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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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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

我在神山脚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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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7 23:52 101 显示全部帖子

情歌王子

我没直接去,先去了趟湖南,见最帅诗人小曾。


小曾呐,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过得那么窝囊,长期生活在情感波动中。王狼狗一直来电,一边催我赶路,一边给小曾出主意,听着像情感专家,没少谈恋爱。


到了昆明,他和三哥来接。时值正午,艳阳高照,走在街上影子都没了。他堵住我,寒暄介绍都没有,过来就抢包。我赶紧解开给他。他背上之后,大包变小了,位置也不对,锁不到腰,提到了背部。这家伙身穿迷彩背心,裸露出胳膊,比我更配这包。我说,你替我代言吧,你这肉身适合户外。他提了提墨镜,说,这包好重,好久没背了。


要不是他介绍,我差点忘了身边的三哥。三哥说,找个地方,先喝一点。


结果,喝到深夜才打车去他的学校。开了好久,昆明变成一片远灯,车还在行驶,直到荒郊野外。


下车之后,一片空旷,去砸铁皮大门,砸开之后用木桩堵上。里头更空旷,像个大工地,上头还有个驾校。狼狗说里面有个地质方面的塔,测地震的。


站在坡上撒尿,我说,你这地方够荒凉。他说,哪里荒凉了,这是晚上。他挥手一指,你看,那是围墙,跳过去,穿过破庙和田地,就到客运站了,很方便。我望着茫茫夜色说,确实方便。


上坡又下坡,还要翻校门。翻过去,往下走,终于见到了林子里的教学楼,挂着一道横幅:欢迎某某专家指导教学。


转个弯,走向一栋六层暗楼。一个人影都没有。楼也空了,没亮几盏灯。太静了,让人不觉轻手轻脚。我说,狼狗,咱不是去偷东西吧?


靠,他说,我住这儿。说着跳起来摸钥匙。


进门,刚放下包,狼狗就打电话,立刻换了一种口吻:亲爱的,刘某来了,我这不是刚到家吗,别生气了啊,哪有不理你了,想着你呢,啧啧,亲几下。温柔又缠绵,让我有点不适应。


这是一间巨大的二室一厅。说它巨大,因为没什么家具,茶几沙发就放在水泥地上。左手一间狼狗卧室,右手一间放杂物,大厅这边是厨房,走过厨房有阳台,穿过阳台有个卫生间。下蹲式的,不用马桶。


我参观完毕,他还在通话,指了指一捆啤酒,一仰脖子,做吹瓶装,示意我先喝。


放心吧,他说,亲爱的,不喝了,没喝多,不说了啊,刘某在呢,在笑我们呢。


请刘某吃好点啊,对方说,你做给他吃。因为太安静,我也听到了。


好啊好啊,他亲了几口,挂掉电话说,她不让喝酒,喝多我老骂她。


我知道你骂她什么。


骂什么?


骂她的过去,骂她怎么那么多男友,见一个爱一个。


靠,你怎么知道,狼狗说,这样特别不好。我厌恶自己这样。我说,还说小曾呢,你也太痴情。

跟你说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


一口气听了好几个秘密。我说,你不是有那种烟吗,哪儿呢。看到你还问,他一敲茶几,下面都是!草,我抓出来,抖了抖,这叶子都是啊。那当然,他说,还不是最好的,上次我去山里背了一大包出来,接着向我讲解那种才叫好。我说,你胆子可真大,小曾叫你寄过去。他说,不寄,要就来拿,别叫我寄。


烧起烟。我说,吉他呢,给爷来一首。


不会不会,他竟然害羞起来,特别差,我真的特别差,你会你来。我说我连弹棉花都不会。真不会啊,他拿来吉他,一边调音一边问,你真不会,真不会么?我说,那是真不会。那好,他说,那我就放心了,给你来一首。狼狗笑的时候,把嘴抿起来,嘴都抿歪了,坏坏的那种羞涩。只要音乐一响起,羞涩就没了,听准节拍,扯直嗓子,唱了起来。


关于郑州我知道的不多

为了爱情曾经去过那里

多少次在火车上路过这城市

一个人悄悄地想起她

……


起初声音很轻声,沉在记忆里抒情,渐渐发力,唱到高潮不控制情绪,一个人在那里伤感,听得我心里发颤。


我跟狼狗有过一个约定,去全国各地卖唱。他卖唱,我收钱,顺便给路人朗诵朋友的诗,再卖卖书什么的。我都准备好了,可狼狗拒绝去东部,他觉得自己属于西部,属于更这片广阔的天地。他跟宜欣江措一起,在瑞瓦住了七天,江措说他,不专业,但嗓子是浑厚的、苍凉的,男孩子的,带动内分泌的。


关于郑州我想的全是你

想来想去都是忏悔和委屈

关于郑州我爱的全是你

爱来爱去不明白爱的意义

……




听着歌,我就想,这小伙五大三粗,心是却软的,容易感动,也容易被伤害。那些来去匆匆的姑娘,最终安家不会选择他,他就像一匹种马,到死也跑不出花天酒地。宜欣江错叫他达仁洛娃,意思是月亮上的牧人,倒是有几分贴切。


抽着烟,狼狗开始笑,哎哟哎哟,抖着肩膀,控制不住,直笑得眼泪汪汪。


他把主卧让给了我,自己蜷缩在沙发里。


第二天,他去误人子弟,我背着相机在白云底下闲逛。等我转回来,他正好从教学楼走出来。我偷偷尾随,想抓拍他走路。他走着走着,忽然唱起歌。太奇怪了,一个人走得那么开心,一手拿空碗,一手拿勺子,边唱还边挥舞,放慢脚步,轻扭屁股,趟开空气,像漫步在舞台上的港台明星。


好说他流氓吗?他冲自己耍呢。我跟着开心起来,喊了声:王狼狗!


哎哟,他吓一跳,草,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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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狼狗的诗


那天我吻了她

在县城仅有几条街上

我们反复地走来走去

有那么多的话说不完

说过去说现在

更多的话说的是未来

我以虔诚的心爱她

同时也虔诚的悲哀着:

那些不能实现的部分

最终都会成为谎言

要住到铁路沿线去

铁路沿线能看到很多灯光

我的朋友们就躲在那些窗帘后面

他们与我告别等我上火车后

就马不停蹄地乘飞机开汽车或一路小跑

把沿途的灯都为我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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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9 12:50 102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19 12:53 编辑

让我遇见你


诗人王狼狗(下)



做菜


王狼狗对我的朋友说,跟刘某在昆明的日子,是我在云南最快乐的日子!


这话不能当真,肯定是醉了,凡是”最“和“醉”都不能当真,只是为了加重语气。我们都是那种喜欢说“最”的人,说得天翻地覆。



他要做菜给我吃,我以为是开玩笑,结果还真带我去买菜。一路跟我说怎么做鱼,要买哪些调料,怎么控制火候。光说不尽兴,停在马路中央,挥手当勺子,你看呐,辣子得这么炒,油进去了,皮不会坏,香得流鼻涕。我推他,快过马路快过马路,司机要疯了。


一个男的,这么爱逛菜市场,实属罕见。昆明的郊外,本来就是红土蓝天,每当夜幕降临,菜市场更显红艳,一派灰尘的人间烟火。王狼狗提着塑料袋,走过烤鸭子的红灯,特别的不协调。人家都是过日子的,他这外表也太不像过日子人的了。


我说,狼狗啊,你跟这街不搭。


我是香妃,他说。


草,我说,你还贵族了。

没听过?香妃,乡村非主流,简称乡非。


这样啊,我说,那我是韩寒。


干嘛骂自己啊。


那我是小四,忧伤。


嗯,这还差不多,身材是。


……


就我们两个,走在红土顶端,说相声逗自己开心。跟狼狗在一起,什么都能说,别怕,他会主动暴露。



他问,你那个怎样?我问,哪个?啧,他说,那个啊。我说,很少,用手。他说,我激动,容易激动。


亲过吗?


没有。


我喜欢。哦不,擅长。


闭嘴,我说,快炒你的菜,口水鱼么?


他竟然做了一桌子,最拿手的那条鱼,盖了整整半张茶几。你先尝尝吧,他拿着大勺说,我再炒个青菜。我尝了尝,想找个词损他一下,一时也没找到。他等不急了,提着大勺过来,用手捏出一片,放在嘴里说,呜呜,不好不好,没发挥好,花椒没了,没入味。我说,不就是条鱼嘛。他说,草,白忙活了,又碰到个没品位的。


狼狗是四川人,他觉得四川人那才叫吃,其他地方都在瞎吃。他毕业于甘肃工业,那地方我去过,二楼以上经常停水,却是个盛产诗人的学校。他毕业之后逛遍大西北,在各地找调料和姑娘。是的,他有时伤感,但只要有调料和姑娘,便不至于悲观绝望。



姑娘

狼狗的姑娘,我见过两个。


一个是云大的?个子不高,眼睛很亮,从绿衣里透出光来。爱笑,很无辜的那种笑。要不我提问,这姑娘在狼狗面前完全沦为了听众。见她之前,狼狗在公交车里,抓着吊环说,别误会,真别误会,我和她不是那个,是我妹,真是我妹。我说,你乱解释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们鸟男人,狼狗说,我还不知道。


那姑娘是被我们搀回来的。翻校门,她翻不过去,扛她屁股,扛得太猛,从那边掉了下去。


我的主卧被姑娘占去,狼狗把我赶到杂物间,他自己睡了沙发。


好多细节都忘了,倒是记得狼狗带着我和吴吉,穿过学校旁边的暗巷,去和三哥碰面。我们迷路了,转来转去,走过好多夜间店铺。那边三哥都等急了,我们还在里头瞎转,街道都差不多,这么多人在里面活着,感觉漫无边际。终于找到学校后门,走进去,狼狗忽然说,我应该离这个地方远点,我太纯洁了。本来是玩笑,可我没笑出来,狼狗是有几分认真的。


还有一个,新染了黄头发,看样子是为了见狼狗。她在北京做咨询,过来给烟厂出主意。这年头生意人都慌张,很缺咨询。狼狗问我,要不要见,见了怕对不起她。我说,不见不是更对不起。好吧,狼狗说,见就见!


结果一起在翠湖边喝茶。有三哥、吴吉和我,那姑娘有点骄傲,好像只有她在踏实过日子。狼狗总是强调,我不喜欢北京,不喜欢上海,不喜欢广州,不喜欢那些大城市。他是自卑的,别人的自卑都藏着,他把自卑都说了出来,觉得自己没本事,配不上能在大城市混的人。同时又有一种甘于漂泊的豪情,好像在说,怎么样,老子就这样,就跟你们不一样。其他朋友不好意思自称诗人,他喝多了,会忽然豪性大发:来,干一杯,我们是诗人!


有件事很好玩。在某个公开场合,有人上台唱歌读诗,三哥和狼狗都高了,在下面冷笑。旁边姑娘问,你们笑什么。他们逮住机会,一通点评,听到后来姑娘要留联系方式,说,你们来了,昆明艺术届就有救了!再后来,又约见过几次,慢慢的也就冷了,大概姑娘们也觉得,**艺术届,还是不要救了吧。



摸吧


菜市场边上,有好几个“摸吧”。


狼狗不爱去那种地方,可我们好奇啊,到底怎么摸的。狼狗讲了规则。我和吴吉都是工程师,对规则很敏感,问得极详细。问到后来,狼狗起身说,走吧,带你们见见世面。


那是一条普通的农贸街,中华大地随处可见。每次大雨,红泥会溅上墙壁,溅上招牌,溅上屋顶,太阳出来又把红泥晒干,人们也不清洗,任它等待着下一场大雨。你觉得它有点旧,但不是古朴的那种旧,没有一家老字号,全是喷绘出来的大招牌。好多次推翻重建,建来建去,还是这番泥水中的模样。


走过霓虹灯,有人在收钱,男的20,女的免费。付钱进去,先看到一圈座位,一群女人在休息,有的抽着烟,有的摸着脚脖子。狼狗缩起肩,带我们穿过去,像是偶然路过,随便看看。


走下去,突然黑掉了,我打开手机,想照一下路,一束强光立刻打到我脸上,亮得烧眼,听人说:关掉!我慌忙放下手机。狼狗在我耳边说,不是讲过规则么,现在是暗灯时间。我知道有规则,只是不知道还有人在监管。太黑了,不敢动,站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想起火车的探照灯,疾驰过后的黑。音乐响起,灯光渐亮,好大,好多人,像是搬开一块大石头,蚂蚁忽然见光,散了开来。有座位,有大厅,还有好多隔间,人们在光点里走动。


是这样,一首歌亮灯,一首歌暗灯,亮的时候相互选择,暗的时候你就摸吧。“摸吧”一词,由暗而来,灯亮结账,很便宜,才10块。


干这种事儿,你得习惯,像我们这种初来乍到的,哪好意思选。外头的姑娘潮水般涌进来,从我们身边流过,停在了大厅中间,花枝摆开,就有男人过去选。那些已经选好了的,一对对坐在一起,聊天喝饮料,等待着下一次暗灯。


再次暗灯,感觉不一样了,你会猜你会想,周围的男女在怎样亲热。他们在暗处,身体摸索着身体,气味好像都变了,热乎乎的,窸窸窣窣,烟头垂在了身下。


再次亮灯,人们又若无其事。刚刚还在和女同事打情骂俏,突然领导过来了,松开来,谈正事谈正事。


情景切换,如此迅速,一次次推动着暗潮。


回来的路上,狼狗大谈工地上的男女之情。在祁连山,在嘉峪关,在某个边远小镇,甚至在高压电线上,再偏僻再贫穷再混乱都有着无数痴男怨女,女的因为“他对我好”,男的迷恋着气息,打毛线的手,扛石块的肩膀,野草般的杂乱而旺盛。狼狗说,这就是我们的远方,仍然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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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狼狗的诗


《爱》

她得了一种

叫作“爱”的病

越来越爱

也越病越深

世上没有人

可以治好她

她爱的人也不能

事实上他

也爱她

甚至爱得更深

一想到她的病无法治好

他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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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

草原辽阔

天空也是一样

在远方他们相接

等喝完酒

我就骑上马连夜启程

草原的尽头就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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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0 23:37 103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0 23:38 编辑

让我遇见你



远方的姑娘(上)

1

深夜十二点,收到多多的微信,说在拉孜等车,她正在从尼泊尔返回拉萨的路上,还带了很多货,要等到三四点才有车。我正想问呢,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家安不安全。她发来语音:杰文大哥!这里的银河好美啊,你那边有没有看到?这小姑娘,不怕劫色,还在看景呢。

她要去拉萨摆地摊,为自己打工,做一个快乐的老板娘。她挣钱的目的,是为了去东南亚吃热带水果。

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不容易!

她回,这话说得我好难过!

我问,你要凑多少钱啊?

她回,一万,一万就够了。

这样啊,我说,好吧。其实我想说要不我给你,可我不是土豪,存的钱也只够买两年的自由。后来到拉萨,跟她一起卖货,看到她实在不容易,也是酒壮穷人胆,我顶着满天星斗说,多多你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吧?

不用不用,多多说,这批货卖了就有钱了,我不是没挣到钱呀,在尼泊尔骑大象玩滑翔花掉了。

好吧,我说,缺了跟我讲。倒不是我大方,我自己对远方已经不怎么期待了,周济年轻人去远方,也好沾点美气。

回到城里,好久不联系,多多又发来微信:杰文大哥,我要去山南了,那里有个神湖,可以看到前世今生,我去看看。我问,这个,你信吗?信呀,她说,当然信!她的语气如此坚决,搞得我也开始惦记前世今生。

过了两天,我问,你看到了吗?

没有,她说,就是很小的一个湖。

怕她太失望,我说,那可能是你没看仔细。她说那些波纹是山风形成的。接着又说,不过我看到雪啦!好美的雪。给我发来图片,她正把雪抛向蓝天。也许茫茫白雪就是她的前世今生?



昨晚,我在上海的十面阴霾里失眠,又收到多多的微信,杰文大哥,大理下雪了,鹅毛大雪啊!我打开图片一看,她女鬼般立在街边,还堆了个大雪人。

你个小姑娘,什么意思嘛,就知道馋我。想想也挺好的,总有一个人告诉你她遇到的美景,生怕你过俗了。

2

刚遇见多多的时候,我不太喜欢她。

我们在德钦卖虫草。朋友说,我招了姑娘过来。有姑娘帮忙总归是好事,我问,怎么招的?

朋友住在大理的青旅,看到一张纸条,有个姑娘求捡。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把我们的事儿说了,姑娘就想过来。过来就过来吧,还一大堆东西,要先寄到扎西家。

还不单是东西,她一口气带了五个人,都接近90后,说要跟我们去错给。我说,这些小孩吃得了苦吗,哭鼻子怎么办?朋友说,你这人,姑娘都嫌麻烦!人来没到呢,先打听哪儿住宿便宜,最好免费,还要洗澡。我说,她们没事吧。朋友笑着说,你呀,怕见生人,见到生人就自卑。

我们在数虫草,朋友接到电话,他们已经到了德钦,先头部队两个人:多多和一个叫二哥的男孩。

朋友照了照镜子,扶正帽子问,怎么样?我说,酷!

接进房来,朋友给他们讲道理,要想办法用旅行养活旅行,像我们这样。我对多多没啥印象,也就是个穿着随意的女生,倒是对二哥印象颇为深刻。二哥掏出一张纸,里面写有中奖号码,问我们是否可信。多多说这明显是骗局啊。我心想,发财谁不想,也不能靠这个呀。

人和人相遇,就是这么有意思。后来混熟了,谈到初见印象。朋友觉得这俩小孩不成熟,我觉得他们爬不上去。多多和二哥觉得我们古怪,一个讲道理,另一个不怎么搭理人,偷偷摸摸也不知道在干嘛。不怪他们,我们卖的是虫草啊,都搁在床底下,有人要货就掀开床板,一根根数,一克克过秤,拉紧了窗帘,太像俩毒贩了。

我们卖草还送诗。我的字太难看,请多多来写。诗这玩意,送一首少一首,在宾馆吟诗放不开手脚。

杰文大哥,多多问,这张写什么呀?我说你看着办。她写了首古诗。我拿到手上看了看。朋友也来看,说,比你写得好。我说,字也好。二哥说,她可是文学社长。

这样吧多多,我说,写诗这种琐事就交给你了。

多多很负责,送诗还配图。我说,不行不行,你得署名,否则人家会怀疑我们的性取向。

于是,很多男客户收到的诗,会描上:多多。



3

再过几天,六个小孩聚齐了,一起玩去了。

我写不出诗,就想起多多,问她在哪里。别提了,她回,我们逃票去雨崩,被困在了山上,凌晨呀,惊动了民警呢。我说,雨崩有什么好去的。她说为了热身。她在骗我,后来在拉萨看到她的逃票攻略,感觉她把逃票当作品来书写。


到了扎西家,第二天就要上山,大家坐在屋檐下聊天,院子里飘起夜雾,明日又天涯。

天涯一般很荒凉。他们没有钱,不雇骡子不请向导,包里装满压缩饼干,打算自己背上去。也是人年轻,仗着身子骨结实。看他们打包,就知道没有多少登山经验,等着看笑话吧。

去那龙营地,我充当了向导。一路下大雨,大家披起雨衣,彩衣飘飘,手持登山杖,仗剑走天涯。


发表于 2016-1-20 23:39 104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0 23:40 编辑

多多披着迷彩雨衣,像一个女兵,累得一脸沉默。我看着好笑,说,我来帮你背吧?她不,偏不,气乎乎走过去,像在跟自己赌气。我说了好几次,都遭到拒绝,最后我说,多多我哪里得罪你了,别不理我呀!大家都笑了,才把她的包抢了过来。



我把他们甩在那龙,带着表哥和骡队先去转了几天。回到营地都不认得了,木屋上插满了鲜花。家里有没有女人,真是不太一样。多多捧着一堆蘑菇,走过来笑脸相迎,你们累了吧,快去喝热水,午餐有野味呢。

我说,你们不要命了!剧毒。

你放心,多多笑着说,我们都尝过了。他们不光尝了蘑菇,把野菜都挖来吃了,拉过好几回肚子,才列出了食谱。

我发现,多多这个人,对野味迷恋到不要命的程度。广东人都这样么,冲进林子四处寻觅,嘴唇都吃绿了。她总是说,这个可以吃,那个也可以吃,好像饿了好多年。搞得只要她看我,我心里就发毛:是不是也可以吃?后来看到她做的剪报,满满一大本:常见可食用的野菜。她担心出门会饿死,觉得野菜比人更可靠。

我开玩笑说,多多啊,你怎么这么没有安全感。没想到她说,是啊,我从小没有安全感的。



4

从说拉到克乐勃,要翻过两个特别高的垭口。整整一天,多多没说一句话。问她怎么了,就是不应声,不摘花不看云不拍照,见谁都是路过。



数月之后,在拉萨问起此事,她说在置气,置某人的气。我听得笑起来,心想你可真有本事,一点小心思就能把自己气晕。


发表于 2016-1-20 23:41 105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0 23:43 编辑

去错给,她爬得最起劲,争当第一个到错给的女人——藏族女人不让去。结果被别人抢了先,她撅着嘴,很悔恨的样子。



木屋里有篝火,很适合唱歌。每次叫多多唱,她都不肯唱,说自己五音不全。他们就起哄,唱那首唱那首!

据说有天夜深了,还停电了,在寂静深处,黑得只剩内心,忽然听到一个女声:


  我深深地爱着你
  你却爱着一个傻逼
  傻逼却不爱你
  你比傻逼还傻逼
  喔 你还给傻逼织毛衣!


这谁呀,拿手电一照,是多多。多多唱这歌,大概是动情的。

我问,你男友呢?她说没有。我说不可能没有。她说分了。我问为什么分,她说路上认识的,不在一起就分了。我还问。她说,杰文大哥,你怎么老问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天发生好多事,深夜才爬到垭口,我给人打电话。远远的,头灯照了上来,我以为是个男的,一看竟然是多多。她大口喘气,往寒风里一蹲,一言不发。打完电话,我问她,怎么不给家里打一个?她不回答,把脸埋在头发里。我照她一下,多多,你没事吧?她还是不回答。我拿出长辈的口气,出来这么多天,应该报个平安什么的。多多什么也没说。后来看到她发的长微博《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才知道她从小受了那么多委屈。

每一个倔强的身影里都藏着一颗受伤的心。



风雪即将来临,她坐在大石块上看天。雪崩的声音,好像正在折断树枝。多多问我,咱们走夜路,不会摔下去吧?

我说,肯定不会的,你放心。

你怎么知道不会。

我当然知道。

再后来,我在木屋烤火,她进来坐了会儿,拨弄着火苗,说起情感经历。有人进来她就不说了。

我说,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人,有了人可以去任何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说,可我也不想回去了,只是忘不了那种感觉。

我说,遗憾也很好啊,比幸福还难忘,比完美总差那么一点。

扎西说,你们说些什么呀!大家笑起来。

那天其实是要分别。多多要喝酒,我们不让喝,只给了一口,又要抽烟,我们更不让,一口都不让,气氛就有些伤感。






发表于 2016-1-20 23:44 106 显示全部帖子

我说,又不是生离死别,多多,我们拉萨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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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 22:30 107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2 22:31 编辑

让我遇见你


曾骞(上)


火车驶过陌生小镇

往事像鸽子飞过天空





去湖南

2013年,我在上海车展,接到老马电话:老刘老刘,出事了,你有曾骞手机吗?快快,快联系他!

噪音太大,我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出什么事了?老马说,小曾写了绝笔信,现在谁都联系不到,他和你最熟了,你得帮帮他。这样啊,我长年出神,遇事习惯了不着急,即便生死攸关也要缓一下,这是生而为的人惯性,好难克服。我报了号码给他,自己也打了打。刚开始是关机,到下午是一长串的“嘟嘟……”,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想着曾骞,我没心思看车展了,打车回家,上网找到那封信。

他贴了一张拼图:




下面写着:


这些照片里的朋友,是我目前几乎所有全部还在联系的朋友。有的已经联系得非常少,但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总想成就一些什么,然而,即使再饱满的种子被撒在的是石头上,那么只能说比较倒霉而已,不能再抱怨什么了。
在这些短暂的文字里,我也并不能说出什么精彩的句子,然而我却回忆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从我第一次一个人坐上长途火车,与某个人遇见,与某个人分开,住的某个房子,又离开,沉默的,冲动的,木讷的,狂躁的,以及那么地一点如同星光般的宁静。
没有光明。
我望着窗户外面的阴霾的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我只想独自享用完这个早晨,这不奢侈,对不对。人如草麦,对于世界,我们是草麦的世界。对于自己,已经待尽。



人就是这样,活着觉得没什么,知道快没了,就想起好多。我想起小招。2011年情人节在湖南老家跳桥自杀。不少朋友说我和小招很像,可并没见过他,得到消息已经很晚了,后来看《橡皮》,阿坚的文字很厚道,只记录了最后的状况。阿坚肯定也想过,一个人没了,该用什么态度去书写,斯人已逝,也就是活人看重,抒情已经没有必要。

不是我心狠,我觉得曾骞不会走那一步,绝笔如此动情,还是在留恋。

好多人都在打。到深夜,孙智正终于打通。老孙怕我担心,也给我打了一个,说小曾应该没事,抑郁症又犯了,在一家小旅馆里,现在平静下来了。又说,要先解决生存问题,生存是首要的,情感先放放。这次是两者并发。

小曾没事了,再读他的信,忽然格外想念。我本来打算直飞昆明,想了一下,决定改道去湖南。


去浏阳


我弟弟在长沙。我叫他备好车,跟我去浏阳见一个人。

我妈不乐意,说你好不容易过来,不在家多待会儿,去浏阳做什么。我简单说了一下。我妈说,不会是骗子吧,又是生又是死的,你总爱乱帮人。我解释半天,她总不肯信,怕我上当受骗,最后还是我弟弟有底气:瞎操心,浏阳怕什么,都能摆平的——我弟弟在搞旅游,浏阳是他的老巢。

路上弟弟说,不应该啊,他是医生么,浏阳的医生都富得流油。我说,他又没有行医证,搞针灸什么的,拿的是技师证。哦,弟弟说,相当于盲人按摩,游医。我说,体制外体制外,体制外的中医,补上一句,这么说更准确。

弟弟笑了笑,说,哥,你还在搞艺术?我说,没有,就是还写点东西。弟弟过去搞过乐队,这些年做生意,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拿烟开车毫不在乎,这种”不在乎“流露在他的动作上,吐烟、甩手、抖脚——我已经看不到那个搞摇滚的落魄青年了。弟弟说他看人很准,几乎每个与之打交道的人,都能猜出其意图,并迅速做出应对。吐口烟,弟弟说,我也很想见见你说的这个人。

其实我也没见过曾骞。三年以来,总是通信和打电话。2010年我写了好多字,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很大怀疑,觉得不该这样下去,一时又找不到方向,上网看到一篇文章:《从K538开始的》,叙述了作者的少年行状。实话说,我被感动了,读了好几遍,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份触动,九年啊,年少爱青衣,远游非浪子。文章结尾,他皈依了佛门,说是找到了寄托。



正好我有一堆疑问,正好他也有空,我们就在帖子上讨论。一来二去,回复了六七万字,平地起楼顶成了最火贴。还觉得不过瘾,就打电话,诉说各自的见解和困境。

发表于 2016-1-22 22:32 108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2 22:33 编辑

曾骞世代中医,祖籍江西吉安,生于广西融安,而我老家是江西高安。谈佛的间隙,他问我,为什么我们的地名都有个“安”字?不等我回答,他感叹道:乱世求平安,是一种愿望吧,却证明我们从来也没“安”过,时代在变迁,人世在动荡,小县城也不得安。那语气好像冲着夕阳和流水,好在他长得很帅,有一种衣衫飘飘任逍遥的古风。我当然明白,县城是个什么样子。司屠叫它“弦上箭”,那是站在了阳台,紧绷、沉闷、时刻渴望离开,却又没有方向。

我要是曾骞,遭小人算计,遭情人欺骗,跳下去又没那勇气,老那么待着,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茶杯里。

曾骞啊,求安稳而不得。


在浏阳


车到浏阳。浏阳跟大多数中国县城一样,没什么特点。或者说,它跟我老家太像了,像得我已经看不出特点。

我们发短信,约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曾骞经常写十字街头,甚至想用“十字街头”为书名。我说,不好不好,太明了,不如叫“雾安街”,在雾水里祈求平安的大街,找不到自己丢失的声音。每当曾骞回想过去,总会有这样设想:如果当初我选择那样会怎样,是不是已经怎样了?他说,有一次他和一个姑娘,在北京等公交车,手里提着麻袋,是要去租房子的,手心都捏出了汗,最终没能说出那句话,目送她走了,自己开始了另一段生活。他这么说,是刻意营造一种仪式感,因为仪式总是不断提醒我们:你做了一次选择。可生活如流水,从来都是连续不断,哪有选择可言?

停下车,对面有个大超市。曾骞马上要到了,我忽然想给他买烟。弟弟说,见面再买吧。我说,他爱抽外烟,小卖部不一定有。一路上我都没激动,可在买烟的时候,我有点激动了,尤其是手机响了,曾骞说他到了,却没见到我们。

我一手抓着烟,一手拿着手机,跑出去看曾骞。

弟弟指着街对面说,一看就是那个人,是不是长头发,拿着手机?街很宽,正好又是红灯,隔着车流,我无法确定。手机里曾骞说了个地址,他必须赶回去,有个病人还等着拔针呢。我们的车一时不好掉头。我们没喊他,目送他离去。

他边走边回头,还在找着人,神情专注而迷茫,披着长头走着,衣衫宽松而柔软,整条街道都旧了。



弟弟说,叫你不要买烟。

我说,不着急,看看。

在诊所

按照他说的地址,车开进了一个巷子,停在了那种”水泥包红砖“的楼下。

曾骞下楼接我们,都没怎么相认。我说,这是我弟弟,就一直接上了顶层。我不好意思盯着他看,只见一个清瘦的背影,声音跟电话里一样,犹豫、客气、隐约激动。

快进门了,他摸着门说,就说你们是我上海来的朋友,我是没有朋友的。

开门的是个女人。她叫曾骞曾医生。曾骞向她介绍我们,介绍得曼斯条理,好像在说,我曾骞也是有朋友的,这不,朋友来看我了。

有个大厅,有好几个隔间,还有好几个斜着腿的女人。这么说吧,它不像一家正规诊所,更像个休闲按摩场所。曾骞只占了其中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两张按摩床。有个男的,光着后背趴在那里,被扎成刺猬有一段时间了,鼓鼓囊囊的,针头成了青紫色。太挤了,我藏着身子,看到人体经络图和各种针具。曾骞说有一种金针,点燃酒精再扎人,叫做”下火针“。扎完要缓一个月,跟死过一遍似的。他自己在重庆试过。

挺好挺好,我说。

放心老刘,他说,你还没到那一步。

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他不停解释:不要来了,跟你说不要来了,这里不行的,救不了会死人的。大概是前几天,有个老太太,已经下了病危通知,被儿子抬过来求救。曾骞下了几针,病人说”明显好转“,想再过来接受治疗。曾骞拒绝了。这个钱不能挣啊老刘,他说。

送走了那个男的,又来了个女的。那女的不像来看病,倒像是专程过来拉家常,说她没时间,只是路过,过来看看曾医生。曾骞对病人,耐心到温柔。末了,那女人说,我妹妹的孩子什么时候带过来?曾骞说,明天吧,我今天有朋友。他要给那孩子”收吓“。

曾骞给我扎针,并算了一卦。

曾骞经常给自己算卦,每次都很准。他是这样,哪怕去找人,好几天没找到,他会给自己来一卦,卦上说再等一天,他就再等一天,结果真找到了。他说这是神奇。他给我举了好多例子,比如小魏(山东小说家)夫妇开店,问他会怎样,他算了之后说,大概几月份会转掉,结果真灵验了。

我问,既然都算准了,怎么你你你,你混成这样?

唉,他说,这跟投胎一样,你和这家人有缘,无论祸福,还是会去的,是前世的因果所致,算准了也没有办法。

那还不如不算。

也不是,他拨开头发说,提前做准备吧,老刘你说呢?

曾骞取出三枚铜钱,合在掌心,极虔诚地念着咒语。我不忍心不庄重。求医问药看相算命,都说这是迷信,可它给人多大的安慰。他说,老刘,我一般不算的,这也就是你,雪山好危险啊。

我问,你是哪个派?

华鹤派。

跟我不一样,我说,我师傅是南宗,湖南九龙山传过来的,跟曹洞宗也师承。

哦,他说,曹洞我知道,祖庭是在洞山的。

是,我说,江西宜丰。

他把铜钱交给我,叫我跪下来,面朝一张画像,拜三拜。边拜边问祸福,曾骞跟我说过。

朝拜为什么有效?不是说他真会赐予你什么,而是这番心愿会反过来,作用到你身上,让你朝心诚的方向去。实话说,我脑子里感慨万千,根本没想心愿。我不知道自己真有什么心愿。

就这样,扔了三次。

每扔一次,曾骞就记一次。他拿着笔,颤抖在鼻尖下,画啊画啊,试图找出某种暗示。见他如此认真,我就想,这也许就是算命,只有你当真了,命才会当真。那些大街上算命的,就是太不当真了?




他得出的判词是:风雷益,水山蹇。

我不认识这个”蹇“字。他说是受困,裹足不前,属于中下签。他解释了好久。我能感觉到,他是犹豫的,担心伤着我,每说到难听的,就帮我想如何化解。三年多以来,我们有时谈佛,有时念诗,有时说中医,一打一二个小时,大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后来我踢球断了腿,他远程帮我治病。

我本来不太信中医,听得他说得很有趣,甚至说到如何辟邪抓鬼。我问,这都是真的?他说,真的啊,跟你说啊,有一次……还有一次……我们都是乡下孩子,在鬼神中长大,我自称刘道士,也会装神弄鬼,骗骗妹子而已,心底是不太信的。他不是,他信天信地信鬼神,会针灸,会算卦,还会上街替人算命。

还记得我写了《鬼的分类》,他看了之后打电话问,老刘,那些鬼你抓哪里去了?我说,还在老家封着呢。不行啊,他说,老刘你这样不行的,快放了他们!我说,不放,谁叫他们不老实。唉,他说,人家也是没办法的,老刘你放了他们吧。又说,你的那些法术很珍贵,不要乱用,要保存好啊。

我听得笑起来。这个人世界观与我不同,他除了和自己相处,还在和鬼神通话。看他的《故事集》就知道了,人间疾苦变成了鬼神作祟。每次挂了电话,我就想,这也是个孤单的人啊。

附录:曾骞作品




发表于 2016-1-22 22:35 109 显示全部帖子
本帖最后由 杰文也是扎西 于 2016-1-22 22:3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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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4 20:39 110 显示全部帖子
让我遇见你



曾骞(下)

是那个老的比喻
就像海上的海员思念陆地那样地思念着你
我想到你曾在我身边的样子,以及你的拥抱
这使人明亮起来(你睡着的样子让我感到宁静)
于是我要用这第一瞬间的明亮来问候你






在客厅


诊室坐不下,我们坐到了客厅。这里有张大沙发,好多等待按摩的人坐过,现在是下午,他们还没到来。

没法聊。有个小男孩,一直在打曾骞。已经不是骚扰了,一会儿扔笔,一会儿扔凳子,朝曾骞脸上扔。这位爷是老板娘的儿子。他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引起大人注意的调皮,已经上升到了无法无天。曾骞一边陪着笑,一边捡东西,被欺负得哭笑不得。曾骞说,世界不好了,连小孩子都变了,没人敢教啊。有一次他躺在这里休息,这小孩倒了一碗热面在他头上。我弟弟怒斥:再他妈闹,把你扔出去!弟弟捏着拳头,想上去踹一脚。小孩并不怕,抓起一把糖果,扔向弟弟的大腿。弟弟一把揪住他,正想用力,小孩哭了起来,大声喊妈妈。他妈从里面出来,我弟弟装作没看见,揪住那孩子,再说了一遍:我们在谈事,再他妈闹,把你扔出去!然后放手,转头盯着孩子他妈。他妈没说什么,把孩子抱走了。

客厅终于安静下来。

曾骞说,有些事不能不信。他举了个例子,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山上,有个神奇的道观。你进去不用报名字,敬完香,那边马上叫你名字,说,谁谁请在左边等候,肃静!真的啊老刘,他说,你想啊,他怎么知道的?嗯,我说,有些事儿就是很神。弟弟笑了一下,事后弟弟对我说,那家的老板我认识,都是猫腻,我们搞旅游还不知道?

我发现,现实中的曾骞不爱争论,如果你不信,他就自己在那里肯定,“嗯,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你的那个师兄,就是个骗子!换身古代的衣服就叫传统文化了?他说,旅游卫视为他做节目,还在苏州建了个文化园,叫我过去帮忙的。我说,不就是帅点么,白天讲半调子国学,晚上睡姑娘,睡了一个又一个,拿文化睡人,连起码的真诚都没有,比流氓更可恶。他说,师兄他也不容易,要生存的……

我有时口无遮拦。曾骞不是。在我这里不是个事儿,在他那里还是禁忌。当年他拿到新概念一等奖,就有好多女生写信求爱,他都不回,觉得这些人太奇怪,并不了解自己。我说,你呀,找个好看的,认真地睡嘛。唉唉,他脸红了,不行的,老刘啊这样是不行的。我也就是过过嘴瘾,可在曾骞那里,连说话都是口德。

我想问感情的事儿,觉得还不是时候,就说,走吧曾骞,我们去喝一杯。

我身体不好了,他说,不过你来了,就喝一点吧。

在酒馆


下楼,随便找了一家酒馆。

一长排的店铺,好像总是在开张,招牌都像爆竹封面。这才是中国红,满大街的喜气,一年到头来,恭喜你发财。

曾骞坐立不安,说,要不你们先点菜,我去住处拿一下钱。我说,先吃,等下去拿。弟弟走到锅口,几下点好菜,抓了几瓶酒回来。

照例先谈文学。我的文学之路,全是自己胡乱杀出来的,曾骞却坐失过良机。新概念火的时候,他拿了一次一等奖和一次二等奖,《萌芽》力推“才子佳人坊”,他和女友曾是不折不扣的才子和佳人。当年要是趁热出本书,他和韩寒郭敬明一齐出道,要说竖立全民偶像,凭他这张精致的脸,那是当仁不让。也算少年得过志,可他不愿提这些,说,其实那时候我们都不具备写长篇的能力,只是韩寒他们比较勤奋,拼命去写了,也不知道后来会火的。我们当然都清楚,文学的标准不在这里。曾骞青春期就叫人看不懂,搞得少男少女们头大。他说,要是你的这种写法,情况就不一样了。





曾骞的写作飘忽不定,天生的敏锐混合青春期的躁动,写出来一长串荒诞的细节,他不像顾城那样清白干净,也不像海子知识青年式的抒情,达不到大师的冷酷,又不以“好看”为标准,搞成这种琐琐碎碎的情怀。他的路还很长,我们理应有期待。

几杯下去,我问,你不是参加湖广诗会么,怎么去小旅馆了?

他说,那些人太乱了,真的啊,怎么会这样,现在的人呐!

是这样。会后喝酒,有个人侮辱了他。以曾骞的脾气,怎么可能动手,可他被逼得忍无可忍,手做手枪,指着那个说,她是我的,你不准动,听到没有!结果打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人家说他的诗不好。

可笑吧,他说,说我诗不好太正常了,怎么可能生气?

写到这里,不知道算不算曝人隐私,我想说的是,曾骞太敏感了,打了就打了嘛,绝交就绝交呗,为此反作用到自己身上,也太不值得了。这就是曾骞,善良到吞下自己的牙齿。说到底是个“情”字。不为情动,那就不是曾骞了。

在讲述的过程中,我和弟弟都感觉到,其中事实必有隐情。感情这种事儿,听的人都明白,讲的人深陷其间,劝也无济于事。我们看着曾骞,他的紧张他的懊悔他的左右顾盼而言其他。

在茶座


弟弟的朋友开了家茶座,叫我们去捧场。

在曾骞和我交谈的过程中,弟弟一直没插话,现在开始说话了。弟弟这样介绍曾骞:这是我们浏阳的曾医生,当年新概念一等奖,现在是位大作家。老板做惊喜状,说她儿子作文不好,问曾骞该怎么教。曾骞说,我当年是随便写的,完全没料到会得奖啊,接到通知还以为搞错了呢。老板说,那你是天才。弟弟说,留个电话吧,这边客人哪儿不舒服,给曾医生搞一下。曾骞就介绍他的软内科,想让大家明白,他不是按摩,是治病。

曾骞个特点,一个东西只要入了他的眼,没几个月他就成了专家,从佛学、算命到中医,说起来头头是道。他勤奋惊人,记忆更是惊人,从理论转化的实践,好像不需要过渡。

有一次坐火车,他看到对面一个人脸色不好,提出帮人按摩,把对方掐得脸色红润,连喊舒服。这下好了,车厢为之骚动,歪了脖子的,腰酸背痛的,腿脚不便的,月经失调的,都来请他看看。他一路治到下车,自己捏出一身虚汗。

曾骞太专注了,分不清那些人际关系,对方随便夸几句,他就孩子般的欢喜。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满怀期待,竭尽全力奔向那点光亮,结果迎接他的往往是遍体鳞伤。就拿那个诊室来说,人家承包给他,他觉得是转机,干到精疲力尽,结果人家几句话,就没收了所有。他想讨回公道,生命都受到威胁。

社会上的那些伎俩,他一直学不来。有一次又被偷了,他变成了惊弓之鸟,打电话说,你看你看,我听到声音了,刚才那个人肯定有问题。我问,有什么问题?他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那样,不停地讲述一个陌生人的种种细节,直到论证出自己是遭人陷害。我听得好不忍心,在这个悲惨世界里,他常引用雨果的话:人的一生,就是慢慢失去自己心爱的东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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