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路” | 2017－2023 · 入藏十三线 · 单人重装纯徒日记（完结）

黄昏的太阳没有威力，肉眼可见的橙红才一低头的功夫就消失不见。温度降低，海边多了很多散步纳凉的附近居民，几个熊孩子衣服还没脱干净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礁石上的两个渔人，自我下海前就已经在那杵着，借着渐亮的霓虹灯依然能看清他们的身影。

对琼北的不适是从凌晨五点开始的，前几天在南部晚上睡觉还需要裹紧所有衣物，一般早上六点多才冷醒，今早离闹钟响铃尚早，却已经被活活闷醒，急忙脱去衣服蹬开毯子掀开帘子纳些冷风进来降温。

早晨的海水退得很低，昨天下海时纠缠我良久的几块礁石此时已经完全露出水面。赶海的人早早就来了，同他们一道的还有几个拿着长杆的熟悉身影。收帐篷时背着箫套，好奇的大爷大妈上来就问：“今天收成咋样？钓没钓到鱼？”

这里的海边与琼南的海水已经有了明显区别，南部沿海线只要晴天大海必映成蔚蓝，而这里即使在有阳光的情况下海面与天空一样始终笼罩着一种看不穿的浅灰色，景色大打折扣不说，如裹的潮湿让我急欲离开。

今天的线路不像传闻那样算严格意义上的走山路，这边丘陵都不高，稍微费点力就能骑上去，顶多算是起伏路。对于剩下的路程的无聊我是有预感的，西线不像南部海岸线般平顺，坑坑洼洼断断续续地，根本没有沿海的通路，所以只能走国道前往海口，路况过得去，但风景没有看头。

骑了三十多公里，身体开始抖机灵，能感觉到细小水滴击中皮肤时的冷感，运气还是差了点，只见前路黑云挡道，要下雨了，见势不妙，立马找了一处早餐店避雨。吃了两碗炒粉拖时间，手机也已经充满电，但情况并没有好转，不情愿地拿出新买的雨衣披褂上阵。

对于近视眼来说，雨天骑行比雨天徒步要困难许多，因为骑得再慢镜片都会被打湿，除非配个刷雨器否则擦拭后的镜片只能顶几分钟，借着模糊的光晕看路大大限制了行进速度。在经过一个路口时我丝毫没有看到前方正在拐弯的拖拉机，就要撞上时司机大哥一声带着浓重海南口音的呵斥“CNMLGB！”把我吓得死死按下刹车，有惊无险，随后的车速再度放慢。

到达芙蓉田时正好出雨区，立马把眼镜擦干爽骑，好景不长，半小时后雨水再度劈头而来。比较遗憾的是经过这里时看到有一处凉亭非常适合露营，但嫌今天路程没走够，割爱之。哪知随后的几个村镇再无如此美地，天色越发昏暗，夜盲加雨水的双重打击让我必须抓紧扎营，这才在八一农场的一处空地匆忙落地。今天可以算是环岛以来最狼狈的一天，希望明天雨不要下得太大。

得一农耕社

2021.03.22

许是昨日上午对琼北闷热环境的猛烈抨击，下午遭到报应还不算，整个晚上雨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力没有扎营时那么大，但因为仅剩单杆的苦苦支撑，帐篷的立面太大，经过一个晚上的浸透，雨水还是毫不费力地把帐篷内部整个弄湿。

冷醒时才五点多，一摸周围，果不其然触及之处皆是水，在这样潮湿的环境里睡觉真的是煎熬，太早又不愿出发，只能裹住浴巾忍忍，一边听着毫无休止的雨声。艰难地拉开帐帘时，一阵寒风猛地灌进来，朝外哈气竟然能起白雾，这雨下得降温成这样，至于吗？老天爷是铁了心给我来段不落俗套的尾声啊，还好出发时特意备了件皮肤衣，除了晚上当毯子盖，这下它终于派上本来的用场了。

雨一直没停，所以骑得慢，到儋州时正是午饭时间，一路看到好几家卖米烂的，这名字第一次听，出于好奇随便找了家路边小馆一探究竟。食物端上来，米烂其实就是正常的海南粉而已，只是叫法不同，真正让我惊艳的是它的配菜，我点的是牛腩米烂，一碗上桌，只见粉上满满一层都是炖好的大块牛腩，咬上一口还有浓浓的酱香，辅料里掺有小块鱿鱼、虾米什么的，而这么足量的一份只要十块钱，可谓业界良心，连吃两碗向老板拍拍肚子以表真心。

相信喜欢宋词的人多少都了解过苏轼其人，我就是从“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第一次知道了儋州这个地方，骑来时甚至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态，想寻访些前人遗迹。可是到达市区时发现这里仅有的一处景点是棵叫做“见血封喉”的千年古树，失望至极，难道全毁了？

不死心地上网查资料，这才知道此“儋州”非彼“儋州”，古儋州知府设在今天儋州境内的中和镇，古城遗址和东坡书院都还在，只是方向与海口相左，这大雨天的想想还是懒得骑过去了，留点遗憾。据说东坡书院可以给能背至少六首苏轼诗词的游客免票，下次可以有备而来。

海口

2021.03.23

离终点越来越近，为了减少今天的行程，昨天并没有在福山镇多做停留，本还想买些当地产的咖啡，可是没看到专门店铺，吃过晚饭后再往前骑了快一个小时才收脚。露营的地方位于一片香蕉田的边缘，这里是通往得一农耕社的路口，仅有几户人家，但有小卖部，有洗车场，雨下无人，洗车场派不上用场，见我孤身一人，征得主人同意后才得以在这方圆十几公里内唯一的干地上落脚。

接连这两天琼北降温实在太快，晚上辗转反侧被冷醒了很多次，随着小路上来往电动车的声音变多，看看表已经六点多，再也睡不着不如早些起床出发。窝在潮湿的帐篷里吃了几个面包，把剩下的几个橘子一股脑儿吃光，在旁边小卖部大哥的注视下收拾、出发。

上大路后车流开始拥挤，等一处红灯时碰到了前几天在神州半岛遇到的一对大叔大妈，记得当时他们应是一行六七人，如今只剩老两口了。经过打听才知道那个队伍也是临时凑的，在路上骑着骑着意见不合也就散了，最后独自离开的大爷因为不满他们选择在海花岛停留，憋着一肚子火昨天一口气骑回了海口，三四百里路，说干就干，大爷确实牛。这老两口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路除了喝水、等车不带减速，得费老大的劲才跟得上他们的节奏，边骑边聊天也没见他们喘，而我的大腿充血到感觉要爆炸。

英雄不问出处，不过听口音绝对来自东三省，他们也是退休之后开始骑车、玩户外什么的，2012年第一次骑长线走318国道进藏。大叔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孤独的文艺青年，爱读诗，研究过几年王阳明以及中国哲学，我说我曾翻过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大叔满意地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地知道其实民国这帮大师修的史书看了跟没看一个样，因为太深奥学养不够根本读不懂。

平时大叔爱一个人出去溜达，尽量减少应酬，大妈则现实些，虽然爱出去玩，但对一些户外大神的经历十分不解，比如聊到登山，聊到夏伯渝老人，聊到李聪明，面对他们大妈就一句话“图啥？”大叔则在一旁小声顶嘴到：“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大妈乜斜了眼大叔陡然加快了速度。

老两口住珠海，打算一直骑回去，，马路上汽车轰鸣，与他们的谈话越来越听不清，在前往港口的十字路口，终于与他们分道，分别前听见大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些没出过门的人，都没拿起过，谈什么放下。”我则回他“未曾见过山和大海，有什么资格说平凡。”

十二天，约一千公里，终于把海南岛环完了，没有丝毫兴奋，因为与任何一条进藏线比起来，连我这个不怎么骑行的人都觉得这条线路的难度太小儿科，毫无成就感，但作为一种独特的旅行体验，它与难易无关，而只关乎一路上眼睛见证过什么、身体感受过什么、内心关照过什么。

相较于三亚的晴空万里，海口依旧阴云密布，把被泥泞重重包裹的单车还了，趁着暴雨来临前抵达郊外的火车站，摸着暮色钻进了回乡的火车。隔日回来时已是深夜，空旷的站前广场上拉客司机用各地方言叫嚷着“去贵溪啵”、“去余江呗”、“万年万年”……穿过人群扫了辆单车，大包小包的骑行姿势配上诡异的铃声引来未归民众的纷纷侧目。

回家目的有二，首先是办边防证。因为新落户到了南昌，所以那边的政策和办理地点、途径都是未知数。上次回来时已经跑过一趟，可是派出所一顿推脱外加一脸“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的煞脸，时间紧迫，无奈只好自己上网查，寻着一丝些微的线索顺藤摸瓜。

谁知推脱、甩锅的还有办证中心和出入境管理大队，很纳闷这两个部门竟然没人知道在哪办边防证？最后门卫大爷看不下去了给我指了条明路。折腾了近一天的时间又回到原点，好在“终于”问到了“办理地址”，因为着急接下来的行程，所以上次办证事宜就此打住。

这次再来，有备无患地事先在江西省公安厅官网上查到了办证单位和流程，有了官网公示办此证必经派出所的“铁证”，工作人员比上次态度好了很多，但还是表示对办边防证事宜毫不知情，并把我再次指往就近的出入境管理大队接待中心，接待中心却用一脸写着“怎么跑我这里来”的疑惑把终点指向公安局户政科，加上次的时间，本来应该轻松办好的证件，在奔忙了两天后这才拿到申请表。

填完表原路返回派出所找片区民警签字盖章，再拿着表单和身份证及照片重新回公安局办证，一路辗转累得够呛，可是更无语的来了，南昌边防证的有效期不像鹰潭有半年，这里只有三个月，而且不能自己选择起始时间，办理完成即刻生效。虽然窝了一肚子火但身心力疲无所发泄，因为路线安排的原因我只能三个月后中途再回来一趟。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呢，好事多磨吧。

第二个目的是更换装备。在陪我走了川藏南线、独库公路、新藏线、滇藏线、环海南岛近一万公里后，脚上这双不到一千的徒步鞋终于快走到生命的尽头，本来只是鞋身内部被磨得破烂不堪，经过最后的骑行，不知何时开始漏进水来。这段时间网上正好有活动，为了避免路走到一半没鞋穿的尴尬，换了双进口的保驾护航。

帐篷也是必须要换的，原来的四季帐结实耐躁质量过关，但三公斤的重量是个难以修复的bug，自己本有一个刚过一公斤的轻帐，缺点是不能自立，从而导致在水泥地露营困难重重，在弃房里更是难以展开拳脚，许多时候打地铺了事难免早起发现身上趴着小虫，横了横心，又添了个可自立的三季帐。

另外还减了一套抓绒衣裤，手套绒帽都搁下，添了一件轻量羽绒马甲，富余的空间拿防水袋装了三公斤蛋白粉燕麦混合物，用来补充营养。一顿操作猛如虎，负重与上次出发时基本持平，十八公斤。

再来说路线。今年接下来的原定行程是走川藏中线进藏，之后在那曲直接上阿里大北线去狮泉河，然后借道新藏线拐进阿里中线走“一错再错”前往拉萨，最后经丙察察南下入滇年末在大理休整。可是某日刷朋友圈看到丙察察今年即将封路的消息一时慌了神，虽然经走过的朋友确认封路对徒步没有多大影响，但为了谨防幺蛾子以及边防证时效的限制，临时退了前往成都的火车，改签云南，之后的路线改为川藏中线入蜀，顺道回家办完证直接杀回阿里，年末留在拉萨。

又是深夜，又是人烟稀少的街道，陪伴我再次出发的还是那阵被形容成“赶尸”的铃声。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折腾，错过了与好友见面的机会，现在终于到达大理，故地重游没有兴奋只想休息，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在明日出发前往福贡后这可能是开启这趟行程前最后的惬意，必须抓住机会，届时不知道所谓“最后的进藏线”会带给我怎样的故事，拭目以待。

贡山

不知为何，身体在环完岛后变得如此虚弱，骑行时明明可以日行两百里，可是辗转到家休整一周再出发时，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四肢使不上力，而且会频频感觉到心悸，这样的体验还是头一回，分明能感觉到心脏在胸口莫名地刷存在感。

昨日上午早早到达大理，并没有急着赶往下一站，而是选择在客运站旁的酒店休息，今天再启程。九点半的大巴经过中转换车，十点多才终于离开大理。大理晴天，驶向怒江大峡谷时却飘起雨来，心脏不禁又咯噔一下。前两日路上认识的朋友自驾进藏，走的也是丙察察，抱怨路烂在预计之内，但是在他们翻垭口时飘起的雪却不是个太好的兆头，今天这雨证实了他们的说法。

过了不多时，穿过雨区，再次见到蓝天白云，长舒一口气。整个下午都在怒江峡谷里穿行，没到雨季，江面很低，水势平缓，怒江此时并不“愤怒”，只有在陡落的石滩处才能听见河水低吟的不快，两边岸上裸露岩石与植被明显的分割线则时刻提醒着过客，它真正愤怒时令人胆寒的气场。

云南南部边境又出现了疫情，这也导致今天开往福贡的一路遇到了三个武警把守的卡点，身份证、行程码、测体温一样不能少，十四天内到过瑞丽的人必须下车登记，测量点旁边就是临时留观点，稍见异样立马隔离，足以见得在疫情管控这一方面政府反应的迅速。

大理到福贡只有四百多公里，出发前司机说四点半就能到，当时还估摸着今天应该能赶到丙中洛，可最后几经耽搁到福贡已近六点，犹豫之际司机问有谁要去贡山他好方便叫车，“能多走一点是一点”，遂默默举起了手。又是两个多小时，天黑透才终于到目的地，天地一片漆黑中，江边立的少许灯火就是贡山县城。

腊它底露营点

没睡够，灭了好几次闹钟，坐起来时依旧睡眼惺忪。出发前做的丙察察徒步攻略是从福贡开始的，咨询骑行过这条路的朋友时他建议我最好从贡山出发，因为都是沿着怒江走，风景大同小异。今早当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时最终还是决定从丙中洛开徒，一不做二不休，“能少走一点是一点”。

越往里走，物价越贵，以防不测，先在县里备了些压缩饼干才上路。作为怒江进藏的必经之路，这里北上的班车很多，去丙中洛和独龙江的都是七八座的小面包车，二十块一位，坐三四个人就可以出发。按照平时每天七八百人的客流量，十几分钟就能坐满，可是照样因为疫情，几天之内游客锐减，今天司机在县城里晃荡了几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凑够出发的人数。

刚开始路上风景与县城无异，接近丙中洛时因为下雨的原因山水易趣，霡霂中只见飞云出岫，渺渺茫茫多声悦耳的啼鸣如春花般从枝头荡下，黢黑的枝干因为饱吸雨水而如虬龙般腾转崖山，若不是满枝翠绿，定会把它与身后群山连成一体。

小时候与爷爷奶奶去歌舞厅，常因致幻的干冰无法自拔，再加上当时热播《新白娘子传奇》，于是趁着二老在舞池中荡漾，我一人则躲在一旁没脚的白烟中修炼仙法。丙中洛不是个随处可见干冰的地方，但贴地游移的苇白雾气让它自带仙境光环，原来行走云端的魔法在这里可以变得如此简单。

并没有在丙中洛久待，稍事休息调整好登山杖、披上雨衣后，马不停蹄地冒雨开始了丙察察的徒步旅程。天助我也，初看天色，以为今天一天都会艰难地徜徉在雨中，可是还没走出镇子，一束光落下，紧接着浓云缺开一角，又过了一会儿蓝天撑开一块大口，暖阳落在身上，这是个不错的开始。

因为徒步第一天，不想走得太猛，况且到镇上已过午时，今天计划只走十几公里拉练，于是秋那桶村这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作为号称“人神共居”的丙中洛，这是它世外桃源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它外，今天路上还路过了石门关、雾里村等做攻略时如雷贯耳的名字。石门立壁目测约有三四百米高，泰然阻于道上，路过之人无不脱帽仰视其高险。雾里村坐落于怒江对岸，至今未通公路，物资全靠人力背进去，路过时正好看见一位大姐扛着新买的大彩电麻利过桥。

下午快四点到达秋那桶村找地露营，景色虽美但沿国道寻觅并无理想地，张望时看到村外几百米处有一栋黄房子，欣然向前。是处公共卫生间，云南的厕所革命经费果然还是不如藏地足，屋内无处下脚，房前虽有大块水泥地，但此情此景让人无法驻足，于是我又被更远处的建筑吸引而去。

竟然是边境检查站，不是说这条路不需要边防证吗？早打过预防针，我依然怀着忐忑的心情上前，还好武警小哥哥只是查验了身份证询问了近期是否去过瑞丽便放行了。过检查站不远有一座叫腊它底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前行的一路都在找露营点，但皆无所获，索性又走了几百米在公路边终于寻得一处稍宽的平地，这才落脚安身。

四下寂静，没有鸟啾虫鸣，熟悉的感觉终于又回来了，偶尔有车驶过，最闹时一辆工地用车停在帐篷不远处，下来了几位工人，金属碰撞声、交谈声持续了十来分钟，一阵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后，山谷又归于平静。

天渐渐暗了下来，随之一同落下的还有淅沥的小雨，它们敲击帐篷的声音弱弱地，就像一口咬下饼干的松脆。下雨是常事，没有太在意，可伴着夜色的浓重，雨的力度也逐渐加强。新买的帐篷很轻，那是靠节省材料换来的，摸着薄薄的帐篷布，我开始担心起它是否能经受起雨水整夜的侵袭。

早起再摸帐篷，在外有雨水内有结露的双重暴击下，帐内潮湿一片，等着它干是不可能了，希望这徒增的一两公斤重量不要成为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昨天隔着云层并没有看清露营地周围的环境，今早天晴，探出头去才发现远处河谷开口处的一顶白雪像柿上霜，带着一种甜甜的感觉。

往前走的几公里一直能看见这座无名雪山，蓝天、白云、雪山、原始森林，上次看到这种景象似乎还是2017年在波密附近，之后走的几条线不是因为地形就是因为天气，再无此机。“藏地小江南”的名头，林芝不是白叫的，只有这里才能同时凑齐这四大元素。

从昨天开始，离开丙中洛路旁就能时不时地看到五彩的经幡，这是进入藏区的标志之一。今早在跋涉三小时后我终于再次来到了滇藏分界线，路边竖起的高高的指示牌上蓝底白字清晰地写着“西藏界”三个大字。远远地就能看到那附近的路旁停满了汽车，下来打卡拍照的游客挤满了公路，本来安静的峡谷，因为汽车避让的鸣笛声顿时喧闹起来。

如果不算中途回家办事的那次，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徒步进藏了，与第一次进藏相比，在许多人眼中我宛然成了“大神”，成了许多人眼中“诗与远方”的代表，对于这两种叫法我甘之如饴地欣然接受的同时，还是会时不时地问自己：“西藏啊西藏，你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我一次又一次地穿越人群和苦难，全力以赴地只为匆匆一面。”于是在旁人的惊叹中，在过客的镜头里，在内心的遥路上，在世俗的控制外，我再次迈出了这平常却不平凡的一步。巧的是今天正好清明，以这种方式踏青，今生也许仅此一次。

一到藏地土路就迎面扑来，但并没有想象中难走，不过这倒吓跑了多数游客，在滇藏界拍完照片他们就原路返回了。路过边检站时，见我辛苦，几位警察小哥热情地邀我休息，一看正好饭点，迫不及待地放下背包跟他们一起围着火盆取暖。看起来年纪稍长的那位拿来了奶茶、香蕉、饼干与我分享，“吃不完的等下记得带走”，谢过好意，临走时还是把东西都留下了，并不是客气，而是真心背不动。刚上路，迎面一辆小货车缓缓驶来，开到近旁时司机把一声地道的“扎西德勒”朝我丢来，啊！西藏，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经过老虎口、无灯隧道后到达“藏东南第一村”松塔村时特意拐进去想买点补给，可是不大的村子从头走到尾都没看到小卖部，摇晃着最后半瓶水，走到下一个村庄应该不是问题。到龙布村口时正巧碰到一位摩托大哥准备进去，询问前方是否有小卖部，答案是有，但最近的几个都没开门，下一个有补给的村子在十五公里开外，他进村就是来买东西的。早就精疲力尽，就此扎营，然后顺着大哥指引的方向进村买水，没想到今天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这往返进村的两公里上下坡，走得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还好回来得早，刚气喘吁吁地坐进帐篷，山风就猛烈地刮来，因为是在水泥地上露营没有打地钉，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哪怕晚回来一刻都深怕东西被吹讲谷底。这样剧烈的抖动一直持续到近九点，夜色降临，风的余力最后抖了一个机灵，帐篷终于再度站直。

相较于丙察察云南段，进藏后除了路变烂外，景色也由原始森林变成了低矮灌木，缺少水汽的加持，晴天的山路车过一身灰，难受至极，只能厚厚地围上头巾背对山坡大口吸气。在这样的环境下另一件难捱的事是缺水，背的两瓶水说喝完就喝完，只留了浅浅一层以防万一。

一口气徒了九公里后路过扎恩村，昨天摩托大哥说的没开门的小卖部就在这里，口渴难耐，只能求助村民，虽语言不通，比划一番后大娘欣然把我领进屋让我下包休息，她则往两个空瓶里灌水，接过水来我也没有客气，几口便干完一瓶。

谢过大娘，意料之外地拐过一个四公里的大弯，竟然又遇到一个地图上显示本应该在河对岸的村子，多少人家不清楚，但这里有小卖部、有住宿，活脱脱一个暗藏的补给点，午风解意，把在屋檐下独霸一条长凳葛优躺喝足饮料的我吹得睡眼迷离。

以我现在的速度，走到察瓦龙乡应该在六七点，可是在到达前，会经过许多人闻之色变的大、小流沙，作为丙察察上数一数二的危险路段，当地人建议最好上午前往，否则一到下午山风骤起，这段路极易落石，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到察瓦龙的这段路拆成两天走完，今天在离小流沙不远的村庄露营，明天一早状态饱满时再快速通过。

快到曲珠村时遇到一对从红河州自驾出来的老夫妻，见我一人徒步，又是下车递水又是塞吃的，他们并不在意或以猎奇或以敬佩的心态与我合照，只是见我辛苦，奉上点滴的举手之劳，对于这类自驾者我一向是心存感激的，因为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建立在教养之上的善良。

与他们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在搭帐篷时吸引了一辆越野车，因为是新买的帐篷又在起风，所以搭帐篷的速度比较慢，下来的一位大叔站在一旁也不帮忙，只是絮叨着自己自驾出去用的都是自动搭建的帐篷而对我的手艺指手划脚，并且同时还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拍短视频，俨然一副户外行家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好意思，我谢谢你全家。

虽然有了红河州老夫妻给的两瓶水，库存还是不够，搭好帐篷后拐去村里找小卖部。站在路口一眼扫去并没见人影，而是凭借洗衣服的声音找到一位大姐。在这样偏僻的山村，言语不通是十有八九的事，但大姐立刻用手语让我明白小卖部老板刚刚出去了，她转身回屋让我稍等，我以为她是去给老板打电话，可回来时她的手里多了两瓶饮料，并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又被善良“摆”了一道，与教养不同，大姐的善良我会称之为信仰。

帐篷搭在村口的简易停车场，一辆废弃的挖土机立在一旁，周围站了几只永远在吃草的瘦马。帐篷旁边是一处低矮灌木，带刺，叫不出名字，只当作简易屏风，万一来个野兽什么的不至于腹背受敌。没有考虑周全的是一到晚上，温度降低，凉风激起昆虫交配的欲望，虫鸣在耳边鼓响，花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这种特别的白噪音。

重复单调的事容易助眠，我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因此嘲哳啁啾之声只能是锦上添花，这不，这一夜我极为难得地做梦了。在梦里，我悉心把得来不易的精油抹于日益抬高的发际线上，只一天，茂密的秀发就满溢地覆盖住所有缺处，看着镜中扮相我满意地笑醒了，再拍拍脑门，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按照攻略提示，出曲珠村不久就能见到小流沙，可当翻过几个大坡，大流沙近在眼前时依然没有见到它的踪迹。作为丙察察标志性景点，大流沙一向是作为下马威用来吓唬那些胆小者的，安全起见，我并没有贸然前行，而是在观景台小憩，为稍后的穿越养精蓄锐。

有观景台就会有停车场，有停车场就会有大爷大妈，我这一身昭然若揭的徒步装扮立刻吸引了一大帮路人围观。今天的运气不错，这一圈站着的大爷大妈大哥大姐素质都过关，虽然七嘴八舌地东一句西一搭，但每个人的感觉都很自然，丝毫没有给我压迫感，临走在我婉拒好几次后还是不忘给我塞些干粮以资鼓励。

在吃完大妈们给的一把牛肉干、一罐功能饮料、一个橘子、两个鸡蛋、一包巧克力后，终于坚定地起身向大流沙进发。这段路也是土路，不知何时大流沙下方修筑了一道拦沙坝，有效地减少了滑坡风险，除此之外，我想问的是这跟方才的路有啥区别？本以为这段路能惊险到让我这个恐高症浑身发毛，但是事实相反，区区五百来米，还没回过神来就走过了，哈？这就是号称的最危险路段？裤子都脱了，结果就这？原来走过的人是多会给自己加戏才能把这段路传得“神呼其险”，放在一二十年前说危险我信，放在现在，切！

从贡山开始，到丙中洛，再到今天路过的察瓦龙乡，一直在留意询问丙察察的封路事宜，从不同人的口中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看来从今年开始这段路是铁了心要开始大修了，完全封路不知道至不至于，但交通管制肯定是铁板钉钉，届时必然会影响自驾者的出行，但对徒步者和骑行者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无论如何，三年之后世间应该再无最烂进藏路“丙察察”了。

再往前就得准备翻山，连续四座，丙察察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补给线拉长的同时用电也得一再节省，在察瓦龙的一家小吃店午饭，老板欣然同意我多待一会儿方便充电，于是磨蹭到下午三点多才重新出发。出乡后开始一路上坡，约一公里处是前往左贡的路口，朋友建议我去“梅里后花园”甲应逛逛，在路口傻站了半个来小时无车前往，只好作罢留给下次丙察左徒步计划。

怒江两岸的路总是那么险峻，318上有怒江七十二拐，丙察察上有蛰伏半山的扬尘土路，偶尔几段甚至没有护栏，走得我头重脚轻浑身发颤。干热河谷气候导致这一带几乎只长仙人掌，一路吸着灰，日暮十分抵达今天的目的地左布村。有了人的呵护这里成了荒山上为数不多的几片绿洲，成荫的树下看家老狗对我凶目，弱马寒牛倒是自得地咀嚼着我的到来。

这山谷的风那叫一个鬼哭狼嚎，即使有幸在村委会的水泥地上搭帐篷，两边有了围墙的阻挡，帐篷照样被吹得东倒西歪险些飞出栅栏外，只好背朝风来的方向用身子抵着，任风吹得透心凉。到左布村为止，平缓的上坡还只是前戏，今天翻山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路都是问出来，村委会小哥给我的忠告是今天到梦扎村的一路都没有补给，最好多带点水。丙察察还不像现在的318那么商业，村民都很纯朴，路过的见我辛苦都会送一句“扎西德勒”或至少一个温暖的微笑，没必要用这种小手段多卖几瓶饮料，因此我照他的建议足足背了五升水出发，近五十斤的行李背在背上，霎时间整个人如阿特拉斯般吃力地打颤。

出村后，因为海拔升高的缘故，昨天还陡峭深不见底的怒江河谷，今天河水则一路陪伴起伏向前。路过了两个村庄，一个在悬崖上，一个就在路边，不过正像村委小哥说的那样，根本没有补给。本可以少带点水，再像上次一样在村里向村民求助，但尚在能力范围之内，还是尽量不要麻烦别人。

怒江带给人的温存在它与伟曲交汇处的怒江大桥戛然而止，桥头边一只不知是狼是狗的生物带给人的恐惧感似乎预示着接下来的行程不会太轻松。过桥，再过目巴村后，沿着让舍曲痛苦的翻山路正式开始。

刚开始的几公里海拔上升得慢些，在如此负重下尚能勉强应付，几个弯后当直面十多层陡上几百米的发卡弯时，在能把人浑身汗湿的强烈阳光下居然“人人摇扇我心寒”，无奈默默地骂了几声。别想有树荫，也没有干净的坐的地方，只能找稍微平整的地方靠包斜倚，吸着扬尘养精蓄锐。

目测第一弯稍缓，于是动了抄近道的念头，找到一条乱石路匍匐而上，终究因为负重超出我的阈值，重新站回马路时，感觉整个身体处在亏空的状态，缓了许久才又立起身来，不再抄小路，看这架势也没有小道可穿，老老实实反反复复地爬卡子。

一个多小时后走出阵仗时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耷拉着脑袋，有好心人路过说要搭我一程，寒暄的力气都没有，但还是极力把该有的客套完成。另一辆红色小四驱车就没那么幸运了。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我想没有谁还有好心情拍照，只愿这副丑态从未发生，这司机大叔倒利索，把车停在十米开外的地方，下车就提着相机朝我没礼貌地白嫖。

如果客气点问声好，再正常不过的事拍拍无所谓，但见这态度，本就因爬坡憋着一肚子无名火，“你能不能礼貌一点”脱口而出，他还狡辩“我不是拍你，是拍你身后的风景，怎么这么自作多情，本来还想给你点赞的。”“不用，谢谢！”我信你个鬼，拍风景不会等我走了再拍吗，说完愤然离开。

往后的风景与裸露河谷大相径庭，越发茂密的树木在清澈溪流和公路两边延展，偶尔投下的阴影让徒步惬意不少，不变的永远是车后嗤鼻的灰尘。然而我的查克拉不够了，无暇欣赏风景，步履越发沉重，甚至每走几百米就要坐下休息，有两次竟然就这么在路边昏睡过去。好在今天的终点就在不远处，咬着牙蹒跚向前。

梦扎村很小，只有一家家庭旅馆，这里是翻山前最后的补给点，因此很多过客都会在这里停靠。然而当我半耷着眼皮问老板买水时，他说今年还没进货，水和食物都没有，心态瞬间崩了。为了充电今晚放弃搭帐篷，在旅馆床上铺开检查备用食物，应该正好够走到下个补给点，理智恢复了些。老板也很是客气，张罗了几盘菜让我与他们家人同吃。借他好意，明天海拔陡上一千两百米，希望能撑下来。

德究通

2021.04.08

有了电就好办，一晚上终于把亏损殆尽的充电宝等小电器充满了，电虽有着落但早起身子还是没有缓过来，四肢都处在待启动的状态，连拿水喝的手都感觉沉沉地直往下坠。好不容易收拾起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迟迟不愿出发，直到十点多才不情愿地拍拍屁股。

出梦扎村，土路依旧在原始森林里蜿蜒，因为沿途都有溪水，且都是上好的冰雪融水，看起来透亮至极，渴了可以随时舀上一瓶，因此负重无形中减少了不少。爬了约七公里的坡，隐约看见前面有村庄，走近发现指示牌上写的也是“梦扎村”，有点纳闷，不过重点是看着落满灰关着门的小卖部，这里别想有补给。

翻山前最后的补给希望在锯木厂，听梦扎村客栈的老板说十天前那里有人，但今天有没有只能碰运气了。短短十六公里，感觉永远走不到头，无尽的坡，无尽的灰，让本该翠绿的原始森林黯淡了不少，眼瞅着干粮在一点一点减少，依然看不到希望。

一直到下午三点，前方土坡上突兀地立着一栋木板房，房上张贴着众多户外俱乐部的彩旗，心中大喜，一定就是这里，还好并没有让我失望，大门洞开，两位大哥正在旁边搭建另一栋木板房，准备迎接今年的旺季。有饮料、有开水、有干粮，终于不用为食物而拮据，放开肚子大口吃泡面，地方简陋，但因为可以惬意地休息而自成天堂。

告别大哥，再次回到漫漫翻山路，已经不记得路上都有什么风景，目光出神地游移。越往前气温明显越低，雪线近在眼前，稍一停驻冷风吹得打哆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捂紧雨衣缓慢向前。除了气温，天气也变化多端起来，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又走了几公里索性下起了大雪，半天之内四季尝尽。

身处雪中，无助感油然而生，但并不害怕，因为知道今天的终点就在不远处。雪越下越大，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脚步因此一再放慢，开始怀疑是否已经错过了露营点，拦车询问前方是否有弃房，司机一句“什么都没有”把心凉得透透的，但我不信邪，根据攻略推断不远处应该就有房子，果然几百米后两栋废弃的木屋列在路旁。

今天的露营点——德究通，这里什么都没有，木房许久无人居住，破败到四处漏风，到达时屋内一角已经有了积雪，选了另一个更干净的搭帐篷。匆匆而过的自驾者可能不会把它放在眼里，但对于徒步者，这个港湾的出现太过重要，尤其是在这个落雪的夜晚。时间耗费不起，眼看马上天黑，我用最快的速度收拾行李，吃完晚饭，暖暖地缩进了睡袋。

弃房

2021.04.09

累成这样，并没有很快睡去，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我依然醒着，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弃房旁不知何时潜来了一匹老马，瘆人地在耳朵不远的地方喘了一口粗气。全身早已被一种抽干的困顿弥漫，哈气连连，但徒新藏线时双腿的酸疼感时隔一年多再度袭来，扭转腾挪无论怎么变换姿势，双腿始终提醒着自己的存在，磨人地疼痛着。

一束阳光照了过来，我在半梦半醒之间熬到天亮，通过一夜的缓解，腿虽不疼了，但让眼皮睁开却是难事，一次次地关闭闹钟，一次次地又在振奋人心的节奏里醒来。今天必须按时起来，否则可能翻不过近在眼前的大山，此时天空作美，须立马出发。

通过昨天的测试，我已经不再相信手中的攻略了，明明锯木厂到弃房有足足十五公里的距离，但攻略上缺斤少两地标注着十三，区区两公里甚至对骑行者来说都是大惊小怪的鸡毛蒜皮，但对于徒步者，尤其在雪天，这样的误差有时候真的能把人陷入生死攸关的境地。

看着地图上如鸡肠般的盘山道，埋着头咬着牙向上冲。临近午时，已经翻了三个小时的我，弯过一个山坡后发现，真正陡峭的路还没开始，我就知道这攻略坑爹，写着到垭口九公里，可一整个上午步数显示早已十公里不止，无良攻略害死人。

坡越来越长，越走越累，老天又不争气地下起雪来，于是铤而走险，图快，选择抄近道。雪天地面湿滑，一个人走野路比较危险，在出发前我会格外认真地看好线路，避开陡坡和滑石，在预估有九成把握时才会实施计划。翻野路时好几位自驾者拍下了我在乱石中费力向上的视频，可惜没有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以后可能无缘得见了。

也多亏了抄的这几段近路，让我少绕了好几个大弯，节省了几公里，即使这样依然拖到快下午两点才走到海拔4636M的雄珠拉垭口。这里雪大得很，没有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只有山雾浓浓地覆盖住来时的迢路。

垭口风大、气温低不宜久留，速速拍完照，撑着登山杖休息了一会儿把气喘匀就开始马不停蹄地下山。翻完山，心情立马轻松起来，随身音响终于可以难得地热闹起来，歌曲是随机放的，接连的三首《平凡之路》、《一生所爱》、《曾经的你》把我逼得泪流不止，于是找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土坳，面对白色的群山，唱起歌来，“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离命运……”

如果拼着命走，今天是铁定可以走到目若的，已经徒了一周，这里也是预定的休整点，无奈太过疲劳，翻过一段长下坡看到路边有两处蓝色铁皮弃房，而且旁边有小溪，剩下的食物也够明天的早饭，遂当机夺门而入。至此三天内爬升近三千米再陡降约五百米，终于翻完丙察察的第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