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10-20 14:34 编辑 第二十四章 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 有10天左右,我在新都桥—塔公—八美—丹巴这条线上骑来骑去,等待秋景成熟。新都桥我晤面3次。前两次,路边高大的白杨树树叶呈暗绿色,看起来乌蒙蒙的,只有树梢有一点点黄,心里总想吹一口仙气将树叶悉数催黄,当然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只好离开。第三次再来时,黄叶才真正熟透,红叶也红得火烧火燎。网传的新都桥7个最佳拍摄点我一一踏足,一早一晚按图索骥去踩点,确乎拍了不少“大片”。不过心里晓得这是前人拍滥了的,没有多少意思。一心想找一个“自己的点”,于是骑车将新都桥下辖的三个乡——聂呷乡、营官乡、东俄洛乡大路小路都流窜了一遍。九龙方向的甲根坝乡也去了。并没有找到超越前人的好视点。“创新谈何容易啊”——心中兀自叹息。 丹巴的几个藏寨也一一探访。明知自己不喜欢那些“闻名天下”的景点,可是秋景未熟,在哪儿都是个等。去党岭的路烂得要死,途中摔了一次车,将右膝头刮掉一块肉。莫斯卡的土拨鼠被游客喂成了“土肥圆”,失去了自然的萌态。心里甚是失望。八美的土石林(现在叫墨石公园)倒是出人意料地好看,能够出片子。里面的青色石林比云南石林更为峭拔、凌厉。虽然规模没那么大,但绝对值得花上4、5个小时在里边流连。 在新都桥的时候有一天下雨不能拍摄,我骑车去找了达娃央宗。12年前,我从西藏回来,曾经在央宗家的旅馆住过两晚。那时央宗还是个18岁的姑娘,天真烂漫,眼波流转,新鲜得像朗朗晴日的朝霞。编一头乌黑的小发辫,脸上搽了粉,对颧骨上的“高原红”作了象征性遮盖。她对每一位住客都充满热情和好奇,精力充沛地回应每一声呼唤,极尽所能满足每一个正当的诉求,对我也给予了现在回想起来都心里暖暖的温情关照。我把她视为纯洁的女神,一直珍藏在心中。 将当时拍的照片下载到手机里,凭印象去找央宗家的“雪域客栈”,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晓得”。仔细观察当时的照片,发现客栈后边有派出所的牌子。就去找新都桥派出所。果然在派出所前边找到了客栈。客栈还在经营,一楼经过改造租给别人作了饭店,侧位新建了一个接待室,接待室里有一家人在吃饭,两大人两小孩。我出示当年与央宗合影的照片说:“我想找这个人,请问她还在不在?” 两大人中的女人其实就是央宗。她不记得我了,12年岁月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但她热情地将我迎进小屋,给我倒了一碗酥油茶。 我几乎没能认出她,央宗不再是当年的央宗了,眸子里光彩不再,脸上生出铁锈一样的褐斑,嘴角下垂,似有什么堵在心上让她不快乐。她丈夫有一头乌油油的鬈曲的头发,眼珠子滴溜溜转,满怀狐疑,穿一双至少值1500元的时尚尖头马靴,烟不离手。我心中某一敏感之处尖锐地疼痛起来,痛得几乎弯下腰。煞有介事地寒暄几句,我就告别了。央宗邀我再来新都桥时到她客栈下榻。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再来的了。 有一天,骑车经过“中国熊猫大道”上的雅拉雪山观景台,神差鬼使,下了大路,拐进一条通向雪山山脚的神秘小径,迷迷糊糊开进了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 路太孬,路上布满了棱角锐利的石头子儿,还有水坑。时不时后轮“嘣”地被颠起来,所有行李跳向空中,又重重地砸落下来。开始还见几个村民在路边干活,大概从事挖水渠之类的营生,再往里走,就难见人影了。 这是两山夹峙的谷地,山坡上如两天没刮的络腮胡般长满了不高的白桦树,叶子金黄。树的间距十分平均。路边有将近一人高的灌木,车过时,灌木丛偶尔会扑棱棱飞出一只黑色大鸟,吓人一跳。 越往深处走,凉意越浓。我不得不停车在冲锋衣里加了一件薄的抓绒。 骑了半小时,遇一藏族老汉赶着一群牛。我刹住摩托车,单脚拄地,问:“老人家晓不晓得这儿离雅拉雪山山脚还有多远?”老汉有一只眼睛瞎了,白如浊水,但好眼亮晶晶的,似在里边安装了100瓦的电灯泡。他用那只好眼盯着我看了一会说:“还有7、8公里。”随之补了一句,“你去那里做啥子?”我答:“扎帐篷。”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遍,说:“那里方圆17公里没有人烟,只有我的牛场。但我也回家去了。”说完扬起手中的树棍棍,赶着牛群向我来时的方向走去。 据说,雅拉雪山是《格萨尔王传》中提到的藏区四大神山之一,有“东方的白牦牛”之称。它横卧在那里,没有峭拔的峰顶,体态丰满壮硕,山坡披挂着白雪,确乎像一头卧倒的白牦牛。这是康定、道孚等地的藏族群众心中的神山。 神山在我眼前,引领我几乎无法止步地向前骑行。路遇一个废弃的水泥搅拌站,高耸的搅拌罐灰扑扑地戳在那里。路旁有一座简易的两层宿舍楼,门窗玻璃悉数被捣烂,俨然如美剧《行尸走肉》里僵尸出没的场所,让人脊背袭来阵阵寒意。 这是后话了——在川西旅行期间,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鬼催般地扑向荒山野岭、无人之地,如若不是觉得这样其乐无穷,便是有一只宿命的手在不可见的上空操控我的行踪。现在想想有点后怕,一个人,遇到危险无从求救。但当时一点儿害怕也没有,周身飘溢着正气,形成一圈看不见的光,一往无前。 离神山山脚还有2公里,一条小河从杂树林中奔涌而出,优美地划了个月牙形,将一湾平整的草地圈在臂弯。这是最好的露营地,有水源,有草坪,避风。再向前走,估计得仰头望山,山形就变了。 我将摩托车骑到河滩草坪上,停好。卸下背包,在地势稍高处搭上帐篷。草地硬扎扎的,地钉楔进去被紧紧吸住,比楔在石头缝里牢靠得多。防风绳绷紧,帐篷死死地被固定住。随后坐在小河边吸烟。 惬意得要命。空气清冽透明,雪山飘来的丝丝凉意钻进鼻孔。鸟儿时不时当空飞过,以短促而富有穿透力的鸣叫互相呼唤。树叶黄得透亮,夕阳落在上面营造出热烈的色调。纯洁的雪山映着透蓝的天空,巍巍然如神尊一般。无人打扰。气温正好。忽生“就这么回家去一定会想念这里吧”的念头。 吸完烟,又取出水壶慢慢喝茶,听小河淙淙的流水声。河底鹅卵石是有颜色的,黄的,红的,青的,将河水也晕上了色彩。想这一路的艰辛,终于得到了回报——在旅行快要结束时,好歹大差不差地领悟了天命,弄明白了人生。有“不虚此行”的成就感,气定神闲。 过去总觉得自己怀有超人的才华,只是时运不济,未得展露而已。现在明白了自己就一平常人,即便给你机会你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就那样儿了(况且几十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机会)。明白了这一点,我身上长期背负的包袱就放下了——过去固执地认为自己努力得不够,总想将自己往死里逼,现在不用了。过去整个人是“端着”的,“端着”是很累人的,现在“放下”了,一身轻松。平常的人要有平常的活法。做平常事,以平常心待人,自然大方,自己愉快,别人也舒服。 当然平常不等于无所作为。事情嘛总要做一点的,不然人生过于轻飘。所谓人生,不过是以适意的方式打发漫长的岁月而已,要做就做让自己快乐的事。智者无不以快乐的方式度过人生。很难想象,一个人长期做着不喜欢的工作一直到死,会是什么感觉。纵然那样子多少有所收获,对人生来说总让人想起“苦熬”二字。反过来说,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人生就会以怡人的姿势走到终点,纵使不能成就辉煌,至少“老本”未蚀,也足以告慰天赋的生命了。 到目前为止,最让我喜欢是事就是旅行了(我也喜欢开着自家的游艇带着朋友和一堆比基尼美女到公海上开party来着,可惜这辈子没指望了)。我将一生做过的事简单巡礼了一遍,没有衡量出哪一件事像旅行这样激发出我内在的激情。不喜欢不会坚持那么久,不会在那么苦的环境下还保持乐不可支的心态。那我今后就做这件事好了。事实证明,上天降我于世,未赋予我天才,做不成名动一时的“大人物”,我就做一个旅行体验者好了。通过分享旅行体验带给人们快乐,也许还会使一小部分人有“打开了心灵一扇窗户”的感觉——“哇,原来外边有人以与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啊,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我能做这样的事,就足以告慰自己可怜的人生了。毕竟这是有意义的。 如此牛皮哄哄地瞎想,想得自己都微笑起来。真是太愉快啦,今儿个。想这6个月来如同在黑暗的隧道里举着火把向前摸索,心里不知能否走到尽头,硬撑着不回头,不气馁,不倒毙,如今终于敞亮地站在了天空之下,心中甚慰。不是每一种坚持都有结局,但我的坚持得到了回报。感谢上天,感谢于黑暗中引领我、赋予我直觉的某种神秘力量。我相信有那种力量存在。 在思来想去之中,霞光映红了西天,雪山戴上金色的帽子。我起身打开三脚架,扣上相机,对准雅拉神山拍“延时”。快门“咔嚓咔嚓”的响声在寂静之处异常清晰地响起。 这时天空的色调最丰富,变幻莫测。金色、黄色、红色,血红、淡红、绯红,淡紫、青蓝、墨蓝……每一分钟光谱都呈现不同的波长,千变万化,慢门拍摄条件下画面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拍了约100张,我取消“延时”,将模式调到“自拍”,以雪山为背景给自己拍裸照。焦距用AF对准即将落脚的地方,切换到MF,然后悉数将衣服褪下来,置于画面外的摩托车上。揿下快门,快速跑到预设的位置,背对镜头摆poss。略微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回到屏幕查看效果。嗣后再次摁下快门,跑到预设地点摆造型。 傍晚冷得够呛,赤脚踏在草地上如踩在冰上,拍了3张就不得不穿上衣服暖和一下。然后甩下衣服继续自拍。不同造型一共拍了9张。 这地儿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只黑色带白翅尖的小鸟站在树梢好奇地观察了一番,随之哲学式地叹了口气,扑棱棱飞走了。也许不明白眼前这位到底是个自恋的家伙还是狂野的家伙还是既自恋又狂野的家伙呢?“人是最难搞懂的。”鸟儿得出结论。 太阳落下山脊之后,暮色就无所顾忌地漫延上来。景物如同曝光不足的底片,随着时间之轴的移动,亮度一档一档往下减。先是薄暮冥冥,后是模模糊糊,除了河水还能看清,树丛一概在阴影里缩成一团。乘天未黑透,我舀了一钵河水,先搁置两分钟,倒入另一只钵子,将沉淀有砂砾的剩水泼掉。打开汽炉烧水,水开后放入泡面。腰包里还有两只吃剩的藏包子,用筷子作筚篥在钵子上蒸一下。5分钟后熄了火,将泡面和没热透的包子吃下肚。又喝了点茶水。 寂寞在恰当的时候以一贯的方式毫不迟疑地袭上来。尽管对它已习以为常,依然可以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它的凶猛和凌厉。寂寞就是想跟人说话却不知谁能听我,或知道有人听却无有沟通渠道,最末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寂寞是雾做的外衣,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你能看见外面人影憧憧,却捕捉不到现实感。不得已,只能以寂寞为养料活下去,消费寂寞,品味寂寞。寂寞是寂寞者对抗世界的武器。 我直觉自己在寂寞中沉得过于深了。过限之后神经会出问题。我必须想办法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寂寞的,心心相印何其难也,希求一个懂你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沉沦到靠寂寞为营养活下去的程度,精神层面或多或少会出问题,因为思维与大家已不在一个平面,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我不想做那样的人,那样子容易被人当成精神病。 居住在成都的一位曾经和我一起徒步过库布齐沙漠的美女朋友要请我吃饭来着,我在微信里对她说,“你来时请喷一点香水好吧”。她问“为什么”,我说我要借助这俗世生活的气味将自己从非现实的寂寞中解救出来。她似乎理解了,说“好的”。 月色皎洁。月儿像仙子姐姐一样伫立在空中,妩媚而无言。两侧山脊呈现黑魆魆的剪影,正面“V”字型开口处雅拉神山依然望得见雪光,但作为背景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幽蓝幽蓝的,神秘,静默,愈加将寂寞像古代冰河流淌在大地上一样刻出印子来。我坐在草地上,为破除寂寞大致回顾了一遍这6个月的旅程,却发现没有多少记忆深刻的,刻骨铭心般记住的还是10余次在荒山野岭独自扎营的经历。非常奇怪。 冷得发抖时我钻入帐篷睡去。凌晨3点闹铃响了,我将所有的衣服穿上,出帐拍了雅拉雪山的星空。此时月落地平线,银河灿烂,繁星如撒下一地金属芝麻般明亮。暖色帐篷在前,冷色雪山居中,滔滔银河作背景,我定格了这美得令人心尖儿发颤的夜。这是我川西之行最为满意的一张照片。是神山给予我的奖赏。 最后一站新都桥,我拍了秋景之后,将摩托车送给了客栈老板。翌日搭顺风车回成都。我站在马路边,背着背包,伸出大拇指朝下,求搭。为显得年轻点,用力将腰背挺得笔直。站了约40分钟,一对自驾的小夫妻捎上了我。第一次以此种方式搭车,受人恩惠,于心不安,中午停车吃饭我付了钱。 成都美女周白丫兑现承诺请我吃了饭。按我的请求,她淡淡地喷了香水,是阿蒂仙的一款“冥界通道”,其气味带给人“此时正置身于凡尔赛宫”的错觉,堂皇高雅,却又暗含风情。同样按我的请求,她选了一家叫“徽州府”的饭庄,请我吃久违的家乡菜。如此一步步将我拉回到世俗的平台。她老公也来了,非要看看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老马是何许人也。但老公开车不喝酒,她陪我喝。灰行客也在成都,我邀他赴席,陪美女老公说话。丰满白皙、性格泼辣豪爽的周白丫十分热情,她直视着我说:“老马我上次见到你时白白胖胖,笑得好甜,这次见你黑得像个炭核(hu)子,脸上皱纹一大堆,眼睛冷冷的,脑后还留了个猪尾巴。可我比较起来还是喜欢现在的你,为什么呢?”我没说话,灰行客替我作答:“你偏好重口味呗。”一时大家都哈哈大笑。周白丫酒量十分了得,那晚你一杯我一杯将白酒从喉咙里往下漱,很快灌得我酩酊大醉。灰行客扶我回的旅馆。临别周白丫拥抱了我,未避讳老公。老公神色泰然,微笑同我告别。 转天我和灰行客相约去四川省图书馆流连了一天,他看了一天书,我查了一天资料。中午在附近一家禅菜馆吃的素餐,20元一个人,简单,舒服。吃完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咖啡,坐在街心花园喝了,吸了一支烟,再进图书馆看书。 晚饭后,我告别灰行客,坐大巴去了机场。办登机牌,托运行李,过安检口,登机,回家。 ——从4月27日进入成都,到10月30日登机离开,整整187天。 这一趟旅行,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生命力。我有一种满足感,但也发誓再也不这么虐了。飞机起飞后,从舷窗看到大地上用霓虹管勾画的七个醒目大字:欢迎您再来四川。仿佛在向我宣示某种预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等我从疲劳中恢复过来,就会想念在路上的生活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想念的程度会一波比一波强烈。那路上的景,路上的人,路上的心情,以及路上的一切,会和思念一起,熔铸进我的气质,改变或者凝固我的人生形态。我将不断用旅行和分享打磨这一形态,让它发出金属般强劲、稳固的光泽——一位哲人说过,有人生来是勺子,有人生来是碗,就盛水来说,勺子永远比不过碗,但勺子自有其强劲、稳固的光泽。我想,如此度过一生,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我会心满意足地发出微笑的。我隐隐约约预感到,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会发生革命性的变化。 在雅拉之眼露营 雅拉雪山的晨曦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19-8-22 15:17 编辑 雅拉神山的星空 请允许我在无人处疯狂 川西之秋 甲根坝 |
本帖最后由 那马 于 2021-3-30 08:13 编辑 全文完。谢谢浏览。如果你能从头到尾看完,说明你是个爱读书的人,我将你引为知音。 如你有什么意见,请联系作者: 微信号hh391583130 QQ号391583130 邮箱 jzhj69@163.com 如你还想浏览作者的其它游记帖子,请移步https://bbs.8264.com/thread-5637288-1-1.html (捡一个不靠谱女队友去无人区追星的奇幻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