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立的峭壁上开凿出来的这条山路,建立了首都拉帕斯与低地间的陆地联系。它也是从巴西共和国到太平洋沿岸的必经之路。它的最高点位于离开拉帕斯后22公里处的克摩罗湖,海拔4700米,最低点位于科罗里克之前11公里处的尤罗萨,海拔1200米。从克摩罗到尤罗萨,路段全长64公里。区区64公里山路,落差竟达3.5公里,是同类路中的世界记录。然而,路面的高倾斜度只是增加了危险系数,还不足以使它获得“世界上最危险的路”的称号。最主要的原因是它的恶劣的行车条件,每年都有许多车辆在这里堕崖,数以百计的人丧生。 山路形如一条附在安第斯大山表面的长蛇。安第斯山脉南北走向,位于南美洲内陆西侧。它的西面是浩瀚的太平洋,东面是无际的亚马逊热带雨林。从海拔高度气候分层来看,山脉顶端到山下面的雨林区大致可以分成三个层次:常年低温但日照充足的高地层,雾气迷朦的中段的云林层,而后是构成地球上最大物种宝库的低地雨林层。这条山路的前20公里左右是高地层,其后40公里左右是云林层,最后结束于雨林层的边缘。 最危险的区域是进入云林层不久后30多公里长的路段。这段路千回百转,常年烟雨朦笼;路滑坡陡,路面凹凸不平。安第斯山体在山路下行线的右侧,左侧是1000米深的悬崖,路面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三米左右。路上有少许地段山体岩石凸出向左倾斜,要塌方的样子。路途中有两处,高山泉水蜿蜒流下,洒落在路面上,激起片片水花,形成一股清流;水流随后横过几米宽的路面,跌下左侧的悬崖,消逝在雾气笼罩的绿色之中。 然而, 对于长途跋涉来到玻利维亚的旅游者们来说,隐藏在所有这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数据后面的,却是一个更大更吸引人的事实:这条背上了“最危险”恶名的路同时也是一条异常美丽的路,一条险像横生但气象万千的路。从连绵巍峨的安第斯冰原高峰,直下漫无边际的亚马逊热带雨林,这条穿行于云雾之中的山路记录了南美大陆亿万年的变迁。它所经过地区千变万化的地质地貌,在不同气候层影响下的植被物种,构成了极为罕见的独特风光。 几十年前,不知道是谁最早尝试了骑自行车走下这条山路。发展到今天,骑山地车走下最危险的路已经成为玻利维亚最热门的旅游项目之一,每年都有数以千计从16岁到60岁的山地车运动爱好者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一睹险峰幽谷的风采。 五月二十八日,我们骑自行车走下了这条山路。 我不是山地车运动爱好者,甚至此前从来没有骑过真正意义上的山地自行车,不过我还是把走下这条路列为在玻利维亚旅游时必做的事情之一。我自认为不属于喜欢涉险者的行列,但在几小时之内亲身经历一下从高山到低地沧海桑田的变迁,再加上安第斯,亚马逊这些响亮名字的诱惑,压倒了我对潜在危险的担心。 早上7点15分,我步行来到了集合点,一家位于拉帕斯市正中心的咖啡店。拉帕斯市区不大,海拔3800米,是一个勺形城市,从上到下,至少有超过100米的落差。在市内不必担心迷路,市中心大道在勺形底部,多数旅店银行商场博物馆办公楼都在市中心附近。如果在拉帕斯城里任何点上迷失了的方向,只要记住“人往低处走”这个秘诀,很快就能找到要去的地方。 咖啡店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而后陆续又来了几个人,我们这二十来个人今天将构成一个车组,一道下山。7点45分,在山地车旅游公司三个向导带领下,我们分乘两辆旅行车出发,自行车全都架在车顶上。40分钟后,我们来到了骑车下行的起点,海拔4700米的克摩罗湖。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气温比900公尺下面的拉帕斯要低得多,周围是白雪覆盖起伏的山峦。遵照组织者的建议,我穿了好多层衣服,以便于随时减少。随着海拔高度降低,下行路上气温会越来越高。 我领了一辆按初学者水平调试好的山地车。三天前报名时,我在表格上注明了初学者。记得山地车公司那位漂亮小姐问我,骑过山地车吗?没有;骑过自行车吗?骑过;骑车的时候紧张吗?废话,有骑自行车紧张的中国人吗!小姐打量了我一下,用手指着表格上载明生死责任自负的栏目,行了,在这签名吧。 骑山地车的名堂还真不少。每个人都领到自己的自行车后,大伙把叫迈克的向导围在中间,听他讲解骑车要领。前闸占煞车效果的70%,后闸占30%,但如果你不是在练杂技,切记不要只使用前闸;转弯时双脚垂直,外侧的脚在下,身体重心放在外侧,这样能较好控制平衡;滑行时双脚保持水平位置,重心放在腿上,这样可以避免晚上睡觉时屁股痛;所有要点中最重要的是:不要试图躲避路上的坎坷,与高山滑雪时走那种带无数鼓包的雪道一样,最安全最有效的途径是顺其自然。我们使用的山地车全部装有美国造世界上第一流转向煞车系统,它的设计保证它可以在相当恶劣的路面条件下不走向。当然,车是人控制的,如果你一定要把车往悬崖边骑,它也绝对不会走向。 路上风景超级优美,迈克告诉我们,但千万不要抬头看,如果你认为自己的小命比观赏风景更重要的话。这条路上骑车,大多数事故起因于看风景不看路,结果看到风景里面再也回不来了。 要出发了,向导取出一小瓶酒,在地上撒了一个圆圈,这是给当地土著信仰中的大地之母Pacha Mama的奉献。每次出远门,司机们都要作这样的奉献,祈求一路平安。在今天这条特殊的路上,我们这些自行车司机也不例外。安顿好Pacha Mama之后,酒传给我们,号称90多度,大伙喝一点壮行。我泯了一小口,味道很奇怪。不知大地之母有没有尝过咱们的二锅头,下次再来南美,记住带上一瓶二锅头,请她换换口味。 前20公里山路宽阔平坦,没有什么可记录的。二十几辆自行车成单线拉开距离,风驰电掣。最后面跟随着我们的旅游车,车顶上还有几辆备用自行车。唯一不曾想到的是,其中有一段居然是上坡路,估计有2公里的样子。快到坡顶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坡度大,也许是因为海拔高,也许是因为身体状态欠佳,也许是所有这些因素的综合,我无论如何骑不动了,结果下来推车走了上去,大大有损形象。 穿过了一个隧道以后,路边出现了一个毒品检查站,我们在这里全体停车休整。这个检查站的主要任务是为了切断毒品可卡因的生产运输渠道。可卡因是从亚马逊低地出产的可卡叶子中提炼而成。要堵截高地的化学提炼原料进入低地,也要堵截低地出产的可卡叶子进入高地。所有过往车辆都必须停车接受检查。 玻利维亚曾一度是可卡叶子主要产地及出口地之一,是国家首位财政来源。后来在美国的压力下,玻利维亚政府采取措施,基本上遏制了可卡的大面积种植,但同时给国家经济带来巨大的打击。可卡是很有趣的一种植物,一方面,可卡叶子是提炼可卡因的原料;另一方面,可卡叶子又深受当地人的喜爱,它有提神,解饿,防止高原反应等多种功能,因此在多数安第斯南美国家,拥有少量可卡叶子是合法的。在南美旅行,如果你看到有人一侧腮边鼓起来,别轻易下结论这个人好看难看,他口里可能含着一团可卡叶子。我在秘鲁玻利维亚这段时间内,背包里也常有一袋子可卡叶,没事摸出几片来放在口里慢慢咀嚼。离开南美时,我把可卡叶子从行李中清除干净,它在南美之外的几乎所有国家都是非法的,机场警犬很容易就会发现可卡物品的存在。 过了检查站没有多远,路面开始变窄,气温升高,空气湿度明显增加,我们进入了云林层的边缘地带。继续前行二十分钟,我们在一个宽敞的路边全体停车,这是进入危险地段前的最后一次组合。 厚厚的云层遮盖了原本晴朗的天空,我开始感觉到有些闷热,空气中弥漫着大量水气。这时,我突然注意到竖立在路边的一块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从这里开始到尤罗萨的30公里内,上下行全部车辆一律改为靠左侧通行。”山体在下行的右侧,这意味着我们在这段最危险的路上必须在靠悬崖边缘那一侧行车。 迈克再次把我们全体车手招到一起训话。他首先解释为什么规定下面的路要靠左侧通行,主要是因为有些路段太狭窄,当上下行两辆车错车时,靠左侧通行将使下行车的司机的位置在悬崖边缘上,这样下行司机对可用空间就会有更准确的估计。山路上许多路段根本不能错车,两辆车中的一辆必须后退寻找错车的位置。至于我们这些自行车,迈克强调我们也必须遵守左行的规定。“没有人会给你开罚单,”他说,“是为了你们的安全。”导致事故的首位原因是骑车时注意力不集中,其次就是不遵守靠左侧通行的交通规则,尤其是在转弯处。如果靠右边走,当自行车手突然发现前方出现上行客货车时,为了避开迎头相撞,会不自主地朝左侧悬崖边急转向,如果正巧山路又比较狭窄,极有可能会措手不及翻下悬崖。 三个向导,一个在最前面领路,一个在中间照应,一个在最后面押阵。任何人任何情况下都不准超过最前面的向导,哪怕你是山地车世界冠军。大概为了减少大伙的心理压力,迈克强调,最前面的向导随身带着哨子,当路上出现上行车时,他会吹哨示警,“就是与上行车迎头相撞,也是由我们向导来撞。”此外,我们的两辆旅行车在最后面跟着我们,任何人如果不愿意再继续,都可以回到旅行车上。向导们开始检查散放在地上的每辆自行车的煞车系统,我走到靠悬崖一侧的路边,向远处山下望去。 下面是盘旋的山路,山谷中雾气沉沉,能见度很低,我们已经处在云林的深处。这里的植物开始明显与高地层不同。在高地区域,树种比较单一,常常看到的是大片的同一种类,越往下走,种类越多,附在山体上,生在悬崖边。等穿过云林之后,站在雨林中的一个点上,你会发现周围几乎没有什么相同的植物,只见铺天盖地的绿色。所谓云林,也并非终年不见天日,只是经常的云雾缭绕。从六月份开始,逐渐进入旱季,出现蓝天的机会就会多起来。 本文附带的照片就是在这里拍摄的。我带在身边的是一台小傻瓜机,但主要还是气候条件差,不可能拍得出很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路是未来30多公里危险路段的起点,路中间是一辆正在上行的中型货车。 出发。在十几个人离开之后,我也上了路,在全组中间偏后的位置。按照要求,每两辆车之间要保持5辆车的距离。刚刚上路,紧张心情可想而知,我眼睛盯着前方路面,双手紧紧的握住车把,两手的食指与中指分别搭在前后煞车上,煞车对力度的反应的确非常准确灵敏。走了没有多远,后面有人提醒我,“请靠左侧走!”,是照料中段的那个向导。我看了一下,果然我已经不知不觉走在了中线右侧。不久,我们遇到了第一辆上行小客车,错车的地方路面比较宽,不过我还是按照向导讲的,从右边下了自行车,等待汽车通过,在此期间,让自行车在人与悬崖之间形成一个感觉上的屏障。 我很快发现,所谓有上行车时向导在前面吹哨,纯系心理安慰,实际是行不通的。这里面主要的问题是,虽然参加这项活动的人日见增多,但对任何一个山地车公司来说,按照人们的能力分组配置向导,还不是这些公司能负担得起的。这种混合旅的结果是领头的向导必须至少照顾具有中等水平的车手,很快,我们这些初等水平的人就被远远甩在后面。反正我在整条路上,车相遇了若干辆,但没有听到过一声哨响。与上行车相撞,轮到谁是谁。 在这段路上,每隔10公里左右,我们会有一次全体停车重新组合。第一个组合同时也是午餐时间。食物在后面的旅游车上,每个人一份三明治,几块巧克力,苹果,香蕉。饮用水自始至终都是充分供应的。 我坐在旅游车的后保险杠上,开始午餐。“嘿,你感觉怎么样?”一个年轻姑娘坐到我旁边,问我。早上在咖啡店,她坐在我旁边一桌。“没太多感觉,”我回答,“如果到下边的时候我还能感觉的话,我再告诉你。”姑娘笑了。“你从哪来?”我问她,“波士顿。”她说,“我哥哥曾经走过这条路,他告诉我千万不要干这件事,我没敢告诉我妈妈,今晚我会给我妈妈送个邮件。”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如果我还能送邮件的话。”我也笑了,“See, you got the idea。” 迈克告诉我们,在前面的一个山路转弯处,一个特别危险的行车盲点,我们很有可能见到一个在那里指挥交通的男人。1988年,他的妻子孩子所乘坐的客车在那个盲点上堕入深谷,全家遇难。此后,他在附近搭了一座茅屋住下,六年来,风雨无阻,在妻儿死去的地方无偿指挥来往车辆。我找出一张10元的玻利维亚纸币,放在外衣口袋里。 向导们再次检查每辆车,然后重新上路。一个30岁出头胖胖的姑娘决定放弃,她回到了后面的旅游车上。 车手与车手间的距离又很快拉开,拉开得更快更大,我还是处在中间偏后的位置。走了一段以后,我觉得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也许是由于我开始信任我的这辆山地车的优越性能。光滑的路面,凹凸不平的路面,我没有躲避过任何障碍,但从没有过失控的感觉。习惯了以后,我已经可以很平稳的在悬崖边一米左右的距离行驶。只要时时刻刻集中注意力,这条路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可怕。 心情放松了一些,我开始观察前后的队友。这时我才意识到,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万一出事,后果会比我原来想像的更为恶劣。实际情况是,有许多时候,我们都是自己在走,前后很远没有其他人。路上转弯很多,如果有谁落下悬崖,很可能没人看到,那就只有下次组合的时候才会知道出了事故,但不会有人知道事故发生在这10公里之内的哪个地方,救援几乎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落入根本就没有道路通入的深谷丛林之中,几天后就会什么也剩不下。换句话说,瞬间的注意力分散,你就可能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几米外有一个急转弯。减速,重心转移,我现在已经很得心应手了。转弯后抬头看,我看到了迈克提到的那个指挥交通的男人。他站在拐角不远处的悬崖边上,穿着一件带帽子的雨衣,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中等身材,戴一副眼睛,憨厚的面孔,接近40岁的样子。前面与我同组的两个车手停下车,正在和他交谈。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决定我不可以也在这个点上停下来,四目相视,“Hola(你好)!”,我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重重迷雾,寂寂山川,切不断对亲人无尽的思念。六年了,他不觉得孤独吗? 双手长时间保持在固定位置上,手指已经僵硬了,尤其是握后煞车的左手。我把手指离开煞车手柄,握住车把,下意识的放松一下,立刻,我又把手指放了回去。不行,紧急情况下,也许生死就取决于那一瞬间我的手指是否在煞车手柄上。 前面有哗哗的水声,一股从山上下来的清泉从高处喷在路面上,水流横过路面,流下悬崖。我不敢抬头看上边是怎么回事,驱车从水帘中穿了过去。 再次组合的时候,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已经是泥水斑斑。 下一站就是终点,几个向导最后一次检查每个人的自行车。 云层变得稀薄了一些,可以隐约看到后面太阳的影子,能见度也大为改善。我们此时已经进入了安第斯山脉东侧云林层的底部。青山巍巍,翠谷悠悠,野花点缀着蜿蜒伸展的山路,怪石装饰着路边绿色的山崖,处处一片生机盎然。越向下走,越能感受到绿色的生命是多么的繁盛顽强。从这里再下行十几公里,就接近了亚马逊盆地的西南边缘。从那里向东向北,是热带雨林覆盖之下总面积700万平方公里的亚马逊盆地。那里是地球上最丰富的自然宝库,拥有世界上最大最宽阔的河流,最多最奇特的物种。那里比花园更多采,比童话更迷人。那里是生命的源泉,是希望的象征。 我们中间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在到达科罗里克稍事停留之后,会继续向北深入雨林区。其余的,我包括在内,将于当晚返回拉帕斯。 重新启程半小时后,山路开始变宽,左侧的深谷也逐渐消失。这时候已经不再有多少初级中级高级水平的区别,大家全都放开了速度。下午2点30分,我们全组安全到达了终点站,海拔1200米的小镇尤罗萨。 镇外路边有些住家,我们经过的时候,几个正在编织衣物的当地妇女坐在一家门前,笑着对我们指指点点,大概是评选哪个人脸上泥点最多,哪个人的样子最狼狈,我想她们一定觉得我们的神经都不大正常。也实在难怪她们,到达山地车公司接待处以后,我们互相看了看,也觉得好笑。想一想我们经历的从雪顶白云中飘然而下的这高度紧张的几个小时,像是一个很久前的故事,更像是一个美丽的梦。 几天前报名时拿到的山地车公司的具体行程安排:“你如果是一个最终的幸存者,在到达终点后,你将得到一杯欢迎你的啤酒,和一件祝贺你的短袖衫。” 我们把啤酒杯举在手中,照了一张全体合影。大家互相祝贺,同时,对向导们出色的工作表示谢意。不是为了成为“幸存者”,而是为了在一起的这段难忘的经历。 短袖衫的背面印着一行字:“我走下了世界上最危险的路。” 五月二十八日,从安第斯雪山到亚马逊丛林,我走下了世界上最危险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