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争取道：“那谁能决定，方便的话，麻烦把电话号码给我一下？我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就想来这里，上回已经错过一次，这次又错过的话，它就要开发了啊，以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西藏了，为了这次骑行，我足足等了四年才有机会…….圣象天门真的是我最后一个想看的地方啊。昨天晚上我还在外面的茶馆的时候，大家就让我别进来了，说不让进，可我怎么甘心啊，我骑了一个月的车，一千多公里的路都过来了，就差这几十公里了，所以在外面的茶馆的时候，哪怕所有人都劝我不要进来了，我还是不听，我只是一心想到圣象天门啊，这一路上，我做梦都想着这回不能再错过了啊……”

说着，说着，雨，下得更密了。

对方待我一口气说完，才回道：“你等等，我问问吧，等一下给你电话。”

原地等着，雨滴滴嗒嗒地落到阿妈临时给的军绿色雨衣上，个别自行滑落，豁地直接蹦到了地面；个别，溜了一段，后劲不足，悬挂在衣面上。我把手机收进袖子内，戴上了冲锋衣的帽子。只见茫茫天色之下，远处的湖面亦茫茫一片。心中的火苗，亦为之茫茫。

紧握着手机，默默祈祷。十来分钟后，对方如约回了电话，答复：“美女，真的不好意思，我们职责所在，不能让你进去。”

“不能让你进去”——却说这话听得我心中蓦然一哀，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哗的就下来了。再一开口，声音已哽咽。要说清楚，就不能哭啊。于是，一面任凭泪水流个不停，一面努力克制着、克制着，一把哭腔地把话说完了。

对方大概也感受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甚为客气，耐心听完，道：“真的不好意思，我们担不起这个责任，欢迎你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

没有的事。

友小涛常住拉萨，他这次看不了，从距离上来说，他很方便地就有万万个下一次。我呢？不是距离的问题。所谓的遥远从来都是相对的。对于任何我想要去到的地方，“遥远”是不成立的。之所以不愿意随便认领一个“下一次”就走人，只因太清楚人的心境，可谓一时一景，不可复制，不复再来。

今日犹未得，何以寄来日？

很简单的道理：日后的我，难再有今日之傻之执着到底；圣象天门也将不再是今日的圣象天门。消耗不起。等不起“下一次”中的“我”。如此思量着，编辑了一条大意相等的短信，反复读过，觉得可以了，发出——回复还是不回复，是对方的事；至少，得把这个心愿说明白了啊。

雨下着。天色更暗了。视线投向远方，并无焦点，只觉一片凄楚。

不会儿，对方回复了，措辞意外的诚恳。我读得百感交集，仍原地站着，拨打了另一个负责人的号码，依然是半忍着眼泪、半哭腔中说完。

奈何，一样的答复：爱莫能助。

这就不可能了？

其实大家都清楚，事情不必如此。景区大约三周前才因施工原因而封，如果这一站被放在出发之初，看圣象天门，买一张八十块的门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看去了。可谁能预知呢？现在这情况，都走到这一步了，该怎么说动他们破例一次？且说手机有外壳保护着，屏幕也尽是水，蹭到抓绒衣服表面擦了擦，放兜里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招，只能试用前半式。毕竟，情感站在我这边，道理却是工作人员的。凭什么因为此乃数年来的一己心愿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家可以破例？没有这种道理的。仍未死心却又一时无计，茫然转头，才突然发现送我来的叔叔站在帐篷门口边上，往这边看着，心中不由一声叹息——累了人家一腔热忱地帮你......

雨下得更大了。泪水雨水都分不清了。我望着远处的三块巨石一时呆愣，心潮起伏。理智犹在，克制着。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想想，好好想想，一定还有办法的。刚才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吗？怎么说会有更好的效果？

终于，在又一个局长再一次明确回复“不可以”之后，只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样，满心空荡，眼泪缺堤之水一样汹涌而至。透过泪光，呆望着远处灰灰的湖面，脑子里掠过无数此行出发之前与途中之种种情状。于我，这趟旅途，若追算起点，那是另一块大陆，然后是五千公里，然后是一千多公里，然后是六十公里，然后是眼前的最后一公里——嘎然而止。通往梦幻世界的桥，横生生断裂。

非长翅的鸟儿，如何飞跨过去？

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帐篷那边传了过来：“美女，下那么大的雨，哎呀，有什么事快点进来躲雨再说，生病了不行的！”

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藏族美女挑开了帐帘站在门口望着我——暗黄的灯火从帐篷内散了出来。

天，马上要黑下来了。

我应了声好的，一抬脚，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好生滑稽：上半身雨衣，没事儿；但下半身只得一条速干裤，被淋了这么一阵子，湿漉漉的，紧贴着双腿；本来就半湿的鞋子开始变得水透水透的，一踩一窝水。抬手胡乱抹去泪水，走进了帐篷。一照面，就碰到了叔叔的关切目光，不觉眼泪又涌上了眼眶。

我默默抹去滑落的泪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叔叔只一时看着我，没说什么。

喊我进门的美女提议道：“美女，这么晚了，你今晚就睡我们这儿吧，外面雨下得大。”

屋内炉火正旺，好几双眼睛都看着我，我却不好意思看大家。太丢人了。太失控了。哭成那个丑样子，至于嘛。自措勤那莫名奇妙的一场哭过去之后，如何都预料不到，会在此行的最后一个点，又迎来了一场情绪上的失控。

火炉上，架着一大盆煮好的面条，是晚饭时间了。心思回落，这才突然感觉到了肚子正饿。

此际，之前找现场负责人的时候遇到的高个男生走了进来。他正是四个看守之一。只见高个男站到了叔叔身边，两人说了几句。随后，他转向我，道：“美女，今晚别回去了，我跟他说好了，你今晚就睡我们这儿，明天我们给你找个车子送你回他家，怎么样？”

我看着叔叔，既是愧疚又是感激更是不知该怎么说，问道：“可现在下这么大的雨，他就这样回去吗？”

男生：“他家里晚上还有事，他要回去。”

既如此，请男生翻译了一番感谢的话，便把出门前阿妈给我的雨衣脱了下来，还给了叔叔。见他穿上了，一道跟着送出门外。看他上了摩托车，奔进了夜雨中。很快，摩托车声被雨声淹没了过去，什么都听不到了。天地为夜雨所淹没。

惘惘的，回过身，进了帐篷，坐到了火炉边上。

喊我进门的美女叫德珠，她热情地招呼道：“美女，在我们这儿好好吃饱，啊，来，刚做好的面条，我给你盛一碗。”

我接过面条，拿起筷子，嗯了声，道：“不好意思啊，这么麻烦你们，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话音刚落，双眼又含上了泪，赶紧抹去。

坐在床边的另一个美女，叫措央。她看着我道：“哎呀没事，你在这里吃饱饱的，不够还有苹果饼干，不要客气。”说着，她指了指桌面放着的一堆零食。

她的这番好意热情，听得我新泪两行。胡乱地抹去泪水，说了声谢谢，吃起面条来了。

话说当时屋内，除了三个负责厨房工作的姑娘，德珠、措央和一个特别安静几乎没直接说话过的姑娘，还有过来串门的从山坡上下来的看守年轻小哥和高个男。

见我情绪平复了大半，高个男看着我道：“哎呀，之前那些开车进来的，我们打发他们走了就没事了，觉得没什么，可是今天我们把你也拦在了外面，心里特别不好受，真的——”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把手往胸口上一放，然后接着说道，“那天来了个女的，说要拍婚纱照连婚纱什么的都带来了，就是因为进不去，在门外哭了一场，不听道理，还骂我们……最后他们也只好走了，不是我们非要怎么样，而确实没有权力放任何人进去，别难过了，没事，不要想了，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今晚就在这里休息，我们这些床位都是给游客的，你就别给钱了，晚上被子不够这里都有可以拿的，知道吧？”

句句诚恳，听得人心暖，想到他们也不容易，心中一柔，才收去的泪水又一次涌上了眼眶。没错，看圣象天门，于我而言，已久是心上悬梦，期待多日；但对于守门的四人，不放进任何没有正式文件的人，也非常重要。那可是人家的饭碗啊。从这番话听来，可见刚才雨中打着电话一再争取的傻样，估计也被他们看在了眼里。换作我是他们，每天面对好几拨游客的纠缠，每天都是不得不解释，每天都得防着不顾危险想方设法绕道的人 , 尽是这些不愉快的时刻。将心比心，见多了，也就烦透了，没感觉了。而今天，他们没想到会碰到一个仅仅因为看不到圣象天门而伤心难过成这个样子的傻妞；我，更是没预料到自己会哭得情难自控。看来，原来看到圣象天门这个愿望比原想象的要强烈多了。

可现在呢？梦中之地只剩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了，却反而成了天涯之远。

不敢多说，怕一开口，情难自控，眼泪还要掉。默默地吃完面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德珠问再添一碗的时候，我点头说吃饱了。她可是盛了满满的一大碗啊！坐得离火炉近，那热气很快把原本湿嗒嗒的裤子烘得半干了，而鞋子，脚一动就冒水，不能再穿着了。可自行车放在叔叔家里，随身的东西，一台相机而已。低头看过所有床底，没发现他们的拖鞋，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不好意思，你们有没有多余的拖鞋？我能不能借一下，我的鞋子太湿了。”

德珠道，“你等一下，这里没有，我去问问他们。”说着，出门片刻后带着一双拖鞋回来了：“你的裤子呢，肯定也湿了吧，我给你拿新的裤子换上，这样穿着不好。”

我摇摇头，道：“谢谢了，裤子就不用了，它很薄，再过一会儿就会干透。”

德珠听得，还是伸出收来摸了摸我的裤子，道：“哎呀，美女，你说你，这么傻，就为了看湖，刚才怎么就不知道躲一下雨呢！”

一旁的措央紧接着问道：“你的袜子呢，袜子肯定也湿了。我给你拿袜子。说着，就去翻身后的盒子。”

我道：“啊，不用了，袜子烤干就可以了。晚上也不出去，穿着拖鞋就可以了。”

措央没听见一样，递过来一双全新的袜子，道：“你看，我这里有五六双，多多有，穿上，赶紧穿上，哎呀，没事，拿着穿上。”

我接了过来，给冷凉的双脚套上了袜子：野了这么久，突然拿到气质这么斯文的东西，好生异样——满盒子的带花纹的蕾丝袜子，措央给了其中一双。

颇为让人意外的是，没过多久，一位实地值班的负责人还特意拿着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进来了，坐下了在床边，跟我解释道：“美女，真的不是我们不让你进去，而是没有上级的电话，你看，没有这种工作性质的文件，我们不能放任何人进去，要是上面知道了，我们都要丢工作的。你明白吗？这些都是文物单位的人，拿着县领导盖了章的公函，我们才放进去的。”

我接过文件，一行行读过，见下方的日期只是两天以前，没说什么，却又忽的燃起了希望的星火，从兜里摸出手机，把某局长发来的回复送到他眼前——心底里，哪怕那条短信是官方措辞，但也许是一根救命稻草不定？

果然，他读完，还过手机，笑道：“他那样说只是客气，礼貌地拒绝了你。以后再来吧，美女，有机会的。”

我道：“不等以后了，这次看不了，就算了吧。”

他听得轻轻摇头，闲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德珠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道：“没事，他们不让你进去，明天我们想个办法让你进去。”

乍然听得，我抬头看着德珠，心中如晨光照亮，不敢相信。虽拿不准她是认真还是安慰，心头还是涌过一股暖意。

当夜，男生们还逗留了会儿才离开。三个姑娘，贴面膜的贴面膜，玩手机的玩手机，说说笑笑的。八九点的模样，来了自驾的游客。住下了。在不远处的帐篷又唱又吼的，大人小孩，尽情叫嚷，很是热闹。期间，德珠和措央进进出出地忙活了好一会才休息了下来。两个男生仍在的时候，德珠两次提到“想个办法把她带进去”，像是自言自语，像是说给所有人听。但我每次听见，都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表示。其他人，同样没有作声——从一开始，大家就以礼相待，哭成那个丑样子没笑话不说还好吃好住地安慰我，我已周烦他们太多，而现在善良的德珠还打算为我这个陌生人冒丢工作的风险，老实说，诱惑很大，很动心，但我却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了。

到此为止吧。

圣象天门，到这一刻为止，可以记在心上了。

进来之前的满腔希望，“我是如此坚信尝试争取之下必有上天眷顾”。上天的确已经很眷顾于我，今天这一路，给我派来了那么多那么好的人儿啊。躲雨时的牧民人家，半路那个坚持要用摩托车载我的大爷，特意送我二十公里路的叔叔，这些好心的工作人员，那些拒绝也拒绝得措辞礼貌文雅的局长们......算了，你都已经争取到这个份上了，上天只是没有眷顾到底，不要去遗憾了。只当我没这份见识圣象天门之美的眼缘，明天且安静归去吧。

熄灯之后，夜雨落到帐篷上，声声入耳。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慢慢地，心底开始弥漫着一种出奇的平静感，脑子重新变得清醒：圣象天门为世人所知的那一天起，它就不能再是它自己了。曾经，当地人可以放牧到大石象脚边；曾经，那里的山洞仍有修行者，颂经声只被湖水与飞鸟听了去；曾经，这里只有宁静。它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曾经。而我注定是迟到的旅人。到如今，没几人能细数它的曾经了。它将很快以一个铺着水泥路有着豪华山顶房等现代设施的新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也会更快地被游客们所习惯并津津乐道，罢了，我既自知因何而至，又何愁别处没有心中所求......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