 眼见大型机车就要遁出我们的视线,它忽然慢了下来,吼声变成轻轻的呻吟。停车。犹豫几秒钟之后,它转头朝我们驶来。离近了,才看清骑手是两个女人。 “嗨,你们好。”优雅地迈腿。骑车的女人将黑色磨砂头盔取下来抱在臂弯,微笑着走近。她的一身皮衣是波西米亚风格的机车服,以流苏和闪亮的金属纽扣为特征。看起来30岁左右,皮肤黝黑而有光泽,下巴较宽,多多少少有点男性化。 帐篷边的我们老早就盯着机车了,离她最近的大徐从小桌边站起身说:“你好啊,美女。” “这是你们的营帐吗?今儿要在大海道过夜?”臂弯里抱着头盔的女骑手问。 “是的。”大徐简短回答。 “你们是一个团队的?几个人?有女的吗?”女骑手又问。 “7个人。5男2女。怎么?”大徐答。 “我们也想在这露营来着。就在你们旁边扎营可以吗?”说话的是后座上下来的女子。这是一个姑娘,大约20岁出头,清新脱俗的脸像刚刚剥了皮的熟鸡蛋,一点瑕疵都没有。漂亮的眼睛待人诚挚而信任,像是从来没有为生活忧虑过,从来没被别人欺负过,也从来没遭遇过背叛。她展开自然而动人的微笑。因为热,拉开了上衣的拉链,露出白色运动背心和鼓鼓的胸脯。 这不就是在马鬃山服务区告诉我海森楚鲁有一朵“蘑菇云”的长沙姑娘吗? “可以呀。扎就是。”大徐说。“可是,你们就一辆车两个人吗?” “就两个人。”年长一点的骑手说,“妹妹和我。本来想,要是没人在此露宿我们就回哈密的,我们两个女的可不敢单独扎营。幸好遇见你们。” 屈老师问:“你们是摩旅行者、摄影客,还是来探险的呢?” 姐姐露出整齐的白牙笑了笑。“到时候您就知道啦。”回身将摩托车推到一片平坦的沙地,卸下驮包,扎营在我们二十米之外。 是夜,星汉灿烂。这里远离人烟,光污染接近于零。暗空分级是波特尔二级暗空,十分合乎理想。我们分头拍星。大徐和屈老师去神仙洞,我和房局在军舰岛,尔濡和安多去了白天尔濡踩点时找的一个地方。 拍了预定目标后,我试着发微信提出集体换位。还好,天空飘来一点信号。屈老师收到了,说“好的”。让我去他那儿,他和大徐去尔濡那,尔濡安多来军舰岛。但尔濡没有回话。不知是收不到信息,还是紧张工作没空看微信。谁也不知他在哪个旮旯里呆着。于是只有我这一组和屈老师那一组互换。 这是后话了—— 回到哈密的旅馆交流片子时,屈老师生气了,对尔濡大发雷霆,指责他“自私”、“吃独食”。因为看我们拍摄的大海道照片,再一次印证了一个事实:我们拍的照片只能叫照片,尔濡拍的才叫“作品”。他选择的机位,眼前是一片干旱龟裂的土地,裂纹有一拃宽。就是说,他以一片龟裂成网纹状的荒漠作近景,以残破的雅丹作中景来映衬星空银河,历经千年的时间质感以近乎结晶状从照片中析出,可视,可感。燥热干旱、风沙迷眼、前路漫漫的西域特质呼之欲出。从中不难体会到,尔濡不是一个将照片拍清楚就完事的人,他的天分在于他心里明白他要拍摄的场景究竟要呈现什么样的气质、氛围、韵味,并且知晓用什么视角、怎样曝光才能恰如其分地将气质、氛围、韵味呈现出来,烘托得恰到好处。 自己没拍到这样的照片,屈老师大光其火。他丝毫不收敛情绪地斥责尔濡发现好的机位不跟大家分享,夜里换位时又不吭气儿。是故意吃独食。“在我们协会,吃独食的人会遭抛弃的。”他又祭出“我们协会”的大旗。 尔濡表现得很委屈。他说他虽然发现了那片干裂的土地,心里对画面也有预计,但效果能达到什么程度心里没底。“屈老师说我的照片是小儿科,我不好意思将小儿科的想法拿出来献丑。”至于夜间没有回话,皆因他在的地方收不到信号,并非有意不回。“安姐也没收到信号,不信你问她。”他说。安多使劲点头,为尔濡作证。 话题回到大海道。次日清晨,我走出帐篷放飞无人机,机车姐妹已经扛着一堆器材爬上附近一座雅丹。他们在拍户外人像。妹妹换上具有西域特色的舞蹈服,打扮得像维吾尔族演员,露肚皮,额头嵌宝石,手里还掂着一只琵琶(她们居然带了这个)。姐姐支上看起来很稳重的三脚架,扣上相机。她们不急于拍摄,一边等待东方的朝霞更加浓郁,一边布置补光——又竖起一支三脚架,在这支三脚架上安装闪灯和反光伞。独立的闪灯和相机自带闪灯感应联动。就是说,她们拍摄以朝霞为背景的逆光人像用了两只闪灯和一只反光伞补光。 这就比较专业了。我这才明白,她们是来拍摄户外人像的。她们是有备而来的专业摄影师和专业模特。 后来,金缇缇告诉我们,夜里我们出去拍星,姐妹俩也没闲着,就在我们扎营的雅丹背后拍摄人像星空。留守在帐篷的金缇缇和她们有过交谈。小金说,她们是亲姐妹,姐姐叫严小柠,妹妹叫严小檬。她们创设了一个视频号,叫“lemon tree(柠檬树)户外人像”,在几大自媒体平台教人们怎样在旅行者拍摄好看的自己、好看的同伴,是拥有百万粉丝的网红。 太阳即将喷薄而出的黄金时段,姐妹俩开始了拍摄。反弹琵琶的镜头。柔软的身段,专业舞蹈演员的姿势。长长的、丰满圆润的大腿和荸荠白的胖乎乎的脚丫。头顶陶罐施施然行走的镜头。脖颈纤细,胸脯饱满,眼波灵动。手持长剑英姿飒爽的镜头。眼神犀利,弓步塌腰充满力量感,一股花木兰般的杀气溢出画面。妹妹演什么像什么,极具镜头感。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大徐也成了她们的临时演员。不知这货是硬要出镜,还是应邀出镜。大徐穿一条深色平脚泳裤,披着黑色大氅,露出6块腹肌。左腿弓,右腿蹬,手执长剑作伏地欲腾状。下一秒即将鹞子翻身,一剑击杀敌手。剑客所保护的,理所当然是反弹琵琶的严小檬。一阴一阳,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在绯色的天幕下,形成强烈对比。脚下是拔地凌空的雅丹,背景是姹紫嫣红的绚烂。以下图片来自网络,并非严小檬实拍,只是想说明大致就是这么回事 ![]() ![]() ![]()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8-25 14:28 编辑 九、大海道(下篇):惹了很大麻烦 一万块钱的麻烦 1 谁也没有想到,几天之后,纯洁可爱的天使般的妹妹严小檬因车祸命殒315国道(若羌段)。这是我到了西藏以后才知晓的。 2 撤出大海道之前我和尔濡曾向团队建议再停一晚。因为我依稀记得,前人分享的大海道图片,有几只造型奇特的土笋。土笋就像长颈鹿的脖子,细细长长,顶端还戴着“鸭舌帽”。这是大地历经亿万年风侵雨蚀留下来的奇迹,画面感扑面而来。说它是大海道的标志也不为过。但是我们尚未见到这个。我觉得既然到了大海道就应该去找寻土笋,以土笋为地景拍摄星空。金缇缇一听到我申请再扎营一晚,当即发毛,当着大伙儿的面借着别的事不管不顾地骂房局“臭不要脸”,带她到荒天野地旅游,就是为了省几个旅馆钱。明显是指桑骂槐。我尴尬,房局也尴尬。 房局朝我们每个人脸上看了一遍说,咱们撤吧,女士们要洗澡,这么热的天,连续扎营她们受不了。他最后强笑着将目光定格在安多的脸上,求助般地问道:“是不是,小安?你说说。”安多点点头。 大徐说,这样吧那马哥——女士要回旅馆洗澡,屈老师要看医生,今天暂时撤回哈密。回去休整一天,想来还可以再来嘛。如何? 我和尔濡不再坚持,于是就撤了。与严氏姐妹告别。她们今天也撤。姐妹俩下一站去哪里,我们没问,她们也没说。临走,大徐加了姐姐严小柠的微信。 回到哈密,换了一家承诺空调不会掉链子的旅馆。先搞个人卫生。再上街补充给养。大徐陪屈老师去人民医院看了医生,医生开了一堆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屈老师在胳膊上扎了白色绷带,看起来像英勇挂彩的伤兵似的。 3 我要在哈密请尔濡吃顿饭。 卖血的孩子,路上营养跟不上,又常熬夜拍星,尔濡眼见得一天天瘦下去,脸色没了红晕,发如枯草一般,乍一看像个小鬼似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头发完全盖住了耳朵,头顶两绺丫状天线越发任性地支棱起来。年轻人仗着底子好,肆意透支身体,不吝惜也不保养,总有一天会将弓弦崩断,生一场大病。我想给他营养营养,为他的机器涂涂油。我自己也想狠狠地补充一股蛋白质。 无缘无故请他吃饭,他肯定不干。那孩子尽管做人低调,可骨子里是个敏感自重的人,不轻易受人恩惠。我得寻个由头。 “喂,尔濡,晚上我请你吃饭,你别跟大徐他们吃了。”乘在楼顶天台晒衣服之机,我对尔濡说。此时只有安多在身旁。 “干嘛请我吃饭呀,那马哥?我可不敢(当)。”尔濡说。 “我表达谢意呀。”我说,“不然内心总觉得欠你什么。” “谢意?谢我什么呀,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尔濡不太明白。 “你忘啦?在大海道你救了我的相机,等于救我命了。”我笑说。 我一说他就明白了。他也笑了。原来,那天早上我在旷野拍闪电,相机架在高高的三脚架上,我回车里取防雨罩了,一阵狂风将三脚架吹翻。幸亏路过的尔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云台,才避免了一场惨烈的事故——相机、镜头在砾石上摔成八瓣。要知道,这一摔不要紧,两万五千块钱就没了。 “这有什么呀,举手之劳。我的相机要是被风吹翻了你也会扶的。”尔濡不以为然。 “呃,不能那么说。毕竟给我避免了巨大损失。这谢意一定要表达。要是我救了你的相机,你请我吃饭我也会给机会的。况且,不去大饭店,只去粥店。”我说,“安多作陪,我们一起。” 尔濡在我强力坚持下,只好答应了。安多不愿意作陪。任怎么动员,只抿着嘴不说话。她若不想去,劝是没有用的。随她吧。 出旅馆左转,走二百米。这条街道两边几乎全是汽车配件商店。小货车来回穿梭,喇叭声此起彼伏,人气高得像这热烘烘的天气。别以为西域还像过去一样人烟稀少,生活落后100年。哪有那回事。哈密就是个商贾云集的现代化城市,只有气候还残留着炙热的风格。 过了这条街右转,是一条小巷般的美食街。左右悉皆两层高的旧楼房,楼上住家,楼下开店。店面的招牌一律是长短不一的三合板,竖在路边,上面用刷子刷上手写的店名:正宗手爪(抓)饭、西域考(烤)羊腿等等。我在三毛录(卤)菜店买了半斤卤牛肉,一个酱猪蹄,两只卤鸡腿和两份凉拌蔬菜。在粥店坐定,让老板上一碗绿豆粥,一碗皮蛋瘦肉粥,另炒一份猪肝。自己从碗柜取出空盘子,将卤菜一一倒进盘子里。 开吃。“不要客气,咱俩把这一扫而光。”我对尔濡说。 “让那马哥破费了。”尔濡有点不好意思。 我用筷子指了指,示意他夹菜。扭头喊老板娘上两支冰可乐。 我们边喝冰得凉匝匝的百事可乐,边大口吃菜。鸡毛小店,没有空调,只有两只落地扇对客人摇头。一边流汗一边喝冰凉的冷饮,感觉特别现实。似乎找回了生活原有的样子。 三杯可乐下肚,我欲找个话题,打破沉默。想问问尔濡卖血的事,又觉不妥。这话一问出口,就把安多出卖了。这原本只是两人间的私密交谈,尔濡未必想让第三个人知晓。 “我跟你商量个事。”我提起另一个话头。 “么事,那马哥?”尔濡微微从粥碗上抬起头问。 我夹起一片牛肉送入口中。旁边,一对维族中年夫妇离席,男的留漂亮的小胡子,女的有俄罗斯大嫂的腰身。“我想把你要回到我车上来,叫安多还上大徐的车,你可愿意?” 尔濡停止咀嚼,圆圆的眼睛正面盯视我,露出大为不解的表情。“怎么了那马哥,安姐得罪你了?” 我像赶开面前的二手烟似的摆了摆手。“不是的,哪有那回事。” “那又是为什么呢?”尔濡问道。在他看来,我这样做无异于撵人,安多会受伤害。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车吧。”我微微有些儿不耐烦,夹一只大鸡腿置入他的碗中。 “嗯,谢谢,我自己来。”尔濡客气道。“就我来说,当然巴不得跟那马哥在一起。可是……可是……这样对安姐不好吧,她本来就抑郁。”这孩子倒挺会替别人考虑的。 但是他的担心不是我的担心。安多是个敏感聪明的人,我一说“尔濡跟大徐他们经常下馆子,他怎么受得了,”她就明白我不是因为嫌弃她才让她跟尔濡换车的。 “我自有让她愉快接受的理由,你不用担心。”我说。 尔濡埋头吃了几口菜。还是放心不下。他抬头问了一句:“是安姐不会做家务让那马哥不满意吗?” “谁说安多不会做家务,她能刷碗。”我答。 尔濡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不理解我的做法还是不同意我刚才的话。“你知道吗,那马哥,我和领队、屈老师一车,我们有时候会聊聊天,讲讲笑话。领队有个笑话,说有一天早上做饭,他煎馒头煮牛奶,让安姐剥鸡蛋。结果他煮好牛奶煎好馒头,还烧了开水泡了茶,转到车尾一看,安姐正在吸烟。坐在小桌旁一边吸烟一边开了蓝牙音响听柴可夫斯基,眼神虚虚地望着天边。而那三只鸡蛋,一只立在茶杯口,一只躺在洗碗布上,一只滚到小桌边,连一片壳都没剥下……他们说,安姐不食人间烟火,生活能力特别差。” 安多生活能力差,这一点我有结结实实的体验。让她切一次菜她居然把手指头切烂了。但我不愿意就“我是不是因为嫌她不会做家务才让她换车”这个话题深入探讨。 “她若找个生活能力强,又肯疼她的老公,一切迎刃而解。”我说。 “安姐婚姻不幸福。”沉默有顷,尔濡用闷闷的音调断然说道。 我抬头望望他,没言语,但眼神中写满问号。 “老公和她完全不是一路人,不理解她,也不体恤她。”尔濡皱着眉头说,仿佛在为自己婚姻不幸的姐妹发愁。 我依然没有说话。嘈杂的人声、珠帘互碰发出的嗒嗒声、汽车喇叭声形成混响,为我们的谈话现场配音。 “听安姐说,她老公是个无趣的人。活着只做三件事:工作,伺候老母亲,打麻将。不旅游,不听音乐,不看电影。安姐精神上的需求她一概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她老公是做什么的?”我开口问。 “据她说是教师出身,后来辞职开办艺考补习学校。安姐也在学校里帮忙。”尔濡回答。 我脑中映出安多的老公形象(当然,是臆想的)——国字脸,小平头,一脸壮疙瘩。戴一副白框近视镜,眼神精明狡黠。
“她是想离,跟老公分居三年了。但他老公搞死不同意,还抱着终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的想头。他认为她只是暂时迷失了自己,认不清生活的真相。她的抑郁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没说,我不敢断定。” “那她为什么不起诉离婚呢?分居三年,法院肯定判离。”我的声调有点愤愤。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们没谈那么深。”尔濡见我情绪激动,担心地瞅了我一眼,低头吃菜。 或许,在寂静清冷的暗夜,默默定格瑰丽星空之时,尔濡和安多自然而然开口交谈,偶尔将话题引到各自的生活,勾出了谈兴。抱着对方只是路人,即便掌握了一点隐私也对自己无害的想法,互相倾诉了隐藏在心间的秘密。人是需要倾诉的。不良的情绪埋在心底太久,就会腐烂变质,腐蚀躯体及灵魂。说出来,等于给身体排毒,略微轻松一些。倘若对方足够睿智,能给年轻无助的自己指点迷津,那就更好了。 很显然,两人都不是能为对方指点迷津之人,所以他们的谈话并不深入。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埋头“咪西”一番,我抬头说。 “还有什么事,那马哥?”尔濡将半碗绿豆粥喝完,用调羹从大碗皮蛋瘦肉粥里舀了几勺。我们买了两种粥,每人每种喝半碗,都尝一尝。 “那一对姐妹,骑机车的,你还记得吧?”我问。实际上刚刚告别,他不可能不记得。果然他以“那还用问”的神情点了点头。 “她们是搞户外人像摄影的,创建了视频号,叫‘lemon tree户外人像’,在各大自媒体平台教授户外人物拍摄实战技巧。有近百万粉丝,收入应该可观。”我放下筷子,正视着尔濡。“我倒是想,你也可以创建一个视频号,教人们拍摄星空。这样一来,以摄养摄,干自个儿喜欢的事,你的人生将转入新阶段,喜欢的事才能可持续地做下去。” 话音刚落,尔濡连连摆手。“我哪有那个能耐。首先——上视频——形象就不过关。不行不行。”说着说着,居然脸红了。 确实,以他目前的追星履历、后期水平以及形象、视频技术、对受众和市场的理解,马上做这个视频号确有难度。但这是一个方向。现在不行以后可以。又玩儿又挣钱,这对他是最好的出路了。卖血追星,终究不是办法。 我的思维路径是这样的:他一个技校毕业生,没有背景,人又老实,体制进不去,生意也难做出名堂。基本上是一辈子为私企打工的命,勉强活人。若修车技术好,资历深,今后能养活老婆孩子。但那也只是停留在“活着”的层次,很难称为“生活”。老婆是绝不会允许他败钱追星的。可是,他有天然的艺术才华,倘若能充分利用这种才华,以数字平台为媒介,出售他的才华,说不定能活得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关键是,如何将此种才华做成商品,激发人的购买欲。视频号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商品。 我给他打气,“就拍摄来说,我觉得你没有问题,有足以传授的内容。比如海森楚鲁那张星空照,你就如实讲讲你的拍摄思路——事前怎样考虑、中间怎样实施、后期怎样调整什么的。再拍点现场视频,配合以最终的效果图片,就是一期很好的星空摄影教程。其它方面,形象啊,视频技术啊,可以改善和学习。你若做这个,前几期的文案我来帮你做,友情支持。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有空看看别人的视频号,揣摩揣摩。” 尔濡低着头默默喝粥,不说话。 我相信我的话像种子一样种在了他心里。他心动了。要不然脸红什么。只是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需要时间,也需要不辞辛苦灌溉施肥。 ![]() ![]() ![]()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8-25 14:04 编辑 4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再次离开哈密市区闯入大海道。我就想去找那个标志性的土笋。虽然大徐说,网上传闻,土笋倒塌了。但我看了柠檬姐妹的视频号,土笋还在。我们拍神仙洞那晚,她们在土笋拍星空人像,土笋就在我们扎营的雅丹背后,离我们偷偷小便之处只有80米。我们居然“守着金山不知宝”,好蠢。显然攻略做得不合格。 屈老师要找那片龟裂的大地,尔濡要拍神仙洞,他们都是二探大海道的积极分子。问安多去不去,安多简单地说:“酱。”那就是去的意思了。大徐不去,他留在哈密与当地户外俱乐部和越野一族对接。房局夫妇自然不跟我们,他们去哈密王陵逛逛。于是我们四个人开两辆车进去。 这次进入,我们换了一条线路,从南湖走。出哈密市区,南下,进入直通罗布泊的235省道。过了一个加油站之后,道路分岔,左转是罗中,直行是鄯善(实际到达不了鄯善,因为中间路断了,只能到达一个铁矿)。我们直行。不久,一座仍在营业的收费站矗立在荒野公路上。过了收费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公路开行80公里,能看到一条如大河支流一般的小路。我们右转进入小路。 带路车是尔濡开的。尔濡用高德地图导航。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在无人区,高德也好,百度也罢,都不好用。因为没有现成的路。必须用奥维互动地图追循前人分享的轨迹。高德导航的结果是:播报“目的地到了”的时候,实际看到的是没有任何标记的不毛之地。我们前天的营地在什么方向,不知道。离土笋还有多远,也不知道。 这是一片干涸的河道模样的平坦沙地,颜色是沙漠黄,远处有一片半死不活的红柳,和座座发育不全的小雅丹。时值中午,心怀恶意的毒日头直射地面,四周黄亮亮的刺眼。 “就这?”我下车询问。尔濡和屈老师正坐在车里一脸懵逼。 尔濡落下车窗说:“高德导航显示,这就是大海道了。” 我想起那天在青海的南八仙,导航告诉我荒野中的路边厕所就是“南八仙景区”。一味相信导航有时候会害死人。 “你用高德导的航?”我向尔濡确认。尔濡用无辜的圆眼睛望着我,点点头。“嗐。”我叹息。啥也别说了,遇上一个从来没听说过奥维互动地图的司机,说啥也没用了。怪我粗心大意。 我点开手机上的奥维互动地图,看看能不能循迹。因为我充了10块钱,买了大海道的越野轨迹。但这款软件有个软肋:从有信号处进入无信号处,循迹的信号不会中断。从无信号处开始循迹,轨迹就不显现。没有用。 尔濡问:“怎么办?我们原路返回吧,回到刚才看到的通往五堡的水泥路吧。” 屈老师一直寒着那张艺术家的脸,这会儿毫不收敛情绪地埋怨尔濡:“你这是怎么开的嘛。都说你驾驶技术好,好到居然在无人区迷路。我们几个要是出了什么事,全都怪你。”(呃,驾驶技术是驾驶技术,识路能力是识路能力,他这逻辑有点乱) 尔濡嗫喏着说:“我中途看着不对,说要原路返回,是您让我跟着轮胎印走的。” 老屈瞪着他发威:“如果不是你导错航,哪有我做主跟着轮迹走这样的事。” 唉,老屈有点过分了。何必如此抱怨呢,现在不是谈论谁该为迷路负责的时候。真像金缇缇所言,婆婆妈妈的,琐碎。 安多站在我身后出人意料地说了句公道话:“你坐在前车副驾,应该是领航员,你也有责任。”安多从不介入“俗事”,大概这次实在看不下去了,为尔濡鸣不平。 “我有责任?那你负什么责任?”老屈转而跟安多怼上了。他不是在讲理,只是在宣泄情绪。 “这样——”我竖起一根指头,让他们停止毫无意义的互怼,眼睛聚焦到我身上。“我们原路返回——我说的原路返回就是找到我们刚刚压出的轮迹一寸不差地走回头路,回到水泥路上。这次我在前,因为你们车的轮迹已经被我碾压了。我认识我的车轮印。返回的路上绝不抄近道,哪怕明知有捷径也不抄——原原本本重走来时的路。这样子走到高德地图标为‘大海道’的位置。安多刚才不是在那拍了照片吗?那里有一只雅丹像泰迪犬的。只要找到泰迪犬,我们就能回到水泥路了。水泥路那边有信号,我重启奥维互动地图,导到‘水源地’。只要找到‘水源地’,不用导航,我都能直达军舰岛。” 目前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在荒野无人区继续瞎转是要人命的。日头这么毒,气温这么高,人几乎不停地喝水。这次我们每车带了24瓶矿泉水,还有一个18升的水桶。另外安多给我们车多买了6瓶百事可乐(她说那是她的“续命水”)。满打满算,我们失联了能撑5天。5天没人来救我们,我们就finished(完蛋)了。 大家赞同我的意见。因为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们转晕了,主景在哪个方向,一无所知。 “你真靠谱。”坐回车里,我笑着表扬安多。 安多眉毛扬了扬,意思是“啥意思”?。 “是的,事实再次印证,你靠谱。”我赞叹地说,“你也许不晓得,回去的路有一段不是砂土路,是碎石路,根本显不出轮迹。我需要一个标志物,以确认方向。这个明显的标志物就是那只泰迪犬。我看到泰迪犬,再对照你的照片,就晓得车子所处的现实方位。就知道往哪里走了。” “嗯。”安多赞叹似的使劲点点头。“实际上,你靠谱。老马识途。” “不,紧要关头还是靠你。你总能发挥关键性作用。”我露出白牙笑了笑。 好事多磨。我们历经波折到达上次扎营处时,已经下午4点45分。 帐篷搭好后,尔濡带着老屈去找那片干裂的土地。预先定好位置,夜间就能较为方便地步行到位。我和安多转到雅丹背后寻找土笋。土笋好像正在等待我们似的,过了雅丹转角,走过一片尿迹,前行不到100米,崖壁上赫然立着几只土笋。与巨无霸雅丹相比,土笋显得毫不起眼,如同指甲根部的倒刺一样,不注意就会看漏。细长的土笋斜伸到空中,历经千万年未被残酷的大自然折断,不能不说是世间奇迹。体量虽不大,却不影响其观赏价值,足以代表大海道的特质。 因为背靠山体,拍摄角度只能选正面和侧面。网上有一个“世界自然地理摄影比赛”获奖照片是从土笋背后拍的,我实际试了一下,那个角度拍照,人必须蹲着紧贴崖壁,机位非常局促,大概得用10mm定焦镜头分上中下三行、每行至少拍12张照片,后期拼接。就是说,至少要用36张照片合成,才能得到那样一张照片。并且,不能使用PS后期,必须使用PTGui后期,以解决接片严重变形问题。操作非常复杂,对设备要求也高。我没有10mm定焦镜头,所以放弃了那个机位。在侧翼找到合适的位置,用白石头在脚下画上粗重的叉叉,方便夜间找到。 离天黑还早,我突发兴趣要玩一把无人机跟踪拍摄。就是说,车在大海道沙土地上飞速行驶时,从空中追拍那条跃进的“捷豹”——黄烟滚地龙。应该是很有震撼力的视频。气定神闲,就有了玩票的心情。反正现在没事,阴天打孩子——闲着也闲着。 我请安多帮忙,让她驾车。谁知她断然拒绝:“No。”丝毫不顾及我们曾经互相吹捧的情谊。我不解:“为啥子?又不花你一分钱,也不费你多少事。”她说:“我不当模特,不进镜头。”(后来才晓得,她是怕我们拍了照片发到网上,被她老公看见。她是偷偷出来的。) 我笑了,说:“只是让你驾车,不是当模特。无人机在空中呢,看不见车里的人。” 她审视般地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足足望了我10秒钟,才勉强点点头。 事实证明,我没事找抽,给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烦。一万块钱的麻烦。 因为这天风大。估计地面风力在6级以上,高空更猛烈。一刷大海道时,我在5级大风中不顾遥控器屏幕跳出的危险警示,成功飞降过。以为这次能如法复制。我不飞高,只飞30米,应该没有问题。我这样忖度。 设定无人机在飞手的位置返航,我用满格电量起飞大疆御2pro。刚刚飞过头顶,屏幕就跳出警示:风大危险,请立即返航。然而我置若罔闻,飞高到24米。然后叫安多驾车飞跑。 无人机在侧方位上空开始跟飞了一段。三分钟不到,就落到了后边,与汽车拉开了距离。这时我脑子迟钝,没有意识到出问题了,还催着安多加速。再跑几百米,无人机小得成了一个黑点,我才喊“停”。 按理说,我点了“返航”,无人机应该回到我现在的位置——因为设定的是“返航到飞手位置”。然而从数据看,无人机越飞越远了,510米变成574米。我切换到手动返航。可是没有用,574米飞快地变成了623米。我拨动操纵杆调转机头飞,623米迅速变成了701米。总之,无论怎样操作,无人机都越飞越远。电量急遽下降。我晓得风大到无人机随风而逝的程度了。动力弱于风力,它正被风吹得越来越远,等电量耗尽,就会一头栽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急得一头热汗。这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强行降落。专业术语叫“迫降”。管它地面是水坑、乱石还是大冰川,迫降总有生还的可能。 在电量还剩2%时,我迫降了无人机。 然后开启寻机模式,按照GPS定位,准备徒步寻机。屏幕显示,迫降点离我现在的位置直线距离1500米。 我沮丧地对安多说,你在车里等我,我去找无人机残骸。找到残骸就能跟大疆公司换新。往返要1个半小时。 说完我手持遥控器急匆匆地出发。安多跟了上来。 “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吗,不必要两个人一起找。外面太晒了。”我挥手让她回去。 她光瞅着我不说话。嘴巴抿得紧紧的。 我转身走掉。她又跟了上来。 我瞪着她,眼里是“你怎么回事”? 她说:“我靠谱。你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你需要我。” 好吧好吧,你要跟就跟吧。我现在没有心情跟她打嘴官司。 边走边修正方向。翻过一座平缓的雅丹。又翻过一座平缓的雅丹。前方是一大片碎石戈壁,石头是黑色的,个个有牛头那么大。GPS信号近了。 可是,信号显示我的站位已经与无人机迫降的位置重合的时候,无人机仍不见踪影。像小狗咬自己尾巴似的转圈找了半天,还是只见到一堆乱石。此时充作屏幕的手机没电,GPS丢失了。我恼火自己。 “在那。”安多叫道。她眼尖,比我的近视眼锐利。 顺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烟灰色的无人机安静地躺在10米外一堆烟灰色小石头中,肚皮朝天。冲过去捧在手里查看,机身完好无损,电池没有脱落,一只桨叶有小小的豁牙,大概降落时碰到了石头。 还好还好,机子还能用,损失不大。我一阵狂喜。丢掉的一万块钱重回手中的那种狂喜。 “我靠谱。”步行回车的路上安多满心喜悦地说,露出稀罕得如同公鸡蛋一般的笑容。此时我们正爬上一个残废雅丹的斜坡,她走得有点吃力。我自然而然地拉了她的手。她走到与我并肩,仰脸对我说:“要求奖励。”我笑笑,揽过她的肩,轻轻在肩头拍了几下。想在她的额头轻吻一下来着,此时的氛围、情感流势,轻吻一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但不晓得哪里卡了壳,我最终没那么做,用拍了肩膀的手爱抚地在她后脑勺捋了捋头发。她仰脸望着我露出白牙展开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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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8-25 14:07 编辑 5 太阳早已落山,暮光如同雾气一样填充了整个世界。景物的亮度正一点点地减弱,好似聪明的老鼠正一点点地缩进黑漆漆的洞中。屈老师背起设备去了龟裂的土地。尔濡去了神仙洞。我转到山后拍土笋。安多留在帐篷边拍她中意的“小品”。 应我的要求,在哈密她让我看了她拍的“小品”。说实话,单张看,非常一般。像初学摄影的人下班路上随手一拍似的,再怎么也无法赞美。旷野中一匹吃草的间隙抬头思索的马儿;悬垂成弧状的电线上蹲着的一只孤伶伶的麻雀;银河局部,天琴座的牛郎星和天蝎座的织女星冷冷地分列在银河两岸,如同结婚30年的夫妻漠然相对;漆黑的夜间一只圆滚滚的雅丹头部,上空悬着微明的一颗孤星……。 可是,看完之后,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些画面。画面不美,就是令人难忘。 细究起来,安多的“小品”,通篇都在表达“孤单”。旷野里思索的马儿也好,电线上的麻雀也好,微明的一颗星也好,都是天地间孤单的存在。都在传达无助的情绪。她的“作品”风格统一:全都呈现灰调,没有255度的白,也没有0度的黑。纯净,压抑,弥散着孤单、悲伤的情绪。 在哈密,安多还给我看了她的蒲草画(翻拍成照片的)。与照片相比,她的蒲草画更有美感和冲击力,也更符合人们的审美习惯。作品的内容大多数取材于民间故事。人物造型夸张,个个圆滚滚的,仿佛是一个基本一样的球体经过程式不一样的拉扯捏拽,塑造出了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角色。色彩统一处理成低饱和复古色调。其中的一幅,表现的是十字坡武松大战孙二娘。处于正面的孙二娘半裸酥胸,摩拳擦掌,怒视武松。侧方位的武松,大义凛然,怒发冲冠,准备迎战。菜园子张青则歪倒在地,颓丧却又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孙二娘。三个人都是圆乎乎的,造型夸张可笑,孩子气十足。但是圆润中有肌肉的力道,表情惟妙惟肖,紧张的气息从画卷中析出,形成张力。从作品不难看出,她正在形成自己的风格。以我个人之见,赋予一定时间,安多有可能成为蒲草画行业的大家。但是现在她为生计,暂时放弃了蒲草画而改行当了老师。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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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9-5 10:10 编辑 银河慢慢升上苍穹,我着手定格土笋的星空。我在侧翼的机位连续多张拍摄,以便从中遴选出最好的画面、最好的光影。横构图。竖构图。用14mm镜头拍。换16-35mm变焦镜头拍。爬上爬下,忙得一头汗水。 这时候从远处来了一辆越野车。雪亮的车灯照在崖壁上,刺伤了黑暗的和谐。 我关闭快门暂停拍摄。 汽车停在崖壁下方的沙地上。车门开。车门关。哔一声锁门。一个人影走上来。 我揿亮头灯,为他照明。看得出,这是个肩宽背阔的中年男人,身上有一把力气。单肩斜背着摄影包。 “你好。”他粗声大气地打招呼。 “你好。”我客气地回应。 “我想拍土笋。”他说。在我身边卸下摄影包。这是个农民模样的男子,脸上残存着户外作业的风尘感,40岁左右,板寸头,头发花白。两只硕大的招风耳像漫画家画上去的一样让人过目难忘。 “这就是土笋。”我朝前努努嘴。 “老哥你也是拍星空的吗?”他喘着气问。用手抹一把额上的汗。 “是的。这么晚在这儿,都是拍星空的。想来你也是……你怎么才来?” “唉,我用高德导航,迷路了,走到一片红柳滩去了,好不容易才找过来。”他答。看起来是又一个被导航误导的越野客。又问:“你一个人?” 我说:“有几个队友,他们在附近不同的地界拍摄……那么,你呢?” “一个人。”他爽快地回答。“我从山西大同来。有一笔生意要处理,驾车去乌鲁木齐,顺道来拍星。”看了看我的相机,“老哥机子很专业。我的不行,佳能无敌兔二手货,镜头是杂牌子的,最大光圈3.5 。” 拿二手相机农民模样的大同老弟,来了就工作,咔嚓咔嚓。嘴里自言自语,对自己拍的每一帧都不满意,唉声叹气。时不时揿亮头灯,打扰了我。 我站在那里不拍,观察他很久。这家伙,大概是大同郊区的农民,做了点生意(多半是工程方面的),手里有了钱。有的人手里有钱就迷失了自己,吃喝嫖赌,很快家败,打回原形。有的人却干起了追星的营生。这就有点情怀了。我对这位山西来的招风耳老弟有莫名的好感。尽管他抢了我的地盘,打扰了我。 “喂,老弟。”我叫他。 “什么?” “你拍完土笋打算拍什么?”我问。 “打算到河道对面的雅丹顶上往这边拍。正好银河在背景上。”他回答。 “对面雅丹顶上我白天上去过,看过来画面一般般。而且,车子白天都难开上去,夜里更难。”我提醒他。 “那,还有什么好拍的,老哥?” “你可以去拍神仙洞。离这不远,右转700米就是。洞里现在有人在拍,到了能看见灯光。”我说。 “那就太好了。谢谢老哥提醒。”他瓮声瓮气地说。 “这样……你先在这儿拍,我去旁边喝会儿茶,等你要去神仙洞了,我再来拍。咱们错开。”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我打扰你了吧?唉…..”他不停地吧唧嘴,“ 我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老哥你先拍得了……”他的态度诚惶诚恐。 话虽客气,可是捯饬了几下脚,还是在原地没下来。手也没停。 “没事没事,你先拍。时间还早。”我收起三脚架,撤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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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4-9-5 10:17 编辑 6 回到营地,我坐在小桌边吸烟喝茶,就大同来的招风耳老弟思索一番。不晓得为什么,我很想加他的微信,和他做个朋友,了解他的为人,甚至了解他的人生。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应该有耐人寻味的人生故事。深入了解他,能给我启迪,也能给我的余生提供参照。我有结交的愿望,想跟他敞开心扉畅谈一番。 世上人来人往,多是唯利是图之辈。我不想说他们的坏话,可也敬而远之。我愿意结交的,都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共同点——正在津津有味地干着没有现实利益的勾当。一个做生意的人,业余拍摄星空,他老婆怎么看?他朋友怎么看,CCTV怎么看,整个娱乐圈怎么看呢? 正胡思乱想,忽然察觉到安多不在营地。这个小丫头,一个人在荒野的暗夜里跑到哪里去了呢?我轻喊几声,又走过去拍打她的帐篷,均无回应。难道——是去自杀?想想不太可能。没有情绪上的先兆。况且,在戈壁荒原渴死这种残酷死法不是人们的选项。 可能独自溜到哪个地方拍星了吧,这女子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我这么想。 果然,没过多久,黑暗中有脚踏碎石的声音传来,安多肩上挂着相机从旧河道那边回来了。 “你拍什么去了”?等她坐定,我问。递给她一支烟,给她点上。 “天狼星”。她说。一边吸烟,一边将相机放在桌上回看刚拍的画面。 [size=18.66666603088379px]我望向深邃的天幕。果然,今夜西北方向的天狼星异常明亮。在汉代,天狼星灼目喻示着匈奴犯境。意向中,匈奴将军正亲率八百骠骑飞驰而来。 “糊了”。她说。大概是说画面焦距不准,或者晃动模糊。她今天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文化衫,前胸印着大大的花体字:二本正经。 “有意思。”我说。 她抬眼看我,用眼睛问:“什么有意思”? “二本正经。”我轻声念叨。 她瞅瞅我,又瞅瞅自己的胸前。“我喜欢。我高兴。(怎么啦?)”她撅着嘴说。 “什么叫一本正经?什么又叫二本正经?”我笑问。“难道说,一本大学念的经叫一本正经,二本大学念的经叫二本正经?” “no。”她盯着相机屏幕,简单回答。 “那就是说,一本正经是正经,二本正经是不正经。你何不在胸前直接印上‘不正经’三个字?”我调侃她。 她扔掉香烟扑上来抓我。我慌忙跳起来躲得远远的。 回到小桌边,我打开户外水壶喝了口茶水:“说实话,我个人非常欣赏你的蒲草画,想买一副收藏。你一幅画多少钱?” 她继续回看相机屏幕,并不抬头。“看是哪一幅。”她淡漠地说。 “就那幅‘十字坡’,武松大战孙二娘,得多少银子?” “不卖。”她简洁回复。 “为什么呀,怕我出钱少?”我笑问。 她不语。 过了会儿我说:“嘁——傲的吧。” “那幅卖掉了。”她不耐烦地说。 “几个钱卖的?”我追问。 她又不语。过了一分钟才答:“八千块。” 我点点头。“值。绝对值。”又说,“卖便宜了。” 沉默。 “不知你自己意识到没有,你的蒲草人物在造型上是有创新的,突破了耳熟能详的模式。”过了会儿我重拾话题。 “创新谈何容易。”她轻声低语。 “我喜欢那个圆滚滚的人物风格。”我身体前倾说,“那不是幼稚、愚蠢的圆滚滚,那丰满肥硕里有肌肉的线条,有力量感,有精妙的人体比例,有丰富的肢体语言和精准的神态——人物个性跃然纸上,或者说跃然草上。总之,有着别出心裁而又栩栩如生的表现力。” 安多搁相机在桌上,坐直身子。 “你晓得的,我很瘦。”她说。说完停顿片刻。 “可我喜欢胖乎乎的人,胖人接福呢。”她接过我递过去的烟卷,自己打着火。“所以我画的人物总是圆滚滚的。” 我也点上烟,没有说话。仰望天穹,星汉灿烂。星星高雅而寂寞,应该没有人间烦恼。换句话说,他们也缺少俗世的欢乐。今夜的银河有着完整的形态,真的像一条流水的河。 “不止一个人说喜欢我画中的圆滚滚的人物,真是歪打正着。”她吸一口烟说。白色烟雾在桌上小小的阅读灯下翻卷、散去。 她继续说:“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因为它新鲜。过去没有人这样去表现。用你们文人的说法,就是创新了。” “独树一帜,却又有腔有调。”我补充说。 “你知道吗——艺术是最注重主观感受的。审美其实是一种主观行为,远离理智和逻辑。西洋的印象派绘画,为什么轰动一时?因为在具象派充斥世间、审美疲惫的情势下,印象派画家用看似随意其实并不随意涂抹的色块去映射人的意识与潜意识,引人目光留驻,深深思索。它们使人大为惊讶——咦,物象还能够这样去表现啊?这样表现惊掉人的下巴,可也蛮好蛮好。这就是创新的效应。毕加索的立体画也是这个效果……毕加索的画你看过吗?” “看过,”我点头,“在马德里旅行时近距离看过他的《格尔尼卡》原作。” 安多点点头,来了兴致,她调整身姿,向我靠近一点。“格尔尼卡反映的是1937年德国法西斯轰炸西班牙北部重镇格尔尼卡给平民带来的惨状。画里有马有牛,有妇女儿童和战士,但全被线条、色块解构和肢解。你看不见完整的形象。可是通过龇牙咧嘴的马头,倒卧的半躯战士手中的断剑,母亲扬起的双臂,悲戚的牛眼,你能感受到画中流淌的眼泪、鲜血和满怀悲怆。那种情绪,比刺刀挑起婴孩的照片引起的情绪更深沉、更悠远、更绝望……你当时感觉到这种情绪了吗?” “那倒没有。当时不太懂。天气热,浑身是汗,心脏嘭嘭跳,静不下心来欣赏。”我说。 “你得闭上眼睛,平静地呼吸,让眼底的画面浮上来,情绪随之自然流露。不要带先入为主的观念和自身情绪。你能感觉到潜意识慢慢浮出水面。这个潜意识是作品映射出的情绪。”安多不错眼地望着我的脸说。在微弱的灯光下,她的眸子烁烁放光。看来,艺术是她的兴奋点。 “下次我试试看。”我答。对于绘画,我知之甚少,只能笼统回答。 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你喜欢村上春树对吧?” “没错,我是村上先生的铁粉。” “村上春树就善于把人物的潜意识拽到空气之中详细描述,人物自己未能准确地捕捉自身,他帮忙捕捉了。你再读的时候不妨留意一下。” “要的要的。”我随口应和。 然后,安多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我也没再说话。这个时候,漫天的星星眨眼,微风偷偷送来她的体香。时光美好,好像自己在电影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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