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元——我为什么登珠峰？

Day39-43       生生死死

                            2021年5月24日-28日

从C4营地下撤到大本营一路顺利，回到大本营才发现在顶峰被救援的队友穿着的连体羽绒服竟已满目疮痍，数团白鹅绒从被石头划开的豁口中露出来，就像裂开的爆米花。问他当时情况如何，他说已然不记得如何登顶又是如何下撤了，但在那种极限海拔上消耗24小时（我们10点出发冲顶，他回到营地也是10点左右），所遭受的痛苦是常人不可想象的，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丝毫不夸张——要是算上他在C2掉入冰裂缝的话，算是在鬼门关走过两次了。

被救援的队友—连体羽绒服已满目疮痍

另外一个队友S，返回大本营后就浑浑噩噩地坐在餐厅帐里一动不动，问他也不答话。他冲顶时从C4出发没多久就因故放弃，我本以为是他情绪低落也自顾自地待在餐厅帐给家人报平安。后来觉得很不对劲——他很臭，整个帐篷里都弥漫着一股屎的味道。我问他你到底怎么样，他恍恍惚惚说什么腿很硬很痛。我感觉事情不简单，叫了两个后勤夏尔巴跟我一起把他送到大本营的“诊所”（Himalaya rescue association）——实际上是喜马拉雅急救组织设立在珠峰大本营的一顶帐篷，其间有一些常备药物，还可以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

大本营的“医生”

诊所后里小伙子——看起来像是医学院的学生，问明情况后让他褪掉裤子趴在床上，这才发现他的臀部与大腿之间有一个洞，然后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词——“fistula”（肛瘘），意思就是屁股烂了一个洞，这些臭味就是从他的直肠漏出来的屎。他处理完伤口后，开了一些简单的药，告诉我给他吃，如果到了晚上情况还是严重的话就一定要去加德满都医院治疗。

找到问题就好办。我把S带回大本营后让他把药吃了，休息。

约莫2、3个小时后，我觉得他的精神与生理状态毫无好转迹象，医生说是晚上再看，那万一到了晚上出事情怎么搞？

我去跟Nima队长沟通飞机，坚持让他派飞机送S先回加德满都，Nima队长正在营地忙前忙后地处理收尾工作，同时他说按照计划我们队伍要明日再一起返程，这时安排一台飞机无疑增加成本。好在后来在各方努力下，才总算搞了一台飞机把S一个人先行拉回去了。

事实证明，我的坚持是正确的：S下撤后不久，大本营又迎来了4天的大雪，直升机因大雪无法上山。当时哪怕晚一个小时，S很可能就无法登机；而S，在加德满都被诊断出他说的“腿痛”是左侧坐骨直肠脓肿伴富尼埃坏疽——一种极严重危险的急症，致死率高达16%-40%，住院1个多月后才出来。

下雪后的大本营

生生死死，遥远，也触手可及。

老S离开后，我整个人轻松了很多，才有心思静下来思考，想想自己登上了世界之巅还是很骄傲的，却又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感。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有人说是体验，有人说是尽欢。可体验如何，尽欢又如何？谁人会觉得自己人生漫长？到生命终结那一刻，你会想些什么？

小孩拥有了一款心水的玩具，大学生得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大厂offer，姑娘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运动员得到了奥运冠军...我也本以为此山最高，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珠穆朗玛峰，人生始终在路上。

生而赴死，何赴此生？或许我们正渺小如生活在二维空间中的蚂蚁，永不知天高地厚。

忽然好像懂了李宗盛所说的“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老宋让我去帐篷门口拍张照片，意思是登峰前后的对比图，拍完一看：眼里有光了！

珠峰前后。你看，眼里有光！

此后几日，大雪封山，无处可去。我们在大本营举行了一个庆功会，我把攀登的素材整理分类，我这一路全程用gopro拍摄，一共存了1TB左右的素材量，把它剪辑成了一段7分钟的视频，主题曲正是《追梦赤子心》。

Day45      重返人间    2021年5月29日

直升机返回加都满都后，住进了加德满都的凯悦酒店（Hyatt Regency），本想着是登山后的“犒劳”项目，何曾想，这一住就是82天。

回到酒店，登山公司立即安排了Hams hospital——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指定的两家检测核酸机构之一，来酒店上门检测——时值尼泊尔疫情暴发，上门服务会更加安全。做完了核酸就回到房间休息，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睡正儿八经的床了，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卫生间的热水说来就来，打开灯就能照亮房间，微信视频任我海聊——这种重返人间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肉眼可见地瘦得厉害，称了称，减重了整整20斤。

珠峰减重20斤

我的房间在3楼，窗户推开便是酒店花园，几大簇栀子花树郁郁葱葱，白色的花正开满枝头。在我小时候，老家每次到了栀子花开的季节就有老奶奶在街头把栀子花穿个小串儿卖，我外婆也常常买一串挂在我衣服上，所以我对这个味道很敏感，但是现在我竟然根本闻不到花香！

酒店窗外的栀子花

我赶紧把包里的巧克力拿出来咬一口，没有味道。

完了。

Day46         感染    2021年5月30日

果然，5月30日中午，Nima医生（他是尼泊尔凯途公司的实际操盘人，Nima队长是他的合伙人）给我发来消息说是有个“bad news”，看来大本营被病毒攻陷不是假新闻——我阳了。

我阳了

我想，这个感染不会发生在凯悦酒店，病毒感染后的核酸载量哪至于马上就能检测到？所以我的感染大概率是发生在山上。回想起来，我感染病毒应该可能在5月15号左右——从Namche Bazar休整结束返回大本营准备冲顶的那几天，我记得15号早上有一个美国的队友在大本营咳嗽得厉害，后来因病放弃攀登。记得在C2营地等天气时我听见Nima队长在对讲机中跟下面的人聊天说，那位美国兄弟核酸阳性，不过当时因为天气正在焦灼中，没把这事儿放心上。

我当时感觉既忐忑又刺激，忐忑是全蓝星都因为这个病毒搞得风声鹤唳，阳了会不会玩完？心里也没底；刺激是觉得自己可以亲身经历一次，很难得。

人生在于经历，不是吗？

我把感染新冠的事情跟我老婆说，她一下子就哭了。我说有啥哭的，除了闻不到尝不到，能吃能喝一切正常！她倒是到处托人想办法，我老家的兄弟还给我发了一台呼吸机过来....

但作为当事人，我反而轻松得多。我跟队友说原来怕感染病毒，回酒店一出房间门也捂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出门买水果了！其实那会儿加德满都正在“lockdown”——类似于我们的“封城”吧，不过要宽松得多，很多店是不开门的。我出去酒店逛了一圈，才在小巷子里的路边摊买到一串米蕉。

Day46-71         再攀“珠峰”

                              2021年5月31日-6月24日

5月31日早上，酒店前台打来电话，说是有我的信。

信？

过去一看，原来是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发来的“温馨提示":"——亲爱的在尼同胞：自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党和国家十分关心海外同胞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希望大家及时关注尼当地疫情变化……积极配合国内“外防输入”大局。

随信的还有一包防疫物资：口罩、防护服、医用手套等等。

完了。

大使馆的信

时间进入6月，果然迎来坏消息——“据称”（官方始终缄默不语）6月份的所有赴华航班全部取消，但是众人心有不甘，仍然抱着试试的态度去买机票，做核酸。

当时在尼泊尔，有这样的一套回国逻辑：

1、回国必须持有大使馆核发的“健康码”。健康码由大使馆人工审核，必须具备三样东西：检测符合要求（核酸检测阴性、igg和igm达标）、回国机票、紧急且必须回国的理由及相关证明。

2、回国登机前14天、7天、提前24小时需要做PCR及igg、igm，前者是鼻咽拭子，后两者则是需要通过采血——也就是说，最早只可提前14天买机票。

3、有感染史的，需要到指定医院拍一张肺部x光以证明肺部没有“纤维化”。

4、陆路口岸全部关闭，只能通过空港回国。但是划重点：当地国有直飞航班的，不可在第三国转机回国——尼泊尔赴华航班只是频繁被取消，而并非没有直飞航班。比如说，加德满都可以飞往迪拜，迪拜可以回国。因此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在尼泊尔乖乖待着，等直飞航班回国。

因此一旦app上显示有航班，我就立即买机票，做检测，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直到整整一年后，2022年6月14号，尼泊尔才正式复航赴华航班。

彼时，加德满都华人圈里的各种“可靠消息”满天飞，各种神仙方案、各种回国门道琳琅满目，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听不到的。而回国的微信群人数却只见增加，不见减少。

众人在2021年加德满都的夏天，始惊，次醉，终狂。

我一边等飞机，一边把生活掰入正轨了。

6月8日的核酸检测结果显示，我已由阳转阴，其实在前两天味觉嗅觉都已经恢复，我就预感病毒到已经被我的免疫系统清除了；我也开始恢复跑步，每天早上在酒店跑10公里，在加德满都的那几个月，月跑量都在200公里上下。

加德满都的超市

加德满都街景

凯悦对面有一幢五层楼高的大型超市，外观是蓝色的玻璃幕墙，我叫它“blue building”，六月初也随着加德满都的解封而开放了，那里是我经常买东西的地方；后来我的活动范围慢慢扩大，去帕坦(Patan)、去巴德岗（Bhadgaon）、去瞎逛、也去尼玛医生家烧烤...到后面已无视疫情，到处玩了。

6月19日，我儿子在幼儿园给我做了一个父亲节礼物，是一个纸片小人，他说手上拿的是登山镐（冰镐）；脚上穿的是可以插进雪里的鞋子（冰爪）；绿色裤子黄色衣服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好看，衣服上有个蓝色的口袋，里面是我从珠峰给他带的石头（我在大本营给他带了一块石头）；眼睛上戴了雪镜；嘴上是氧气罩。我想登珠峰这件事，他也应该觉得很威风吧。

父亲节—儿子给我的礼物

我的云端生日

Day72      老庞      2021年6月25日

老庞死了

老庞死了。

他跟老宋在泰米尔（thamel)）开了一间小有名气的“楼兰餐厅”，65年出生的老庞差不多跟我老爸一个年纪，独自在尼泊尔创业，他很健谈，每次餐厅有中国人光顾他就会攀谈几句，或许如此这般，远在异乡创业的艰辛在与食客的觥筹交错之间就会少些许。

前几天老庞说是不舒服，老宋就把他接过去一起住，我还开玩笑说两个“孤寡老人”总算有伴儿了。后来老庞却不见好，老宋送他去了医院。原来老庞也感染新冠了，他的状况越来越差，不多久就住进了ICU，这些天他的血氧饱和度挂上呼吸机也才能维持到80%左右。

尼泊尔当地时间2021年6月25日上午10时55分，老庞在医院医治无效去世了。

我跟老庞实际上只有“两面之缘”——2019年攀登马纳斯鲁和2021年攀登珠峰的时候都在“楼兰餐厅”吃过饭，但是惊闻老庞故事的时候我还是很悲伤，又让我想起来了那个死在珠峰上的那个兄弟，他们或因生活，或因热爱，客死异乡。我也有家不能回，命运又将如何？

Day73-90

     短发     2021年6月26日-7月13日

6月29日，专注于尼泊尔本地新闻的公众号“尼泊尔快讯”发布了一条惊世骇俗的新闻：《重磅！尼泊尔赴华航班7月正常执飞！》，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各个微信群都骚动起来，我也激动得跳起来，奔走相告。

重磅新闻发布—激动的朋友圈

6月30日一早，众人都相约打车到hams医院抽血，做核酸，早上11：09分，“尼泊尔快讯”发布新闻《喜航7月上旬尼泊尔至中国重庆航班暂缓执行》，之前的“喜大普奔”新闻也撤下来了，但文中说，“喜航工作人员发布的消息也是给以后航班恢复运营留下了口子：7月下旬恢复飞行依旧是有可能的。”

其实这种戏剧性的故事几乎每天都在上演，主题只有一个：回家。这次只因是“尼泊尔快讯”发布，大家才会显得格外重视，因为它虽不是官方发布，但却是我们获取尼泊尔本地信息的重要途径，没想到最终还是乌龙一场空。

7月1日，我依然买了7月下旬加德满都飞国内的机票，但是我还买了7月10号飞纽约的机票，想着要实在不行就绕道回国。保险起见，我给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发了邮件，被告知现在是疫情高发期不建议国际旅行，有感染史的，还必须入境美国6个月后才能发起回国申请。

我看去美国这条道儿是行不通了。

7月9日，我把头发剪了。我在4月12日出发去尼泊尔的时候剪了头发，想着1个多月就回家了还能应付。被滞留后我想着，就把这头发留起来，也算是纪念这一次史无前例的珠峰攀登了。三个月后实在是跟蒙奇奇没两样了，这日一狠心，全干回去了。

感觉头轻了两斤

头发长了

Day91         珠峰登顶证   2021年7月14日

Nima医生帮我们把珠峰的登顶证书办下来了，众人应邀去他家中烧烤庆功。

Nima医生的家在Kapan，是加德满都的一处，我们在他家的小院子里

Nima医生与Nima队长一起把这张印刷得不那么清晰的登顶证书郑重地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加德满都的落日余晖刚好穿过他家院子里稠密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就如给笼罩在茫茫回家漫途的我沐浴了一束光。

登顶证书

“今天让我哭的事情，总有一天我会笑着说出来。”

史无前例的珠峰攀登至今尚未画上句号，“值不值”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攀登在绝命海拔，挑战人类极限，为此付出的绝不仅仅只是自己。与家人的分离，事业的停摆让我痛苦；而睡觉醒来，想到自己曾经登顶世界之巅，又会热烈地拥抱每一个早晨。

“为何攀登”是另一个灵魂拷问。我只是在践行2016年攀登乞力马扎罗后的大放厥词，“言必行”是年少轻狂的无知无畏，“行必果”也是奔向中年的豪情万丈。

Day92-116    美国   2021年8月9日-8月19日

时间进入到7月下旬，航班被取消的通知如约而至。

我等不下去了。

我认真研究完所有满天飞的传言后，得出结论——只能靠自己，美国是唯一选项。

我给美国的队友发信息，我问她在不在波士顿，我过去找她吃个饭。她问我，why don’t you go back home？

7月26日，我申请完EVUS（美国签证更新电子系统）后又发现，我的护照有效期已经不足6个月。当时在出国前往尼泊尔前我就想着，这本护照跟我去了几十个国家，珠峰攀登将是这本护照的完美收官，怎么也想不到我被滞留在尼泊尔这么久。

我联系中国驻尼泊尔大使馆咨询换发护照事宜，被告知新护照在香港制作，新护照从香港制作好再邮寄到尼泊尔需要约1个月时间，建议我回国再办理相关业务。并且在新旧护照换发期间，我的旧护照是不能用的。也就是说，如果我申请了换发护照业务，那么这一个月内要是我护照没到航班重启了，我也不能回家。

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我毅然决然地申请了换发新护照。

8月4日，国家移民管理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对非紧急非必要出入境事由不签换发普通护照。这把我紧张得小心脏直接拉到了嗓子眼儿。

8月7日，我意外地收到了邮件说让我在线支付护照制作费，支付成功审核没问题就可以去大使馆拿了。当天，我让我老婆帮我把驾照从中国快递到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